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璇在寝衣外披了件羽线绉外裳, 坐在榻上,画月将青纱帐放下,让萧佶隔着帐子和楚璇说话。
“依照长安官宦世家的老礼,出嫁的姑娘生了第一胎,娘家人得来送香火礼。”
楚璇本是全神戒备的,听他这样一说,倏然愣住了。
父亲远在宛州,且如今宛州局面那般恶劣, 连自个儿性命都几乎悬于一线,就算他有心恐怕也是无力。而母亲和兄长且不提兄长,因为楚玥的事她和母亲闹得那么僵,当初更是萧逸派禁军把她押出了宫, 什么香火礼, 她是不要指望了。
她现在是皇后,她生出来的是太子,有的是贵眷命妇要上门巴结,她才不稀罕呢。
虽然强迫自己这样往好处想,不停地安慰自己, 可还是觉得心里有一处凹陷了下去,空落落的。
在这样的静默里,萧佶放和缓了语调道“你母亲其实是想来的,但她怕你见着她不高兴, 毕竟你这一胎怀得这么凶险, 身子骨又弱, 想让你好好休养,不想给你添堵。”
楚璇也辨不清这话是真,还是存了心要来安慰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低了头看着自己的手,因消瘦得厉害,骨节都凸起来了,十指纤纤,颇具骨感。
萧佶隔着一层帐子,虽看不清她的神情,但能看到她低了头这丫头从小就这样,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极少露在面上,就是会安静地低了头,缄然不语。
那纤细单薄的小身子骨里好像藏了满腹的心事,不与人说,只留给自己慢慢消化。
每每看到这样的楚璇,萧佶就觉心疼得不得了。
他忖了忖,温声道“我当真没有骗你,你娘也不知是怎么了,自上次在昭阳殿闹过一场后,被陛下扣在宫里照顾了你些日子,回到家里便不再提楚玥了。不光不再提楚玥,连她整个人都安静沉稳了许多,深闭宅门不出,在你生产之前我都两个月没见她了。”
楚璇心里微微一诧,母亲被萧逸扣在宫里照顾她
这怎么可能
自上次闹过那一场,害得她险些流产,萧逸派禁卫把她的寝殿守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对于她母亲,更是绝口不提,楚璇能感觉到萧逸心里是存了怨气的。
还让她照顾自己,不严加防范着她就不错了。
可三舅舅却又口口声声说是萧逸把她扣在了宫里一些日子,这说明这些日就算她没在宫里,可是也没回家。
那她去哪里了
楚璇满心疑窦,可又不敢在萧佶面前表露出来,只含糊应下,那疏离浅淡的态度,只让萧佶以为楚璇不愿意再听这些事,便不再提了。
两人寒暄了一阵,萧佶便要告辞。
他本来就是放心不下楚璇,不忍心她在这样大喜的日子里门庭冷落,才想着要过来给她暖暖场。
但他也不是个不会看人眉高眼低的愚钝人,上一回萧逸都把话摆在明处了,不愿意楚璇再跟梁王府有瓜葛,他何必要在这个时候讨人嫌,扎人眼呢。
看着璇儿安然无恙,一切都好,他便也就放心了,毕竟这样的好日子已经不剩多少了。
想起外间的乱局,萧佶的神色一凛,脸上的关切挂怀略淡了几分,浮掠上些许精明探究,隔着丝织细密的纱帐,仿若不经意地问“你这些日子可与你父亲联络过”
从他迈进殿门,楚璇的那颗心就未曾放松过,只是方才家长里短的絮语交谈,让她略有些恍惚眼前这个人明明看上去那么真诚,那么善良宽和,待她又是那么掏心掏肺的好,这一切怎么可能会是假的呢
可这么一句问话,把浮散于她周围极具欺骗性的烟雾瞬间吹开,连同心底的茫然也一同消尽,迫得她不得不打起精神去面对那冰冷残忍的真相。
他想从她这里得到父亲的消息,说明他十分关心宛州的局势,关心到不惜要入宫来打探消息。
