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54章

小说:贵妃总想弄死朕 作者:桑狸
    萧逸本意是想将秦莺莺的遗体送回胥朝, 安葬于故土,也算叶落归根。

    可报丧的信送到胥朝,月余后,秦攸才颇为敷衍地派人到长安,应付公事似得来迎秦莺莺的遗体,甚至备的棺木都不如萧逸为秦莺莺准备的让他暂时栖身安眠的。

    这些人中主事的是秦攸身边供差遣的暗卫,虽身份低微,好歹还能说几句体面话。剩下的都是些粗鄙不堪的人, 来长安第一日就聚众去乐坊寻乐,丝毫没把那客死异乡的小主人放在心上。

    萧逸早就知道秦莺莺的生母早逝,他执掌宗府之前在丞相府素来没什么地位,而他爹也不怎么喜欢他, 可没想到竟到了这地步。

    朝中竟还有人担心胥朝使臣死在长安会使两国再起干戈, 殊不知秦攸自打知道了自己儿子私通梁王,就避他如蛇蝎,生怕连累了自己,如今秦莺莺死了,死在掀起更大的可能会波及丞相府的风澜之前, 没准秦攸还在心里庆幸呢。

    到秦莺莺死后,萧逸才看明白这表面放荡不羁、甚至有些荒唐的人生前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

    他想起秦莺莺堂堂三尺男儿身,多年来男扮女装去执掌宗府,也是为了他那当丞相的父亲而效力, 可一旦身死, 就像个再也没有利用价值的弃子, 竟被如此潦草无情地对待。

    萧逸看得心冷,直接将胥朝来迎丧的人全赶了回去,给秦莺莺在皇陵边选了块幽静之地,将他安葬于此。

    初冬寒风凛冽,吹动坟前素幡猎猎飞舞,天灰蒙蒙的,阴沉欲雨。

    萧逸轻抚了抚墓碑上凹凿的字,唇角竟轻翘了翘,伤戚很淡,眼睛里闪动着莹润的光,好像他的好友并未死,正老老实实地坐在这里听他说话。

    “朕知道你生前爱热闹,这地方虽然安静了些,但靠近皇陵就是朕自己的陵地,等朕百年之后,若是子孙孝顺,每年的祭祀飨荐自然少不了,你挨朕挨得这么近,到时候也能跟着沾点光。”

    老树枯枝被风吹得簌簌作响,有落单的大雁低低飞过,沙砾在风中回旋,有细小稀疏的雨滴落下来。

    高显仁忙上前来给萧逸撑伞,“陛下,看样子是有大雨,咱们快些回宫吧。”

    萧逸点了点头,又看向墓碑,轻悠笑道“你这人活着也未见干过多少好事,死后竟有天地哀戚,落雨送葬,也真是难得了。”

    他笑意微敛,抬头看向苍渺的无垠天幕,阴云正在聚敛,天色垂暗,看样子是场大雨。

    萧逸叹道“朕自作主张没让你爹的人把你带回胥朝,你在这里无亲无故的,可能也只有朕能来看看你。你大约会孤单些,不过不用急,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的,朕就算是皇帝也躲不过,到时下去陪你,你就不孤单了。”

    话音刚落,身侧的高显仁就咳嗽了声,他压低声音道“陛下,您不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您是天子,万寿无疆。”

    萧逸笑了笑“万寿无疆若是天子都能万寿无疆,那朕何至于四岁就没了爹若是朕的爹还活着,打死朕也不继承他的皇位,靠着祖荫当个逍遥自在的藩王,做一个没心没肺的纨绔,那日子得多美。”

    高显仁万分怜惜心疼地看着他的小主人,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您天生就是帝王命,这是旁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

    萧逸含笑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御辇走,走了半路,他挽着袖子道“今天御医去昭阳殿给皇后诊脉,这会子也该有消息了,怎么宫里还没人来报”

    高显仁才反应过来,纳闷“是呀,那帮人都是些有分寸的,哪敢这么怠慢”

    疾风自身侧撩过,萧逸俊眉一皱,加快了脚步。

    楚璇这一胎五个月了,随着显怀,反应也渐大了起来。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膳食沾一点就饱,有时连沾都沾不得,闻着味儿就要吐。

