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逸站在殿外怔怔了片刻, 见宫女们鱼贯而出,敛着衣袖、垂着眉眼直朝库房而去, 他只觉一切充满了不切合实际的荒诞, 不可置信道“首饰胭脂衣裳璇儿, 你这个时候最关心的应该是这些吗”
他面色沉凝,语气幽重,一下便将楚璇问住了,她拢着身上的披风,茫然了少顷,反问“那我应该关心什么”
萧逸感觉到体内一股邪火直冲向脑子, 又轰然炸开, 震颤得他一时竟不知说什么了。
仿若一出大戏和着婉转悠扬的鼓点热闹开场, 未演到好处, 却已惨淡落幕,只剩下一地冷却凄凉的荒芜。
他觉得伤心,一腔的痴情衷肠却原来自始至终都是他的独角戏, 对方浑然未觉, 也满不在乎。
大约是皇帝陛下脸上的神情太过落寞忧伤,高显仁终于看不下去,暂且将那十几根钗和他自个儿的性命安危抛诸脑后,凑到楚璇身前, 低声提醒“娘娘, 你不应当稍稍挽留一下陛下吗你们到底有着多年的感情, 您稍稍挽留一下, 没准儿就没有什么宸妃和昭仪了”
楚璇垂眸思索了一阵儿,坚定地摇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挽留是没有用的,既然陛下要变心,那就让他变吧,我还是守住我自己的珠宝首饰比较实在。”
高显仁半张了口,有些发蒙,半天才反应过来,端着拂尘小碎步奔向萧逸,严正道“陛下,您是天子,只要您愿意,这天下的芳草花朵全由着您摘,何必非要在一朵没心的花身上耗着不值当的,您至尊至贵,不应当总是把自己一颗心送上去让人家践踏。”
话音刚落,那随同楚璇探亲的林内官弓着腰进来了,他一瞧当前这安静诡异的场景,不禁错愕,朝萧逸揖过礼,悄悄靠近楚璇,以不大不小的声音道“娘娘,方才你听说了那六名宫女被送回祈康殿,不是挺高兴的吗这又是怎么了”
萧 逸
高显仁
楚璇唇角略微抽搐,拼命克制住将要破功大笑的冲动,在那主仆二人直勾勾的注视下半侧了身,揉着额角,清了清嗓子“那个我现下也没不高兴啊,我就是啊”她一声娇嗔,忙快步上前勾住抬腿要走的萧逸,抱住他的胳膊晃晃悠悠,腻声道“陛下,小舅舅我就是跟您开个玩笑,别生气。”
萧逸冷着张脸,把胳膊抽出来,依旧要走。
楚璇像是颗快要化了的桂花糖,黏糊糊地又贴在了他身上,仰起头,可怜巴巴道“我昨夜一宿都没睡好,今早起来头疼得厉害。”
紧随君侧的高大内官眼睁睁看着陛下那两弯紧绷的剑眉缓缓舒展开,慢慢的拢起了饱含怜惜的弧度,垂眸看向怀中的温软美人,俊秀的容颜上似浮了层暖光,方才被戏耍的恼羞成怒已在不知不觉间荡然无存。
高显仁听到自己的心间传来一声绵长且忧郁的叹息冷脸好歹多撑一会儿啊,这么好哄,将来非让人家拿捏得紧紧的。
哀叹尚未落地,耳边已传来皇帝陛下三分强撑冷淡、七分深切挂怀的询问“怎么睡不好梁王府的人慢待你了”
“这倒不是。”楚璇歪头靠在他的臂弯里,呢喃“我想您了,好像在宫里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一旦离开了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很难过,又不知从何说起。”
萧逸抬手想抚一抚她略显松散的发髻,手堪堪停在髻上一寸,顿住,含着些许怨气道“那你还不快些回来,竟还在王府里住了一宿,当真是对朕这般放心么”
“不放心啊。”楚璇仰起头,认真道“我睡不着一大半就是因为这事,想想那些宫女各个貌美如花,搁在我殿里,我又不能近前看着,就觉寝不安寝,食也无味。”
萧逸听得心里暖融融的,唇角不禁上扬,但随即想起了方才那场闹剧,心中又不免有些怅然。
他就是想看她为他吃醋,在意他的模样,就算她早已知道了内敌已除,再无近忧,哪怕做个吃醋的样子呢。
他绞尽脑汁想了一出戏,是希望能引着她跟自己腻歪腻歪,温柔缠绵一番,不是要她无比自然娴熟地接下戏,再手段老练地反把他耍了一遭
想到这儿,虽然怀中美人温软生香,但还是有种受了冷落、被委屈着的感觉。
