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不明白了,我好好地跟您说话,您老往江淮身上扯什么?”楚璇低头抚看自己的裙缎,酒水渗进了金线织就的鸢花捻珠,洇开一小滩,很是难看。
她边摩挲,边懊恼道:“这是尚衣局新送来的衣衫,我才穿了几个时辰,啊……”楚璇吃痛地低呼了一声,手被萧逸紧捏进了掌心,他暗中蓄力,把那一团柔荑捏得‘咯吱’响,面上却一派清风温隽,甚至唇角还挂着宜然淡笑,仿佛殿中歌舞甚合圣意,他低声道:“你还没给朕生出个一儿半女的。”
楚璇向他投去了诧异的神色。
萧逸漫然道:“你要是把朕气死了,你少不得要殉葬。”
‘殉葬’二字果然颇有威慑力,震得楚璇再没了话。
十几天前,她父亲身陷囹圄,她被困宫闱,为了救父不得不铤而走险时,她确实想过要是萧逸有个好歹大不了给他殉葬,可如今已然雨过初霁,大家都没事了,她也越发惜命,不想死了。
大家都活得好好的,她凭什么死?
可心头还是气难纾,委屈地看向萧逸:“我心里不平衡。楚玥那丫头命怎么就这么好,从小在爹娘跟前长大,受尽宠爱。到及笄之年又说了门好亲事,被娘亲带着出来,听的都是好话,我活了十七年了,一天这样的好日子都没过过。”
她眼中含泪,泫然欲泣:“要不是我舍命把父亲救出来,要不是我多年来听外公的话为他效力,梁王府庇护着楚家,楚玥能有这样的好命过这样安稳平和的日子吗?她们怎么就不知道来问问我过得怎么样?怎么就不会来关心关心我?我这么多年我图的到底是什么?”
一心效力的外公其实早把她算计得死死的,牵念挂怀的家人心安理得享受着她的付出所换来的好日子。
她不光在夹缝里求生,还是个没人爱的小可怜。
萧逸翘起拇指轻轻摸着她的手背,沉吟良久,道:“你要是不平衡,朕给你出这口气。”
楚璇隔着水雾朦胧可怜兮兮地看向萧逸。
“等宴席散了,朕把她们都砍了,人头给你送到长秋殿当凳子坐。”
楚璇嘟起嘴,闷了好半天,终究长舒了口气,郁郁道:“算了,我不跟她们一般见识,我也不缺凳子坐,不关心我就不关心,谁稀罕似得……”
十二阕和弦已近尾声,鼓点愈发密集,笙乐愈发精妙,萧逸的心情如在狂风怒浪里逐翻了许久,如今终于归于平和。
他握着楚璇的手,满含怜惜与宠溺的喟叹:“朕懂了,璇儿只是看上去坚强,但其实还是个脆弱的小姑娘,想要有人疼有人爱。”
楚璇低了头,不说话。
“等这宴席散了,朕就把长秋殿的禁军撤了,再也不关你了。”
楚璇醒过神来:“您与外公的买卖做成了?”
萧逸眼中闪着洌洌幽光,看向御阶下席列左首的梁王,他已过花甲,鬓发霜白,生就一双鹰目,气势凛凛不怒自威。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即便年老体衰,也腰背绷直,显得他身姿挺拔精悍,颇有些苍暮铮铮的威严。
提起一抹悠然自得的笑意:“没有,但朕觉得十之八九是要成了。”
楚璇现在也不大关心他们之间的博弈了,只在乎她自己的处境,不免忧心:“那不是还剩十之一二吗?”