    昨天萧逸磨干了嘴皮子哄她用了一碗羹,结果临入寝时扶着床栏全吐了,吐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苍白如纸,跟戳一戳就能破了似的。

    诊脉的消息迟迟不送来,昭阳殿和太医院的人肯定没这胆子,八成是楚璇的主意,她知道他今天送秦莺莺下葬,不想让他多操心。

    一回宫萧逸连件衣裳都没换,直奔昭阳殿。果不其然,诊脉的御医还没走,正在偏殿的廊芜下躲着雨,候着圣驾。

    皇后不让他们把诊脉的结果呈给陛下,固然是一片体贴好心,可事关皇嗣,关乎他们的身家性命,哪个敢真藏着掖着

    萧逸一问,他们就忙不迭全说了。

    “娘娘身体底子太弱,这孩子月份一大带着自然艰难。娘娘如今已呈气血两亏之状,得提前熏艾,纵然这样,恐怕”

    萧逸眼睫一颤,问“恐怕什么”

    御医深躬了身,叹道“十有八九是不能指望足月生产了,至多七八个月这孩子就得出来,而且”他抬头偷觑萧逸的脸色,低声道“多半会难产。”

    萧逸的身体晃了晃,埋藏于心底最深的恐惧骤然被唤醒,仿有一股凉气在他身体里乱窜。他强力压下去,凝目看着御医,低声道“若是现在不要这孩子了,把他打掉,皇后会不会有危险”

    御医悚然一惊,仓惶道“不行啊,月份太大了,若是强行打掉这皇后的身子根本受不住。”

    萧逸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道“也就是说,必须得生,但挺不到足月,会早产,不光会早产,还会难产”

    御医点头。

    萧逸沉默片刻,倏然眼神变得凌厉起来,“这就要看你们的本事了。从现在开始你们就得用尽全力给皇后保胎,给她调理身体,你们帮她把这一关挺过去,朕保你们满门荣华,三代勋禄。不然你们自己掂量吧。”

    御医吓得一哆嗦,忙跪地扣头,颤颤巍巍地擦着额角冒出来的冷汗,应下。

    萧逸在廊芜下站了一会儿,让自己的气息与表情都恢复正常,才进殿去见楚璇。

    楚璇已吐了好半天,画月抚着她的背,霜月递着茶,好不容易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干净了,漱过口,仰躺回榻上,好像全身力气都用尽了,脸色惨白,额上汗渍涔涔,闭着眼睛,紧皱着眉,一副痛苦难忍的模样。

    萧逸悄悄坐在榻边,抬手抚了抚她紧皱的眉,楚璇立刻惊醒,睁开了眼睛。

    她看萧逸穿得还是出门时的衣衫,又听窗外密匝匝、透出些慌张的脚步声,料到他还是去问御医了,轻提了唇角,虚弱地笑了笑“我早就说了,你应该娶个健壮些的妻子。”

    萧逸也想像她一样,忧愁藏心间,不要露出来,不要把气氛弄得愁云惨淡,想笑,可唇角却是僵硬的,提了半天,反倒挤出了一个颇为古怪的表情,他终于作罢,握着楚璇冰凉的手,道“那你要是嫁了别人,这一关还是得过。谁家里的郎中能赶得上御医谁家里的药能赶得上宫里的药所以啊,上天对你这小丫头好,把你送给我了,我是皇帝,富有四海,权倾天下,我想保个人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你安心休养,老实喝药,没什么大问题。”

    楚璇在心底幽幽叹息你的父皇也是皇帝,可你还不是一生下来就没了娘。而且你这个傻蛋,你让我放心就放心,你眼睛红什么,生怕我不知道你要哭了吗

    可她还是柔软乖顺地歪进了萧逸的怀里,顺着他的话道“我从小就知道,我小舅舅是天底下身份最尊贵、最有钱的人,你有最好看的话本,有最甜的糖,还对我最好。所以,我要牢牢地缠住你,缠你一辈子,绝不能便宜了别人。”

    萧逸噗嗤一声笑了,“哪里有别人你这个小妒妇。”