楚璇紧凝着萧逸的脸,眼见那俊逸清秀的脸由阴转晴,再由晴转至愁云郁郁,不禁茫然他到底在想什么啊
明明是他先要演戏的,自己就舍命陪君子跟他演了那么一出。多么清新自然、不漏痕迹的表演啊,若她不是长久周旋于他和梁王之间,练就了一身曲意逢迎的好本领,还演不了这么恰到好处呢。
像她这么善解人意又一身本领的女人,跟动不动就要犯戏瘾的皇帝陛下简直是绝配,他为什么还不高兴啊
楚璇百思不得其解,最终无奈地挠了挠头,抬起阔袖轻掩住周遭的视线,踮起脚在萧逸侧颊印下一吻,柔声道“思弈,我们回殿里坐吧,外边有点冷。”
萧逸饶是别扭着,还是握住了楚璇的手,跟着她进了殿。
殿里已少炭烘着熏笼,一点点冲淡着晚秋天的渐浓凉意,坐一阵儿就穿不住厚重甸甸的外裳。
楚璇十分利落地脱下披风,再脱外裳,只穿雪缎抹胸素裙和窄袖轻纱,把披帛挂在了衣架上,回来十分自然地要去脱萧逸的衣裳。
萧逸正提了笔在笔觇上反复点碾,似乎在琢磨着事情,忽见一双白晃晃的手探向自己的衣襟,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扑开,拢住衣襟,颇为警惕地看向身侧。
楚璇
她将要开口解释,高显仁端着热茶低头耷眉地进来,吁叹道“娘娘,陛下这几日为朝政烦忧,也没有睡好,您别折腾他了。”
楚璇
她揉捏了一下眉梢,在四道诡异复杂的视线里艰难开口“殿里太热了,我怕陛下生汗出去被冷风一扑再着了凉,想给您脱外裳。”
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高显仁躬身把茶盏摆在萧逸的手边,心觉得有些蹊跷,好像自大病一场,贵妃娘娘就变了,变得跟从前不一样了。
从前的她灵巧聪颖,特别会看陛下的脸色,陛下高兴时她便撒娇装嗔地哄着,绝不败他的兴;陛下烦忧时她便安静乖顺地陪着,绝不招他厌。高显仁在一旁看着,起先觉得这是娇媚可人的解语花,玲珑剔透,不可多得。
可渐渐的,他就看明白了,她那看似体贴周到的举止下是隔江观火一般的疏离寡情。
她想着博君欢心,想要圣眷恩宠,但从来不会过多地去关心陛下这个人,说到底她就是对陛下没有感情,所以才在他烦恼忧愁时躲得远远的,生怕做了被殃及的池鱼。
譬如方才,陛下的脸色明显就是有心事,愁眉紧拢,若换做从前贵妃早就安安静静地躲去一边了,还会过来给陛下脱衣裳还会担心他要着凉想都不要想。
高显仁疑惑地看向变化甚是明显的贵妃娘娘,见她颇为尴尬地默了片刻,又将手探向了萧逸的衣襟,停在襟前一寸,诚恳道“还是脱了吧,这种时节万一着了凉不容易好。”她咬了咬下唇,在萧逸那幽深的视线里艰难开口保证“我只脱外裳,绝不脱里面的,我要是多碰您一下,您就把我推开。”
殿中又安静了下来。
但安静了没多时,萧逸弯唇悠然一笑,将手中笔搁回笔觇上,抬起了胳膊,干脆道“脱吧。”
楚璇生怕他反悔,动作麻利地把他的外裳巴拉下来,手掌紧贴而过熨平整了,极仔细地挂到了木架上。
她站在木架边回头,见萧逸又提起笔就着墨反复蘸碾,他好像就是有这么个习惯,心里盛着事,或是有一时拆解不开的难题时,就爱这么出神发怔,可能脑子里在想对策吧。
楚璇这样琢磨着,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了萧逸的身上。
褪去刺绣繁复的纁裳,他里面穿了一件黑色右衽深衣,衣襟贴着身收拢进腰腹里,很衬身材。
宽肩,窄腰,长腿。
再配上那么一张俊秀无双的脸,加上周身矜贵清雅、倾华出尘的气质
绝色,人间绝色啊
楚璇忍不住咽着口水,头虚靠在木架上,瞧着萧逸傻笑,丝毫没有注意到她旁边的高显仁对着她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萧逸深思一番,提笔在奏疏上写了两行,随即合上放在一边,不经意地一抬头,正对上楚璇那憨憨的傻笑。
