她明眸善睐,如开在朝阳下沾着露珠的娇花,笑靥澄净,天真烂漫。
萧逸垂首望了她许久,似是被她的明媚清澈所感染,唇角竟渐勾起一抹微笑:“不过是刺猬,毒死就毒死了,还费那个劲儿干什么。”
这是什么话?
楚璇怏怏地咬了下唇,闷闷不乐地闭了口,萧逸竟也不说话,只是默然凝睇着她,那双如墨玉般的乌瞳眸里凛了层寒光。
他好像从来没有用这种眼神看过她。
楚璇脑子里的那根弦蓦然绷紧,有些不好的预感袭来,仰了头,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陛下为何这样看我?”
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每当她在萧逸面前紧张,心中藏了难以言说的弯弯绕时,对他的称谓就会变成陛下。
这两个字含着对至尊的敬意,能拉开两人的距离,也能抚平她内心的煎熬不安。
萧逸却仿佛未曾察觉,只淡淡掠了她一眼,面色沉静,越过她慢慢走向殿宇深处,语意散漫:“璇儿,朕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你对一只刺猬尚且有怜悯之心,怎么就不能余下心思怜悯一下那些日夜照顾你起居的宫人?你干了这件事,觉得你长秋殿里那百余名宫女和内侍还会有活路吗?”
楚璇只觉有股冷风从领口灌下,迅速在身体里游走,寒气砭骨,连脊背都冷得僵硬,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转过身,看向萧逸,摇头:“不关他们的事,他们什么都不知道,陛下若是不信,可以分开关押分开审,他们都是无辜的。”
萧逸眼中的冷意突然变得锐利起来。
“楚璇,朕只给你一次机会,朕问什么,你答什么,你要是再敢耍机灵糊弄朕,你知道后果。”
楚璇的脸色煞白,轻轻地点了点头。
萧逸弯身坐在南窗下的绣榻上,瞥了她一眼:“要朕仰着头跟你说话吗?”
楚璇会意,徐步挪过去,跪坐在萧逸对面,捏着襦裙裾角一点点收拢在身前,把起了褶皱的玉色丝缎用手掌熨平铺好。
萧逸冷眼看着,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那么一副乖巧柔顺的模样,仿佛是真心地服从、敬畏着她的陛下、她的夫君。
萧逸突然觉出浓重的讽刺意味,他终于能理解侯恒苑为什么会有那么强烈的反应。他禀赋凌于常人,向来自视甚高,觉得天下皆凡俗之人,怎会是他的对手。可就是这样,却被一个女人玩弄在了鼓掌之间,事毕人家还是一副多么天真无辜的模样,好像只是迫于无奈,很为难地骗了他那么一下,谁让他愚钝至此,竟真着了道。
想到这里,他只觉一股气梗在了心头,恨意凛然,手发痒,非得把这丫头的脖子拧断了才能泄心头之恨。
萧逸把视线移开,尽量控制着自己不去看她的脖子,凉声道:“朕已经答应过你,不会杀楚晏,你为什么还要去干这样的事?”
楚璇垂下眉目,沉默着。
萧逸也不催她,只冷冷盯着她的眼睛。
少顷,楚璇抬了头,道:“最先参奏我父亲的是御史台,那几个上书的御史中丞都是侯尚书的门生。”她收敛起了怯意,卸下了伪装,眸光明亮地直对上萧逸的视线:“常景指使得动他们吗?明面儿上是常景咬着我父亲不放,可这只咬人的狗是谁放出来的,又是谁在背后指使着他,操纵着他?”
“陛下,我知道您心里有气,觉得我把您当傻子一样骗了,可这件事,最先挑头要哄骗人的也不是我啊。您一边指使着常景对付我爹,一边哄着我说会保他性命,换做是您,您敢信吗?那不是别的,那是我爹的性命啊。”
萧逸的脸色难看至极,嘴唇嗡动了几下,本能地想跟她解释:即便她什么都不做,她的父亲也不会死,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中,万无一失。
可理智阻止了他这样做。
侯恒苑那严厉的指责犹然响在耳畔:色令智昏!
智昏还不够,难道还要愚蠢到主动泄露天机给对方?若是让梁王知道了,只怕要把牙都笑掉了。
他收拢了多余的、无用的心思,面无表情道:“很好,看来你不光有本事把关于朕的消息送到宫外,还能随时知道宫外的动向,说吧,谁告诉你的,替你传递往来消息的人是谁?”