    听他笑,楚璇就感觉自己的心敞亮了许多,外面大雨兀自滂沱,电闪雷鸣,可她心底却渐渐阳光明媚了起来。

    她在萧逸怀里挣扎着坐稳,摸了摸他的脸颊,眸光幽烁地看着窗外的雨幕,像是在跟他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有什么大不了的啊。我从小到大不知道过了多少坎,每次我都觉得自己迈不过去了,可咬咬牙不还是过来了。我就觉得我命也挺硬的,跟你是绝配,我们肯定能白头到老。”

    萧逸视线痴缠在她的脸上,凝望着他生命里最美、最勾动人心的一处光景,笃定且温柔道“是,我们肯定能白头到老。”

    楚璇搂住他的脖子,攀在他身上,眼珠转了转,道“那我现在喝点参汤,刚才喝的都吐干净了,我还得再喝点,唉,这参汤要是没味儿就好了,你说这孩子怎么这么会折腾人,这么刁钻”

    一碗参汤强灌下去,果然又吐了。

    萧逸看着她仿佛快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心底一阵阵绝望,可楚璇这没心没肺的,吐完直接就睡了,在他怀里睡得倒是香,淌了他襟前一摊口水。

    天色黑透了,殿内又添了一拨灯盏,萧逸轻手轻脚地把楚璇从绣榻抱回床上,去偏殿换了身衣裳。

    换完了,他挥退众人,独自坐在地上,抬手捂住了额头。

    这样待着不知过了多久,侧殿的门被推开,萧逸心里沉闷,躁郁难忍,正想破口大骂,见高显仁躬身退到了门侧,太后披着一身水光油亮的黑狐氅进来了。

    萧逸那即将出口的骂声霎时梗在了嗓子眼。

    太后手指灵活地解开领前系大氅的丝绦带,指间的翡翠碧戒随着她的动作而四下飞跃,闪动着幽亮的光。

    她一身簇新的、明光四溢的大红团寿缎袍,领口和袖口用金线细细密密的绣着缠枝优昙花,袍裾还缀着珍珠,颗颗浑圆,随着脚步轻晃在丝履的绸面上,瞧着整个人跟神仙明妃似得风采照人,把落拓伤戚的萧逸衬得更加灰溜溜的。

    太后高高站着,低头瞥了眼坐在地上不动的萧逸,“我听说那孩子不太好”

    萧逸懒得说话,也没看她,只歪了头搭在自己蜷起的膝盖上,闷声道“消息还挺灵通。”

    “不是”太后忿忿道“那小妖精除了一天到晚勾你的魂外,她还能干点什么怀个孩子都怀不好”

    她见萧逸深埋着头,一副饱受打击、戚戚伤心的模样,大为心疼,放软了声音道“没事,母后再给你找几个绝色大美女,你从小身体就健壮,跟个小牛犊似的,人又绝顶聪明,种儿是顶尖的好,只要地再好了,不怕生不出健康的皇子。”

    袁太后本是当年闽南节度使上贡的贡女,出身乡野,家境贫寒,和她姐姐凭着好相貌才入选,及至后来充入内庭,抚育皇子再到当上太后更是有几分运气在里面的。

    多年的宫闱生活,养尊处优,已将她身上天生的那点鄙俗粗陋磨得差不多干净了,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睥睨尘烟、优雅矜贵的模样,只有在自己儿子跟前,才会不经意地露出原形,说些乡间的粗俗话。

    她这么说了,萧逸一点反应都没有,还是抱膝而坐,一动不动,跟个已经坐定了的老僧似的。

    太后上次见他这模样还是徐慕死的时候,传令官把丧信传入宫闱,萧逸起先还不信,觉得是徐慕在诓他玩,直到连徐慕生前穿着的沾了血的铠甲翎盔都一并送到他跟前,他才信了。

    信了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十岁大的孩子,坐在宣室殿的御阶上一坐一整宿,动也不动,把太后吓得叫了御医来看,御医说没事她才放心。

    十多年过去了,萧逸在波云诡谲的朝堂纷争里成长飞速,早已不是当日的稚弱孩童,也练就了一份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可没想,这一夜竟好像突然被打回了原形,又变回了那个孤弱无依,在深宫里艰难生存的少年天子。