他歪头一忖,连忙低头翻看自己的衣衫,发现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又抬头看看楚璇,她把嘴边口水擦干净了,表情也正常了许多,只是一双眼睛依旧亮若繁星,闪熠熠、直勾勾地将他盯住。
萧逸冷静地与她对视片刻,又冷静地把视线收回来,手摸向案几底,摸出一面铜镜,表情十分凛正严肃地照向自己的脸。
脸上也没东西啊。
在这诡谲莫测的静谧里,萧逸放下铜镜,叹了口气,道“璇儿,你说吧,你又算计朕什么了你往朕的衣裳里放虫子了,还是往朕的茶里下药了”
楚璇
她在这充满了无可奈何的询问里,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名严重的侮辱。
她不是这种人,她怎么可能这么坏
他那么好看,又那么聪明,还是那么地疼她,对她那么好,她怎么舍得算计他、捉弄他啊
可是,萧逸投向她的视线里充满了狐疑,那如一把尖刃,削风破空地直刺过来。
她感觉自己受到了伤害
楚璇无视萧逸的质疑,侧身趴在了木架上,虚弱幽然地叹息。
身边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衣缎摩挲的窸窣声,一张宽大的手掌抚上她的额头,反复试了好几遍,萧逸甚至还把手心贴在自己额头比对了下温度,末了,疑惑道“不烧啊,怎么看上去好像傻了”
高显仁鬼鬼祟祟地凑上来,神情凝重地低声建议“是不是找御医来看一看”
萧逸忖了忖,心道还是找御医来看看吧,刚想说话,被楚璇勾住了胳膊,她像只成了精的小兽,摇头晃脑地紧贴向他,声音绵软“我没生病,小舅舅”尾音转了十二道弯,宛如一根琴弦勾捏拨揉,弹出了低徊婉转万千情思粘黏纠缠的曲调。
萧逸看着她那漾着妩媚风情的勾翘眉梢,如开了灼灼桃花的粉面颊腮,以及那在自己掌心一下一下剐蹭的小指头,突然有些明白了。
她这是想勾引他。
可是,为什么啊
刚从梁王府回来就要勾引他,难道梁王又给她灌迷魂汤了
不对啊,她从前也勾引过他,都是把撩拨人的分寸把握得恰当精妙,不会像现在似得,这么傻
不过萧逸伸手捧过她的脸,小脸蛋红彤彤的,还真挺可爱的。
楚璇在萧逸的掌心里眨巴了眨巴眼,看着他的手指骨修长,柔韧有力,一根根包裹着自己的脸,不禁心旌荡漾,想可不可以亲一口啊好想亲一口
嘴唇轻轻嘟起,正以微不可见的速度悄悄贴向萧逸的手
“陛下,侯尚书在宣室殿请求召见。”
门扇外传进内侍的声音,萧逸倏然放开了楚璇,那两瓣柔嫩的唇自然也落了空。
萧逸正声道“备辇,朕这就回去。”
他回身抚了抚楚璇的脸颊,温声道“前朝有事,朕晚上回来陪你用膳。”
楚璇神情落寞地点了点头,依依不舍地勾住他的臂弯,一直把他送出了寝殿。
但萧逸食言了。
大约刚过酉时,宣室殿那边来人了,说皇帝陛下还有些政务脱不开身,今晚恐怕过不来了。
楚璇失望万分,连晚膳都没让摆,直接换寝衣上床睡觉了。
自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她在床上来回滚了数圈,突然坐起来,将在床边塌值夜的冉冉摇晃了几下,叹道“冉冉,你说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啊”
冉冉眼皮半阖,打着哈欠问“谁啊”
楚璇嘟了嘴,有些委屈道“陛下啊。”
冉冉揉搓着惺忪睡眼,朦胧迷离地打量了一会儿楚璇,好似明白了什么,不免提起一抹忧虑,道“姑娘,你这个样子,让我有些害怕。”
楚璇一懵“怎么了你不是也说过吗,跟外公比起来,皇帝陛下是真心对我好的,还让我脑筋放清醒些,让我知好坏,懂善恶啊。”
“我让你知好坏,可没让你把自己陷下去啊”冉冉单手支颐,叹息“你现在这副样子,就像是个跌入情网意乱情迷的糊涂少女,要多傻有多傻。”
楚璇不悦地躺回床上,拉过被衾,默默检视了一番自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傻。可脑子里的思绪根本不听使唤,刚收敛回来半分,不知什么时候又随着晚月清风幽幽然飘忽了出去。