萧逸看见楚璇瑟缩了一下。
从始至终都表现得镇定自若的她因这个问题而紧张害怕了。
很好,知道怕就好。
但美人缭绕于眉间那楚楚动人的惧怕也只停留了短暂一瞬,很快便舒展愁雾,唇角轻勾,带了一丝丝挑衅地看向萧逸:“是谁,陛下自己去查啊。我不说,您要杀人,我说了,这人还是难逃一死。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要说?”
萧逸也不恼,只微微一笑:“为了你自己。旁人的命哪比得上自己的命?有时候死也能成奢望,你可还没尝过生不如死的滋味。”
楚璇却混不在意,略有怅然地摇摇头:“陛下,实话跟您说了吧,那两个宫女和护军中尉都是外公早就埋下的暗桩,是待将来时机成熟挖出来对付常景的。我这一回为了我爹是先斩后奏,急把他们挖出来用了。外公现在忙着趁势对付常景没空跟我算账,等过了这风口,他肯定不会轻饶了我。我为了救我父亲,把你们两边神仙都得罪了,本来就知道没我什么好果子吃。”
她长叹一口气,大约悟透了生死,认了命,反倒放松了,胳膊肘抵在桌面,手支着脑侧,喟然道:“什么生啊死的,我早看透了,对我而言人世间乏味至极,也没什么可留恋的。至于您说的生不如死,我可能会有点怕疼,可好些事怕也没用啊,该来的还是会来……”她看向萧逸,幽幽说:“您以后偶尔会想起我吧,到底一日夫妻百日恩,能不能在我死后给我穿件好看的衣裳再入葬?还有我的首饰能不能不要给别的女人?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恶灵出来作祟,到时候……”
“楚璇!”
萧逸忍无可忍,霍得站起身扬起胳膊要给她一巴掌,楚璇本能地缩起脖子要躲,可转念一想,萧逸心里肯定有气,这从小千拥万簇的天之骄子,哪里知道人生艰难,人心险恶?哪里又在别处吃过这样的鳖?不如让他打一巴掌,让他消消气,没准儿就不让她生不如死,大发慈悲让她直接死了。
因此,她把脖子伸出来,把脸痛快地露出来对着他,好让他打准些。谁知萧逸的胳膊在半空中颤抖得厉害,直抖得自己双目充血,额上青筋凸出,这一巴掌还迟迟未落下。
楚璇心里好生煎熬,心道他好会折磨人啊,不就是一巴掌,干脆落下得了,非得这么拿捏着让她等,等着挨揍的滋味可太难受了。
她正觉抓心挠肺,难受得厉害,谁知萧逸重重地把胳膊收了起来,转身走到窗前,不打她了……
窗外夜色幽静,他的声音也如这夜色一般,冰冰凉凉:“你给朕提了个醒,跟你费唇舌又能讨到几分便宜,把你活剐了也未见得能从骨缝里找到一句实话。”
这个比喻太瘆人了,成功地让楚璇打了个寒颤,牙齿相互磕碰着‘咯咯’响。
萧逸悠然转身看向她:“朕得拿你去跟梁王叔换点东西。”
楚璇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有些抱歉,有些羞愧:“那陛下得估算好了要什么,我可能值不了太多。双方都是有脸面的人,万一一上来要价太高被回绝了,后面就不好谈了。”
萧逸目中闪着精明的光泽,温和地安慰她:“不用担心,放在平常时候你或许不怎么值钱,但这个节骨眼,常景一门心思要把自己闺女塞进昭阳殿,梁王需要你跟他里应外合拦着。要是没了你在后宫替他占据这一席之地,新物色姑娘送进宫一时之间也站不稳,而且朕还未必会松口要。”
楚璇愣怔了片刻,细细揣摩着萧逸的算盘,深觉有理。那本已遥迢的生机似乎兜兜转转又飘到了跟前,她如在漫天阴翳里觅到了一丝光亮,殷殷仰头看向萧逸:“那我是不是不用死了?”
萧逸的视线幽幽淡淡垂落在她脸上,显然盛怒已平,没有了方才炽热的戾气,只剩下了一片碎裂冰碴,没有温度,冷冽至极。
“但人总得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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