    太后心里有些不安,摇了摇他的肩膀,“哀家跟你说话呢,你倒是回句话,别跟没听见似的。”

    萧逸抬起头,目光空灵清澈地仰望向她,认真道“萧家的宗族里这几年生出了几个漂亮聪颖的孩子,您都见过,您更喜欢哪个”

    太后被他问得一愣,“你要干什么”

    “您挑个顺眼的,乖的,养在跟前,万一朕先把他过继到您膝下,再留份遗诏,朕这些年在朝中扶持了许多忠义之臣,他们定会依旨辅佐新君的。可能刚开始会有些艰难,可不会像朕小时候那么难,您还是太后,还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一切都没变。”

    太后怔怔地看着他,明明眼前人那么平静,那么冷静,说话那么有条理,可给她种感觉,怎么好像跟疯了似的。

    “思弈,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萧逸脸上一派平风水清,自然地点头“我觉得,人生真是没意思得紧。我自个儿命不好,我如今也承认了,克父克母还克妻,连自己的义兄、朋友都克,您说克到最后什么都不剩了,我自个儿活着有什么意思我刚才还在想,要不是我亲娘是被梁王害死的,有不共戴天的仇横亘在中间,这皇位他想要我就给他了,让这老东西也来试试这滋味,当我坐得多高兴吗真是的”

    太后结结巴巴道“不是你别这样,我有点害怕哀家有点害怕。”

    萧逸神情淡淡,“你怕什么你是太后,谁又能拿你怎么着不光不会把你怎么着,他们还得巴结你,贡着你,因都不是正统正根的天子血脉,谁想坐这个位子都得先求一个名正言顺,名正言顺自哪儿来,还不是从你这个太后这儿来吗”

    太后终于在如风怒卷的慌乱里找到了一丝丝理智,她冷眸盯着萧逸,道“照你这意思,哀家这么多年在你身上付出的心血都白费了呗你小时候哀家生怕让人把你给害了,那么多年小心翼翼、殚精竭虑都喂狗了呗一切都得从头再来,还得把从前受过的惊吓再受一遍,而且扶上位的新天子还不一定有你聪明,比你有指望。”

    她扶了扶鬓侧的金凤珊瑚珠钗,反倒冷静了,甚是平淡道“那咱们还废话什么,都别活了,咱们就盯着楚璇那肚子,她能平安生下孩子,日子就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她要是要是个没福的,你干脆让工部在陵寝里修三个坑,咱们一人一个,将来到了地底下咱们再接着互相折磨,跟在阳间的日子一样过。”

    萧逸又把头埋在膝间,不说话了。

    太后看他那副恹恹的样子,越看越来气,上前照着他的脑袋来了一耳刮子,怒道“你还想在这里坐多久楚璇可跟徐慕不一样,当年你这样时徐慕都凉透了,如今楚璇可还热乎着呢。你当女人难产只跟身体底子有关情绪也占了大头。那小妖精一肚子心眼,她能看不出来你快撑不住了”

    萧逸心里一动,抬头看向太后。

    太后鄙夷且嫌弃道“哀家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你这么的,打明儿起让楚璇来陪我,我给她治一治这娇贵的毛病。”

    萧逸忙道“她都这样了,您还想着要欺负她”

    太后当即挥手朝着他脑门又是一耳刮子,怒道“你懂个屁你生过孩子就照哀家说的办,明儿要是见不着人,哀家就到昭阳殿来请,你们看着办吧。”

    说罢,威风赫赫地揽起臂袖,昂首阔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莫名其妙又挨了两巴掌的萧逸盯着殿门半天没回过神,等回过神来,殿门前已空空,太后的辇轿早没影了。

    可萧逸还是不甘心,朝着席天慕地的雨帘充满控诉、声嘶力竭地喊“那您也没生过孩子啊”

