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66章

小说:贵妃总想弄死朕 作者:桑狸
    这几日长安多雨。

    明明是百卉争妍, 蝶乱蜂喧的好时节,却终于浸在绵绵阴雨里,彤云密布,遮天蔽日,空中总有股湿冷之气,缭绕不散。

    番将送来了新拟定好的作战方略,萧雁迟只做着样子潦草翻看了一遍,便将它扔到了一边。

    凡是送到他这里的, 父亲肯定早就不知道翻看过多少遍了,甚至连细微末节大约都仔细斟酌过了,他就算看,也看不出什么。

    想起来也真是可笑, 当初他新承云麾将军之位, 也曾意得志满,立誓要做个事必躬亲、勤于政务的忠臣良将,才不过半年多的光景,昔日的豪气壮志已差不多凉透了,现在回想起曾经的自己, 甚至还会觉得可笑。

    难怪从前璇儿总说他太天真,当时他还不服气,如今看来真是一点都没有说错。

    卧房的门被推开又关上,侍女进来往香篆里撒了些苏合香粉, 大约是看萧雁迟近来总是精神萎靡, 想给他安神, 让他好好睡一觉。

    侍女走后,副将就来了。

    他凑到萧雁迟榻前嘀嘀咕咕说了许久,萧雁迟听完默了默,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快步出了门。

    萧雁迟要去看看江淮。

    关押江淮的厢房在后院最不起眼的背阴处,本就只看了一扇窄窄的小窗,窗前还植了大片松柏,枝宽叶茂,蓊蓊郁郁,把窗遮了个严实,是真正的不见天日了。

    按理说江淮身上有伤,不应当让他睡这么潮冷的地方,可没办法,萧雁迟虽把他救了下来,可日日担心他爹不定什么时候想起来还有这么号人,要来痛下杀手。

    毕竟他是见过父亲杀人的,虽已有数月,可至今想起,仍觉脊背发凉。

    手起刀落,血溅当场,冷漠寒冽的好像自己杀的不是人,只是碾掉了一缕草芥。

    江淮这小身子板,还不够他爹磨刀的。

    所以,睡的地方隐蔽最重要,潮冷些就潮冷些吧,总比丢了性命强。

    副将上前给他推开房门,果然有股发霉的潮气迎面扑来,萧雁迟不满地蹙了眉,道“我不是说了,给他添几个炭盆,再放个香鼎,把这股味冲一冲。”

    副将垂首而立,有些委屈地回道“我是照办了,可江大人不要,他说那些香熏得他犯困,他不想睡觉,就这样冷着潮着挺好。”

    萧雁迟一愣,随即明白了。

    江淮如今身陷囹圄,觉得自己处境不妙,所以想时刻保持清醒,以便能在不测发生时及时做出应对。

    这小子现在脑子倒是好使了。

    进了屋,见江淮正趴在床边,把床幔垂下的穗子攥在手里,编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小辫

    萧雁迟抵颌轻咳了一声,江淮懒洋洋地抬头瞥了他一眼,复又低下头继续编他的小辫。

    编好的小辫子鳞次排在床幔边缘,整整齐齐,瞧着很是悦目。

    萧雁迟又咳了一声,道“我打算把你放了。”

    听到这句话,江淮终于把目光从小辫子上移开,抬起眼皮看向他。

    “宛州已经开战了,爷爷败了,他死了。”萧雁迟流露出几分伤慨,停下定了定心神,声音微低“长安也没几天安宁日子了,我怕万一打起来父亲要用你祭旗但我不能明着放你,因这王府里到处都是父亲的耳目,明着放你也跑不了,入夜后我让人悄悄把后角门打开,你就从那里跑吧。”

    “你知道我们家后角门在哪儿吧”

    江淮安静听他说完,未置可否,只是问“那你怎么办”

    萧雁迟喟然叹道“能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吧。”

    江淮默了默,又道“谋逆是死罪,要诛九族。”

    萧雁迟淡掠了他一眼,“从我爷爷开始,这诛九族的罪就已经犯下了,到如今这个局面,你以为我能扭转得了吗”

    “那你也不能这么一副听天由命,听之任之的模样。”江淮陡然变得严肃起来,“我问你,你是不是云麾将军那十万宛洛守军是不是你的辖军”

    萧雁迟道“我是云麾将军,可我只剩这么个名号了,十万大军的实际辖制权根本不在我的手里。”他迎上江淮诧异的脸,苦笑道“你也没想到吧,我爹就是这么厉害,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往军中渗透的,从什么时候起,驻地来的军情要务越过我直接送到他那里,等他看妥了,才会象征性地往我这里递一递。”

    在一片令人窒闷的沉默里,萧雁迟语重心长道“所以,趁我现在还有能力放你走,你就快走吧,逃命要紧,别操心这些事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江淮将拳头握得咯吱响,愤愤道“他是我的杀父仇人”

    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萧雁迟抱着胳膊在榻前转悠了几圈,渐渐烦躁起来,他停下脚步,阴着张脸冷睨了江淮一眼,问“那你到底是走还是不走”

    话音落地,只见江淮高高地抬起了他那张俊秀的脸,甚是清高地看向萧雁迟,冷淡如烟,寡凉似水,视死如归地说“走。”

    亥时,夜微凉。

    江淮鬼鬼祟祟地从梁王府的后角门出来,贴着墙垣缓慢移动,走到巷口探出身子扫了一眼街衢,夜间宵禁,杳无人烟,黑漆漆的一片,唯有淡白的月光落到街心,更添了几分静谧诡异。