她翻来覆去琢磨着,突然眼睛一亮,自言自语“我知道了,高显仁他整天跟在思弈身边,他肯定知道思弈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冉冉
第二日,楚璇估摸着萧逸下朝的时辰,派晚月去宣室殿请高显仁过来。
她对着铜镜整理妆容,刚洗过脸,脂粉不施,还能看出被打的那半边脸微微发红。
她怕被萧逸看出来,在王府的一天一夜都在滚面敷面,回来时还特意敷了厚厚的铅粉,又在腮上抹了胭脂,遮得严严实实,她自己对着铜镜都看不出来,而萧逸果然也没有看出来
那抹惆怅又浮上心头,她托着腮任宫女给自己上妆梳髻,外面宫女进来禀“大内官来了。”
楚璇忙让进来。
高显仁穿了一身浣白锦衣,罕见的有些局促地碎步挪进来,在楚璇那春风化雨般的笑容里,慢腾腾地弯身坐下,梨花木弯月凳只被他蹭了点边角,他那身体绷得就像一只全神戒备、随时准备振翅逃窜的飞鸟,战战兢兢地抬头看向楚璇。
楚璇胳膊肘拐在银缎拱绣团子上,手支着脑侧,散漫道“昨天宫女查库房了,发现少了十几根发钗,她们说是大内官拿的。”
“娘娘”高显仁腾得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唉声道“您可明见,奴才都是奉圣命行事,可没有一根是自己私拿私存的。”他在楚璇那幽邃的目光里打了个颤,一丝良心尚存,捂着胸口道“这也不能怪陛下,他把发钗赐出去,是为了让那六名宫女争风吃醋,自己先坏了规矩,好有理由把她们再送回祈康殿,不然太后那边不好交代。陛下说这些事是他替您做的,东西由您出,天经地义。”
哦,原来是这样,皇帝陛下果然是有心眼的,坏,太坏了。
高显仁忐忑地偷觑楚璇的神色,见她唇边噙着一缕笑,眸光莹亮,如深山密林里狡黠灵秀的精怪,似是而非地将他盯住,慢悠悠道“这些都是小事,大内官何等身份,何等体面,会稀罕这些东西吗退一步讲,这些俗物若是稍稍入了大内官的眼,那都是它们的福气,您是陛下身边的人,我自然不会亏待了您。”
说罢,画月和霜月上前,手中各托了一方剔红木盒,打开,里面是满满的金叶子。
木盒不过巴掌大小,收在袖中轻便易携,高显仁被那针芒似得金光一耀,才反应过来,贵妃这是怕东西太招眼回御前时鼓鼓囊囊的惹人注目,才特意选了这样纤薄又价值不菲的金叶子。
说实话,他在皇帝陛下身边,文武朝官紧赶着巴结他,什么贵重东西没见过,只是这份细致、滴水不漏的心思让人惊叹。
他终于确定了今天贵妃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然,金叶子不值一提,都对不起她这些迂回幽折的心思。
高显仁收起了惊惶,躬身道“奴才谢娘娘,娘娘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楚璇敛袖思索了片刻,轻摆了摆手,左右宫女悉数退下,殿中只剩他们两人,楚璇斟酌着问“我见陛下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知他是怎么了,怕安慰也安慰不到好处,大内官侍立君前,总该知道一二吧。”
高显仁心底很是诧异。
照理说,要想贿赂他探听陛下心事的人,在外朝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在贵妃娘娘这儿,却是破天荒头一遭。
楚璇见他久久缄默,补充道“我不是要探听前朝的政务,我就想知道陛下心里在想什么,因何事愁因何事忧,若是跟政务有关的,你不必说,我也不会追问。”
高显仁低头哈腰地应着,心想,看样子也不像是受了梁王的指派来探听些什么,倒好像完全是出自她自己的心意。
他忖了忖,道“唉,娘娘进宫也有三年了,还不知道吗再过十来天就是陛下的生辰,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心情低沉。”
这些楚璇是知道的。