萧逸朗朗一笑:“即便成不了,朕也不关你了。你殿里的宫人朕会精心挑选过给你送去,保证让梁王无从染指。璇儿,朕会帮你一点点脱离他的控制,到时候你就知道,这四面红墙的宫闱里也有海阔天空,这样的日子你只要过一天,就知道是跟从前大不一样的。”
楚璇的眼睛倏然亮了,但旋即暗淡下去,她轻声道:“我害怕……”
像是提线木偶做久了,一旦把线剪断,这个木偶就失了登台的资格,也就没有利用价值了。她的命运会如水中寥花,逐波飘零,会有何境遇,全看天意。
萧逸握着她的手紧了紧,道:“你就当是赌一把,我们之间已走到今天了,你还能再把揭下来的脸谱戴回去继续跟朕演戏么?你演得出来,朕可看不下去了,朕自小就心软,最看不得你这小姑娘受委屈,狠了心要欺负欺负你,却最终也还是下不去手。”
楚璇心头沉甸甸的,被萧逸这样一逗弄,像闷笼里灌进几缕清风,把原本的滞郁吹散了些许,她终于展颜一笑:“您有这花言巧语的本事,当皇帝真是可惜了。”
殿上舞姬已拢袖将要散去,楚璇把萧逸的手扑开,端庄沉稳地站起身来,朝他鞠礼:“陛下,请容臣妾去更衣。”
萧逸面容澹静,只眼中漾过淡淡柔波,道:“去吧。”
便有四个宫女迎上前来,拥簇着楚璇拐去了屏风后的内廊。
殿宇檐下悬着垂络红锦宫灯,光芒幽昧,若霞罩烟笼,静幽幽撒了满地,看上去暖暖的很温馨。
楚璇一滞,为自己的感觉而轻笑,当前这四面楚歌的境遇,她竟然还觉得温馨?也不知是酒意微醺,还是被萧逸给哄晕了。
正想着,忽听偏殿外内侍报:“娘娘,萧祭酒求见。”
楚璇诧异回眸。
梁王有三子,除了那坐镇京都深不可测的世子萧腾和常年征战在外的次子萧鸢,还有三子萧佶。
与两位擅长玩弄权术的兄长不同,萧佶却是书生秉性,敦厚温和,谋了个国子监祭酒的官职,日日与鸿儒典籍为伴,过得倒也洒脱。
从前楚璇在梁王府时便与这位三舅舅最亲近,方才宴席间并未看到他的身影,只当他没来,怎么就到了偏殿要来见她……
楚璇让人把他带进来。
隔着螺屏行了礼,萧佶道:“臣匆匆而至,还未来得及上殿面圣,恐不能久留,只为娘娘带了些您从前喜欢的吃食,想着先亲手送过来吧。”
侍女将一沓以鱼线绑缚的油纸包呈了进来,楚璇忙揭开看,果然是她最喜欢的酸枣麨。
这是取上好红枣,箔上日曝令干,大釜中煮之,再细滤以生布绞取浓汁,日曝使干,散为沫状,以水冲饮。
虽不是什么名贵吃食,却是极耗心思的。
观其成色,楚璇知道肯定是三舅母亲手做的,她大觉暖心,笑道:“谢谢三舅舅,您家中可都好吗?”
萧佶道:“一切都好,前些日子雁迟还来信,说他会赶在陛下圣寿前回京,他还让臣代为向娘娘问好。”
萧雁迟便是萧佶的独子,亦是楚璇的表兄。
两人隔着螺屏寒暄了一阵,萧佶提出摒退左右,他有话要问。
“这些日子朝堂上风起云涌,梁王府内也不消停。父王和两位兄长关起门来议事动辄就是好几个时辰,还神秘兮兮的不许人靠近。那常景又突然放过你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璇睫羽覆下,没说话。
萧佶愈发忧心:“你父亲出狱后就一直在梁王府里休养,这些事我本也不参与,瞒着我就罢了,可连他也瞒着,我们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跟你有关。璇儿,你到底干了什么?你是要急死我们吗!”
楚璇犹豫了许久,刚张了口要说,忽听殿外一阵喧闹,隐隐有叩拜恭送之音,殿外脚步叠踏,高显仁领着内侍进来,朝萧佶揖过礼,在屏风外道:“娘娘,祈康殿那边传来消息,太后身体抱恙,陛下已令中断宴席前去探望了,他让奴才送娘娘回寝殿。”
“备辇,本宫也去祈康殿。”楚璇觉得不管她与太后往日有多少龃龉,当婆婆的病了,断没有儿媳兀自回殿歇息的道理。
谁知高显仁独自绕过屏风,走到楚璇跟前,低声道:“太后无恙,陛下早就问过御医了,她老人家是因为往宣室殿送了好几拨曼妙佳人,皆完璧而出,对陛下心里有气,故意折腾呢。陛下这是故意给她老人家排场,去安抚,您还是别去了,今日您和陛下在偏殿里的事……彤史女官都记下了,太后八成是知道了……”
楚璇脸颊微烫,正要起身回宫,忽听殿外有宫女朗声宣旨:“太后懿旨,请娘娘移步祈康殿。”
殿中人皆是一诧,高显仁率先反应过来,悄声道:“您饿了十天,又侍君辛劳,如今该撑不住了。”
楚璇立刻会意,抬手捂住脑侧,嗓子里溢出些微弱的破碎嘤咛,‘砰’的一声,晕倒在绣榻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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