    被太后这么一闹腾,萧逸反倒好像是小鬼还了魂,来了精神,也恢复了力气,劝着楚璇白天去祈康殿里坐一坐,因前朝事多,他在白天时实在顾不上她。

    当然,他也没完全就信了太后,还是怕楚璇会受委屈,让高显仁跟着,嘱咐他一有不对劲就遣人来报信。

    楚璇自打四年前入宫,就对祈康殿在心里落了阴影,见着太后更是心里发憷,怯怯糯糯的模样,大气都不敢出。

    好在太后这会儿倒没为难她,只是领着她顺着御苑转了一圈,如今已是冬季,又刚下过雨,天冷路滑,小径泥泞,宫人们生怕楚璇会有个差池,忙不迭地把御苑里外的路清扫了一遍又一遍,才敢放楚璇来走。

    其实她挺不愿意活动的。

    这孩子月份大了,她带着很吃力,每天就想窝在殿里打盹儿,萧逸倒是得空想带她出来走走,可被她一通撒娇喊累,他心软拗不过她,也就由她去了。

    如今换成太后,楚璇自然不敢说个不字,更不敢对着她撒娇喊累,只得强撑跟着她。

    百花尽敛的时节,举目望去一片荒芜,唯有松柏蓊郁常青,枝叶沥沥的滴着水,是昨夜残存的雨。

    太后领着楚璇转了一圈,开恩准许她在石亭歇一歇,见她总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没忍住,道“你以为哀家是在折腾你要不是为了思弈那狗崽子,哀家才不愿意受这份累呢。”

    随侍在侧的宫人们听太后管皇帝叫狗崽子,各个一派恭敬地垂眉敛目,把头几乎低进了衣领里偷笑。

    楚璇依旧紧张,笑不出来,只柔柔弱弱、甚是无辜地看着太后。

    太后接着说“哀家这些年研究了许多关于女子生产的书,这官门里的贵妇都觉得该深闭宅门养着,让侍女端茶倒水,恨不得把根生在床上。其实不然,出来吹吹风,走走路没坏处,你瞧那乡间农妇,怀了孕照样干农活,还有把孩子生在地里的,人家照样一个接一个地生,没听说谁亏了气血、伤了底子的。”

    “还有啊那些燕窝鱼翅老参吃点就行了,别一个劲儿地灌。你这么个小身板,禁不住这么补。你今早喝过参汤了,等午膳就让他们把补汤撤了,上些新鲜瓜果菜蔬,你胃口不好,就别过油放佐料了,直接清水煮,吃完了睡半个时辰,哀家领着你再去磬歌台逛一逛。”

    楚璇深觉她说得其实很有道理,但又不免疑惑“您研究女子生产的书做什么”

    这话一问,太后的脸色陡然黯了下去。

    楚璇心里一咯噔,觉得自己说错话了,慌乱不已,正想着要补救一下,却听太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哀家的亲姐姐就是生孩子难产死的。”

    “那个时候哀家就跟你现在这么大,懵懂天真,什么都不知道。看着自己亲姐姐血崩而亡,却是无能为力。人就这么死了,再也回不来了。哀家就算把全天下关于女子生产的书全都搜罗了来,研究得再精深妙进,也不能令姐姐起死回生。可人就是这样,明知道无能为力,还是忍不住要去做。哀家寡居多年,深宫寂寂,有大把的时光可消磨,便将那些书翻了一遍又一遍,好像那书里有可穿梭时光、弥补遗憾的暗道”

    寒风凄凄,落叶簌簌。

    楚璇听得心里难过,也忘了畏惧,不由得把手抚在了太后的手背上,却见太后眼睛一亮,伤慨骤然消散,盯着她的手腕,道“这是新罗进贡的粉翡手镯”

    楚璇的腕子上确实戴了个镯子,方才一直掩在阔袖里。

    她首饰太多,也记不清来历,只依稀记得应当是萧逸给她的。

    这粉翡是濡种,质地通透,水头足,乃难得的珍品,当时楚璇还稀罕了一阵儿,可过后萧逸又给了她许多别的,一样的质地优良,一样的做工细致,渐渐的就把这个抛诸脑后了。

    今天把它戴出来是因为它跟自己的冬衣颜色相配,楚璇想着这个粉色很是温润乖巧,大约太后会喜欢,才最终在出门前择了它。

    太后盯着这粉翡镯子,眼睛几乎要冒火,“当初新罗进贡了一套粉翡首饰,皇帝派人给哀家送来,哀家喜欢得不得了,但看了看,有耳坠,有戒子,还有嵌钗,唯独缺了个镯子,还特意问过皇帝,他当时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就这些,全给送来了。”