天子生辰即为圣寿,必是朝臣恭贺,宴饮不歇的。萧逸天生是个演戏的好手,在外臣面前自是言笑晏晏,美酒海量的。受用着他们的祝祷与恭维,君臣同乐,一派欢悦升平。
可当宴饮撤下,他回到内殿,只剩他们两个的时候,萧逸总会过分的沉默。
过去楚璇没有多少心思在他身上,被他哄着去睡就当真自己去睡了,偶尔在寐中醒来,时常见他对着灯烛剪烛芯。楚璇出于好奇偷偷观察过,他的手艺很不好,想剪去烛芯里的分岔和锈疙瘩,时常会把整个芯都剪坏,那火苗在他手底下跳跃两下,蔫蔫的就熄灭了。
每当这时他会心虚似得探身看一看楚璇,见她还睡着,便会松一口气,悄悄唤进宫女再换根新蜡烛。
待人退下,他兀自一脸怅惘地抬起剪刀继续剪,烛光暗昧,将一身孤影打在墙壁上,和着夜风轻咽与流沙窸窣陷落,仿佛有着满腹的忧思难以纾解。
楚璇知道为什么。
萧逸的生母是因生他难产而死,他的生辰便是生母的忌日。
好几回楚璇看不下去,随口提议“陛下九五之尊,想怎么过生辰自己还决定不了吗您若是觉得他们烦,不如取消了每年的圣寿节,安安稳稳关起门来为亡母凭吊。”
萧逸只是付之一笑“朕是天子啊,不能意气用事,也不能感情用事。”
楚璇道“那您把自己关在殿里,整宿整宿的不睡,就自个儿在那儿剪烛芯,这算怎么回事这还不叫感情用事啊”
“是感情用事。”萧逸神情幽秘道“所以得背着人,不能让人看见,也不能让人看出来。”
他说这话时颇有些风轻云淡的意味,可如今细细回想,方才能品咂出深埋在风与云之下的无奈与深算。
楚璇突然有种感悟,萧逸明知道自己是梁王安插在他身边的细作,却经年如一日地厚待她,除了对她的怜惜与偏爱,恐怕在他的眼中,自己这点机灵与心机就是小打小闹,给他挠挠痒罢了,或者,在他无聊烦闷时给他解解闷,根本撼动不了他的根基。
在帝王深沉不外露的城府面前,她连成为他对手的资都没有。
这样想想,过去她对萧逸的了解还真是浅薄得很。他宠着她,纵着她,偶尔还爱低下身段跟她闹一闹,就以为摸清了他的脾性,真是愚钝而不自知。
她不光没弄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甚至连他这个人都从来没看清过。
这些日子的小鹿乱撞、怦然心动,不过是在重病时、在孤立无援被丢弃时,被他精心照料着生出了依赖,九死一生过,才觉出她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坚强,那么刀剑不入。
在梁王府里未被善待,便更显出萧逸对她好的可贵。这样两方的挤压下,她不由得乱了阵仗,倒了戈
楚璇对自我进行一番深刻剖析,总结出来,除了这些,大约就剩下对美色的垂涎
她脸颊微微有些发烫,在高显仁疑惑的视线里,勉强道“我自然知道陛下是在哀悼亡母,可过去几年也有这种情形,但我总觉他的样子不像是单纯的因为亡母早逝而难过,总应该还有别的事。”
高显仁低眉思索了一会儿,道“那就是因为朝政。陛下昨日回宣室殿后整整一夜没睡,一直在召见外臣,而且还摒退了左右,连奴才都不让在跟前伺候。”
楚璇一诧,随即乖觉地敛回襦衫长袖,道“我不问政事。”
高显仁明白,他是内侍,她是宫妃,在大周那森严的宗法祖制里都是被严禁过问政务的。
“奴才倒想起一事。”高显仁拍了拍脑门,道“怎么就能忘了,陛下生辰还没到,可一个人的忌日到了,不是明天就是后天,难怪陛下总是郁郁寡欢。”
楚璇刚想问是谁,可福至心灵,突然闪过一道清澈雪光,试探道“禁军统领,徐慕。”
高显仁点头“徐大统领配享太庙,陛下每年都会去看他几次的,特别是忌日,从来不会落的。”
楚璇沉眉思索了片刻,问“大内官,你知道徐慕是怎么死的吗我这么些年道听途说了一些,总连不起来。”
高显仁犹豫了犹豫,刚要张口,忽听外面内侍拉长了嗓音喊道“太后到。”
楚璇一惊,忙从绣榻上起来,快步出去迎驾。
太后一脸寒霜地进来,低头看看跪在地上的楚璇,腔调怪异“别,哀家可担不起你这一跪。”