三方军队在宛州城下僵持了数月,他和萧腾在长安的博弈也持续了数月,暂且维持着脆弱的平衡,并没有谁能占据绝对上风。
局势尚不明了,处处都可能存有变数,他坐不住了也是正常。
萧逸说得对,他们的敌人是人,不是神,只要是人就会有沉不住气的时候。
楚璇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就算当初她被外公甩耳光,在夹缝里求生存,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滋味。好像有只手在揉绞着她的心,甚至也试不出太清晰的痛意,只是觉得闷,在某个恍惚的瞬间,还会觉得这些都不是真的,她只是做了个噩梦,梦里三舅舅竟然成了个杀人不眨眼的大恶魔,这简直太可笑了。
她久久未语,萧佶不免有些疑惑,微抻了头,“璇儿,你怎么了”
楚璇覆在膝上的手缓缓合拢,强迫自己以十分平和的语调回“没什么,只是有些担心我父亲。陛下说了,父亲与围困在宛州城下的三路兵马不同,他在城内,城门是外公派人在把守,轻易是送不进去信的,自然里面的信也出不来。”
按理应该是如此的。萧佶点了点头,不再追问,又安慰了楚璇几句才走。
他走后,萧逸就从榻边的屏风后绕了出来。
他弯身摸了摸楚璇的脸颊,万分疼惜地道“我早就说了,别跟他来往得太近,哪怕他没有那重身份,他还是梁王的儿子,你这么个模样,将来可怎么办啊”
楚璇垂眸道“给我些时间,再给我些时间”
她默了默,突然想起来一事,“方才他说,我母亲被你扣在了宫中照顾我,这是怎么回事”
萧逸唔了一声,神情平淡道“我派人送她去崖州见楚玥了,为了个楚玥,她不知还要再惹出多少乱子,我干脆遂了她的意,让她去见见她的宝贝女儿。听崖州律院的人回话,楚玥在里面终日疯疯癫癫,胡言乱语,不光辱骂指责你,近来,连她的父亲都骂上了。这丫头是个机灵的,大约这么长时间终于反应过来,她母亲愚笨,可她父亲是个能干的,她落在崖州这么长时间都无人搭救,是因为她父亲早就放弃了她。”
楚璇仰头安静听着,却听他话锋一转,“我需要利用一下楚玥。”
“宛州城下三军齐汇,我有绝对的胜算能赢过梁王,但前提是长安的这十万装备精良的宛洛守军按兵不动。可萧佶是个极精明的人,他不可能真得弃他父亲和那七万大军不顾,之所以目前按兵不动,是因为他还没解决好萧腾。他怕自己白忙活一场,而这位世子站在他身后,倒成了最后得利的渔翁。”
楚璇认真听萧逸的分析,迅速找出了重点,“那他现在解决好萧腾了”
萧逸睫羽轻轻覆下,道“快了。”
“他让萧雁迟派出精锐守住了长安城外的各条驿道,把萧腾送去淮西给萧庭琛的信全都截住了。萧腾作为世子,这些年是在京中积攒下不少人脉实力,可这些所谓的实力只有在太平盛世时可堪用,到了这个节骨眼,要真刀真枪地拼,在十万宛洛大军面前,不堪一击。”
“到这个时候才能看出,萧腾这些年的风光都是浮在面儿上的,儿子是大理寺卿,是淮西守将,不过银样镴枪头,摆设罢了。”
楚璇思索了片刻,道“我不觉得萧庭琛收不到他父亲的信,就会乖乖地按兵不动。毕竟宛州的动静那么大,他不可能毫无察觉。”
萧逸唇角噙起一抹笑,“我早就给素瓷和范允去了信,驻守淮西的范家军会稳稳地压制住萧庭琛,如今宛州战火未起,长安仍旧一派风平浪静,萧庭琛又没有得到他父亲的指令,是不会也不敢贸然起兵,跟范家军起冲突的。”
素瓷。
楚璇望着萧逸那精明满溢的眉眼,突然反应了过来,局面演变至今纵然可说是多方力量角逐的结果,但自始至终都未曾脱离过萧逸的掌控。
换言之,他为了今天的这一战,已暗中绸缪多年,把敌方的每一支队伍都纳入其考量当中,盘算他们的优劣势,暗中布置可牵制的力量。
就这样,黑白棋子相间,珍珑棋局已成,到了决胜负的时候了。
楚璇突然没有那么紧张了。