    楚璇听得胆战心惊,立刻就要把镯子往下撸。

    太后见她那副慌张劲儿,怒气平歇了少许,深吸一口气,缓声道“你是不是觉得,就给了你个镯子,剩下的都给了哀家,皇帝其实挺偏着哀家,哀家再生气就是小心眼,就是容不下人”

    楚璇忙摇头,并把撸下来的镯子恭恭敬敬双手奉上。

    太后没接,一巴掌拍向石桌,把上面的漆盘茶瓯震得咣当响,她怒道“跟你说,这一套首饰里水头最足、质地最好的就是这个镯子哀家刚才仔细看了,绝对错不了萧逸这个小混蛋”

    她指着宣室殿的方向骂了好半天,直骂得口干舌燥,才坐下来灌了几口茶,楚璇趁着这间隙,忙把镯子往太后手里塞。

    虽然太后一再表示,这不是个镯子的事,是那宣室殿里的小混蛋太气人。楚璇还是坚持要给,并在被太后屡次拒绝后,把镯子塞给了太后身边的翠蕴。

    高显仁一直守在身边,憋笑憋得脸通红、浑身发颤,一直等楚璇用过午膳睡下了,才一溜烟地跑回宣室殿,去向萧逸通风报信。

    萧逸记性颇好,一下就想起了这事。

    但他觉得他分得很公允。

    他的母后都四十了,再戴粉翡首饰也不合适啊。那种嫩嫩的粉色,就得楚璇这样娇滴滴的小姑娘戴才好看。

    可这种实话他不能去跟他母后说,因为太伤人了,而且说了以后,铁定是要被大巴掌扇出殿门的。

    算了,就这么的吧,不就是被骂了两句,哪家儿子不挨骂。

    萧逸释然,随即嘱咐了高显仁再回去盯着,一旦有什么异动还得立刻来报。

    高显仁快步出了宣室殿,与他擦肩而过的,是顺贞门外的传驿官。

    “陛下,宛州急报。辅国将军常景率五万崖州军把宛州围了,将巡视宛州的梁王殿下困在了城内,梁王已调晏马台守军前去救援,七万大军陆续而至,与崖州军在城外僵持,战事一触即发,宛州太守派人冒死突破重围,送信到长安禀奏陛下。”

    萧逸拍案而起,大怒“崖州军,晏马台守军。谁准他们调军的无旨调动兵马,他们是想反了吗”

    巨石击破了安稳平静已久的朝局,文武朝臣齐聚宣室殿,议论纷纷,态度不一。

    有主张安抚的,有力主围剿的,几乎要在朝堂上吵了起来,最终也没得出个结论,唯有齐刷刷看向御座上的天子,等着他拿主意。

    萧逸已由最初的大怒而冷静了下来,他看向侯恒苑,问“常景为什么要去围宛州”

    侯恒苑道“他得到了常权在宛州遇害的消息,为子报仇心切。”

    “这事已被秘密封锁,除了你我,便只有梁王和他的近臣心腹知道,常景怎么会突然得知”

    侯恒苑意态端稳,不慌不忙道“臣和陛下自然不会去告诉他,梁王身在宛州也不会去告诉他,那便只有梁王身边的人,那所谓的近臣心腹。”

    萧逸唇角边绽开一抹幽沉的笑,“看来是有人想挑动内乱,不光是要梁王和常景相争,甚至还想把朕也算计进去,他好坐收渔利。”

    侯恒苑躬身揖礼,“陛下英明。”

    萧逸向后仰了仰身,宛若静坐钓鱼台的仙渔,天下风云尽揽其袖,成竹在胸,说不出的沉稳。

    他幽缓道“那看来朕得让他如意了。调五万驻守京畿的北衙军前往宛州,任镇国大将军封世懿为主帅,立即拔营前往宛州平乱。”

    此话一出,举朝哗然。

    且不说北衙军是驻守京畿,拱卫长安的,轻易调动不得,就算要调出去,可只有五万,能顶什么事

    梁王和常景敢无旨调军,是已经存了背弃天子、破釜沉舟的心思,他们两个人手中的兵马加起来有十二万,到如今这个局面,绝不会听朝廷节制,两人都是辅臣,是骁勇善战的悍将,区区五万兵马怎么可能镇得住