楚璇本打算要起来的,听她这么一说,腿弯不得不再压回去,恭声道“您是太后,是陛下的母亲,自然担得起臣妾一跪。”她偷觑了一下太后的脸色,柔顺道“若臣妾做错了什么惹您生气,还望您保重凤体,勿要动怒,臣妾一定改。”
太后冷笑了一声“小嘴倒是甜,就是这么些甜言蜜语,把皇帝哄得找不着北了吧。”她厉眸看向跪在楚璇身侧的高显仁,讥诮道“这不是高大内官吗不在皇帝跟前伺候跑长秋殿来干什么难怪楚贵妃多年来圣宠不衰,这是把皇帝左右都收服了。”
楚璇生怕连累了高显仁,忙道“是这些日子天凉了,臣妾不放心陛下的龙体,所以才把大内官叫来嘱咐嘱咐。”
太后讽意更甚“你嘱咐他他伺候陛下的时间比你的年岁都长,他还用得着你嘱咐”
楚璇听出来了,这尊神今天就是来找事寻晦气的,不管她说什么都不管用,还得被夹枪带棒地讽一顿,索性就不辩解了。
由着太后去吧,按照往常的经验等她把气出够了就会走。
因此楚璇老老实实跪着,等着她骂够了,气势一敛,冷声道“哀家亲自挑选了六名女官送来照顾你,她们到底是哪里惹了你不满意,才不过几天就都被遣送了回去。哀家想知道,你究竟是不满意她们,还是不满意哀家”
楚璇脑子转了转,心道这个时候也别管什么义气了,保命抱紧,便外无辜茫然地回“并非是臣妾要撵她们走,那都是陛下的意思,臣妾也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一边的高显仁见缝插针,探出个头道“是陛下在贵妃探亲时撵走的,确实跟贵妃无关。”
“这里轮不到你说话”太后拍案怒喝,“一个两个都拿哀家当傻子呢,陛下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会不喜欢漂亮姑娘分明是你这小妖精给他吹了风”
她怒不可遏,正还有更难听的话要说,内侍垂袖低眉地进来,禀“陛下驾到。”
循着声音,御辇恰恰停在了殿外,萧逸端着袖子快步进来,扫了一眼蔫蔫跪着的楚璇和高显仁,高显仁可怜巴巴地跪爬到他脚边,被萧逸狠剜了一眼“难怪找不到人,你等着,待会儿朕再跟你算账。”
说罢,萧逸向着太后深揖了一礼,道“母后,那六名女官的事朕不是向您解释过了吗她们不安分,不守宫闱规矩,差事做不好却只会争风吃醋,连打坏了好几件御用之物。这长秋殿好歹是贵妃寝殿,留着她们不是让外人看笑话吗”
撑腰的人一来,太后也不敢接着拿楚璇撒气了,愤懑地闷了半天,气道“你个小混蛋别以为哀家不知道,你耍心眼耍到女人身上来了,那几人不过是浅薄了些,张扬了些,哪经得起你的挑拨哄骗,不都老老实实往陷阱里跳。”
萧逸也不争辩,只淡淡一笑“您这不是心里清楚是朕耍心眼把她们撵走了,您拿贵妃撒什么气她从来都是敬着您怕着您的。”
太后被这话软和和的一噎,登时来了气,怒道“这倒成哀家的不是了,好,今天把话说清楚了,你是要娘还是要媳妇要是想继续留着这小妖精,那哀家走哀家这就离宫清修,再也不在你的跟前碍眼。”
说罢当真起身要走,萧逸忙上前拦住,慌乱中瞥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楚璇,轻声道“起来吧,别跪了。”他摁住太后激动挣扎的胳膊,狠瞪了一眼起身起到一半的高显仁“没让你起来。”
高显仁又委屈兮兮地跪回去。
萧逸拉扯着太后绕过屏风,连翠蕴都不让跟着,低声道“母后,差不多得了啊,朕前朝还有事呢,您接着闹腾,朕陪您闹腾,等把皇位闹腾丢了,朕陪您一块出宫清修去。”
太后当真收了架势,也不说要出宫清修了,只忿忿不已,咬牙切齿“你就是舍不得那小妖精”
“对,就是舍不得。”萧逸应得外利落爽快“您别欺负她了,朕不会赶她走的。不光不会赶她走,朕还想将来立她当皇后,再跟她生个儿子,立我们的儿子当太子,把皇位传给他。您别母后”
太后越听越气,气得难以纾解,竟一翻白眼,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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