事情能做到这份儿上,已然是极致,萧逸也尽力了,剩下的总得看几分天意。
放松下来,她的脑筋也灵活了许多,抛出了一个问题,“我从前总觉得萧腾是个城府极深的人,难道他会看不出自己这些年有的都只是表面风光吗”
萧逸笑了。
言语中带了几分玩味和同情,“是不是表面风光,那得看处在何种境遇,身边围绕的敌人是谁。从前,他是梁王世子,是久居长安长袖善舞的朝中勋贵,底下两个弟弟,一个狂妄蛮横,恶名在外,一个不涉党争,毫无根基,外加一群或是纨绔或是不出众的侄儿。相比之下,他手握重权,儿子一个是大理寺卿,一个是淮西守将,文武兼备,天时地利,你说,他有何可担心的”
“就算他未雨绸缪,有心要再进一步,你别忘了,梁王可是生性多疑之人,他已然是世子,若是出头冒尖太甚,难免会惹来梁王的忌惮不满。与其如此,不如就握住了手里这些资本,安安稳稳等着,反正他是世子,父死子继,名正言顺。”
“所以,你看看,你嘴里说的表面风光,其实已是萧腾挖空心思、费尽全力所能为自己争取到的最好的境地了。若萧佶只是萧佶,没有第二重身份,他几乎可以说稳占钓鱼台,妥妥的胜家。”
楚璇静静听着,倏尔,轻勾了勾唇角,“三舅舅真厉害。”
萧逸点头,倒真有几分发自肺腑地钦佩,“这么多年,他骗过了我,骗过了萧腾,骗过了所有人,躲在暗处,由着自己的两位兄长明争暗夺,看似处于劣势,实则蓄势而发,他的这两位兄长跟他比起来,实在是差得太远,太远了。”
“我现在才明白,就算我不杀萧鸢,萧佶也会自己动手。只要萧鸢一死,萧庭寒根本撑不起宛洛守军,萧佶只需暗中稍加运作,这十万大军迟早是萧雁迟的。只这一项,他与萧腾的实力便会一朝颠倒,萧腾再拿什么跟他斗”
萧逸声音稍弱,他脑子里突然迸出个疑问局面对萧佶如此有利,仅是他一人之力便能做到的吗他的父亲梁王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
楚璇身体还孱弱,坐得时间又太久,有些累了,脱掉外裳翻身上榻,拉过被衾盖住,歪头看向萧逸,问“你方才说要利用楚玥,你想利用她让三舅舅和雁迟按兵不动,这要如何运作”
萧逸把手炉给她塞到被里暖着腿,漫然问“你说如今对萧佶而言,父子亲情重要,还是权势重要”
这个问题不需思索,可楚璇却滞住了,沉默片刻,才不情愿地承认“权势。”
“是呀,权势面前,父亲算什么只要让他知道,梁王赢不了,他就不会冒这个风险舍长安去救宛州。有些事我告诉他,他会生疑。若是他自己千方百计查到的,那才会深信。而引他上钩的第一枚棋子,便是楚玥。”
说到楚玥,萧逸不由得黯下神色,目光微微发愣,似是想起了什么很令他忧心的事。
楚璇正要问,他先答了“江淮失踪了。”
“什么”楚璇蹙眉,前倾了身体,“你找了吗”
萧逸叹道“我怎么可能不找几乎要把长安整个翻过来了,愣是一点踪迹都没有,我怀疑,这愣小子又惹了什么麻烦上身,不定落在哪一方手里了。不过好在一点,虽然没找到人,但也没找到尸体,兴许是被什么人攥在手里,想在关键时候要挟我”
楚璇摇摇头,打了个哈欠,在临睡前下结论,“你这干儿子真不让人省心。”
萧佶回了王府,正遇萧雁迟的副官出去抓药回来。
他把药包拿过来轻嗅了嗅,嗤笑道“雁迟是把那个江淮当祖宗供着了,闻这药的分量,他那点伤是差不多要好了”
副官十分畏惧萧佶,喏喏地躬身站着,既不应是,也不说不是。
萧佶瞥了他一眼,把药包扔给他,负袖往后院走,便走便道“让雁迟来见我。”
他进了一趟宫,总觉得昭阳殿有些古怪,璇儿好像有什么事在瞒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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