    他们不敢明面儿反对天子诏令,便将希望寄托给了侯恒苑,这老尚书为人最是沉稳谨慎,绝不会赞同陛下做这种冒险之事,一定会反对的。

    可出乎他们所有人意料,侯恒苑非但没有反对,反而大加赞同。他与陛下一唱一和,将此事敲定,两人一样的神情幽邃,一样的目藏精光,在朝堂上不住地交换神色,好像早已布好了局,专等着什么人来钻。

    宛州发生异动,身为宛洛守军统帅、云麾将军的萧雁迟自然一早就得到了消息。

    他刚要去军营召集将领商量对策,却被江淮堵住了门。

    早先江淮与楚玥定亲,两人只当要做亲戚,来往了些时日。他们都是心思单纯干净的人,没有京中纨绔的恶习,自然一拍即合,十分投契。

    后来江淮和楚玥的婚事作罢,萧雁迟又获封云麾将军,公务比从前繁忙了许多,两人便渐有所疏远。

    此次江淮登门,实则是对萧雁迟很是担忧。

    “梁王此举恐怕已是存了心思要背离朝廷。雁迟你尚在京中,可千万要稳住脚步,不能随波逐流,这条路一旦走了就是叛臣逆贼,不能回头了。”

    萧雁迟将他带进了自己的书房,斟了两杯茶,听他说了这么些推心置腹、关切颇深的话,心里也是感动的,这个时候,各自都有各自的算盘,都忙不迭地要趁乱为自己谋利,也就只有江淮会这么诚恳真挚地为他分析时局,给他指明路。

    他好心归好心,可萧雁迟却难以做决断,因为他知道,这样的决断不是他自己能做的。

    两人各怀心事,商量了一阵,忽听外面传进纷嘈之声,萧雁迟起身去窗边看,竟是外面传讯的校尉和父亲一起来了。

    他立于窗前的身形滞了滞,转身冲江淮道“安郎,你去屏风后躲着,待会儿不管有什么动静,你都不能出来。”

    江淮诧异,心道哪有君子如此鬼鬼祟祟的,萧雁迟若是当真有军情秘务要处理,不方便给他知道,他走就是,何需如此。

    谁知萧雁迟十分坚持,一口咬定他现在不能出去,必须躲起来。

    江淮拗不过他,便依言躲到了屏风后。

    萧佶先推门而入,传讯的校尉紧跟其后。

    “世子正在外联络京中要员,调遣兵马,他命属下传讯给云麾将军,请您即刻率军前往宛州解梁王之困。”

    萧雁迟没做声,只看向他的父亲。

    萧佶依旧一副书生样的温儒谦和,他微笑看向校尉,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扔到桌上,客客气气道“大哥的安排,我们做弟弟做侄儿的应当遵从。可他给庭琛去了信,要他率军从淮西来长安这我就不明白了,按理说,淮西离宛州更近,为什么不是庭琛率军去解父亲之困,雁迟驻守长安,而要舍近求远”

    校尉看着桌上刚刚发出的密信,心中一凛,他沉默片刻,未答,反问“敢问三老爷,这是世子发去军中的密信,怎么会在您的手里”

    萧佶笑了。

    这笑容颇有些墨客谪仙的飘逸之感,如清风化煦,淡雅无害至极。

    他撩起前裾,慢慢地站起来,走到校尉跟前。那校尉满面提防,手抚上腰间的佩剑,却在一瞬间,只觉有微风自面前轻撩而过,等反应过来,已有利刃破胸而出,寒光凛凛的刃尖滴着血,一点点落到了面前的梨花木桌上。

    校尉轰然倒下,在落地的瞬间,唯有一个念头太快了,他也是行伍出身,竟没看清那刀从何而来

    这个念头闪过,他便闭了眼,咽了气,因这一刀不光快,而且直中要害。

    萧佶身上滴血未沾,依旧清雅皎洁,缓慢地走到屏风前,敲了敲屏风架子,慢慢道“江侍郎,好戏唱完了,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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