    他把脑袋缩回来,心想已是宵禁,好不容易逃出了王府,待会儿可不要被巡城军抓起来

    可偏偏怕什么就要来什么,他正思忖着该躲去哪里,忽觉身后刮过一阵凉风,被人在肩膀上拍了两下。

    沐在凉涔夜风里的身体陡然僵住,他脑子登时一片空白,胆颤地转过身,见一个头戴蓑笠遮住了大半张脸的男人站在他身后。

    他正要询问对方贵姓,那人先把蓑笠宽沿往上挑了半寸,谨慎地环顾过四周,冲他低声道“快跟我走。”

    江淮呆愣了少顷,半天才反应过来。

    楚伯伯

    为了不打草惊蛇,楚晏是乔装成商人回的长安,带了十几个身手利落的暗卫,身肩重任而来。

    他打扮成渔夫,戴了能遮住脸的笠帽在梁王府门外徘徊了数日,观察着里面的情状,正等待着时机混进去,依旨行事。

    可偏偏运气不好,这几日萧佶一直在家,楚晏不敢惊动萧佶,正一筹莫展,却看见江淮从王府后门出了来。

    楚晏把江淮带去了自己落脚的客栈,听他说了这些日子的际遇,又问了他梁王府内部的情状,得到了一条极有价值的消息。

    听萧雁迟说,萧佶会于三日后去驻地巡视宛洛守军。

    楚晏思索了许久,又在心里推演布置了一番,把暗卫叫进来,分派下任务部署,准备趁三日后萧佶不在府中,把梁王世子萧腾给带出来。

    做完了这些事,他又嘱咐江淮“现在世道乱,为了安全起见你就躲在客栈里,别出去。”

    江淮颔首,察言观色,见他仍显忧容,试探着问“除了要拿萧腾,您还有别的事要做吗”

    楚晏站在客栈那粗陋的窗前,望了眼窗外的沉酽夜色和暗淡星河,缓慢道“有,还要救我的女儿。”

    自萧逸走后,楚璇就没有睡过一天好觉。

    她从前见萧逸批奏折,提笔蘸墨,信手挥毫,一气呵成,看上去甚是流畅轻松,可当这活儿到了她的手里,却如河水入了淤泥道,滞塞难行。

    萧逸走得匆忙,临行前只来得及向她说明朝堂大致境况和各署寮的运作,至于更深更细的须棱,最后还得靠她自己来弄明白。

    好容易弄明白敢下笔了,案牍已堆积如山。

    她打了个呵欠,抬手撩了撩香鼎里飘出的龙涎香雾,一边听着侯恒苑的禀奏,一边奋笔疾书。

    说完了南郡的洪灾,侯恒苑又拿出了关于拨送赈灾粮款的折子。

    “娘娘,这户部侍郎高乔罪犯贪渎,已令御史台将其捉拿归案。但其党羽至今尚未查清,与他同供职于户部的几名官吏甚是可疑,陛下走前已有吩咐,先放着不动,等他回来一并处置。可不动归不动,您不能还让户部管理赈灾钱粮,这不等于是送米入鼠窝吗”

    楚璇放下了笔,一直等着他说完,才慢慢说“您把奏折翻过来看一下。”

    侯恒苑翻到底,见秀致小楷寥寥数行,写道着令户部筹集赈灾粮款,由御史台监督核账,交监察御史全权督办赈灾事宜。

    他拍了拍脑袋,道“臣想起来了,这个折子您前天还特意与臣商量过,唉,真是人老了,脑子不中用了,还望娘娘恕罪。”

    楚璇半点责怪之意都没有,反倒是心里忐忑,生怕自己真得出疏漏拖了后腿。

    因而反过来安慰了侯恒苑几句,又低下头批手上的折子。

    侯恒苑又禀了些琐碎小事,楚璇一一给了应对,他正要告退,太后来了。

    自打萧逸走后,太后就隔三岔五地要来闹腾闹腾楚璇。

    一会儿说宫人不够用,要内值司再添,一会儿又说自己头面首饰旧了,点名要楚璇那里收着的几套。

    总之大事没有,小情不断,细碎缠黏到好像是在故意考验楚璇对她的耐心一样。

    今儿她依旧来者不善,一进殿门,也不管侯恒苑这个外臣还没走,立即就给楚璇甩脸子。

    “你可真忙,垂帘听政了就是不一样,天天就顾着召见外臣,怕是连哀家的殿门朝哪儿开都忘了。”

    楚璇刚起身敛袖施了礼,闻言一怔,眨了眨眼,面露茫然。

    这又是怎么了是新送去的宫女不乖,还是新给的头面不香

    太后见她真忘了,愠色更深,恼怒道“你忘了,你答应过申时要陪哀家去拜太庙给皇帝祈福,这都什么时辰了你得了玉玺管了朝政就把自家男人忘了是不是”

    楚璇猛然想起确实有这么回事。

    可朝政太繁杂,堆积得太多,她又处理得不够快,全副精力陷在里面,就把别的事都抛诸脑后了。

    太后得了理,又开始絮絮叨叨地指责,楚璇还未替自己分辨,倒是侯恒苑先听不下去了,他趁太后喝茶润嗓子的间隙,道“娘娘这几日朝政缠身,夙兴夜寐,辛劳不已。她也不是故意爽太后之约,只是忘了,您也该体谅些,别为难她了。”

    侯恒苑是三朝元老,先帝托孤的辅政之臣,又是萧逸的老师,原比其他朝臣更得脸尊贵些,旁人说不得的话,不敢说的话,他统统都敢说。就像之前看不惯萧逸对楚璇的专宠,也没少进严词利语,那个时候太后就很喜欢他的刚正直谏,而如今,这刚正直谏就怎么看怎么扎眼。

    太后瞥了老尚书一眼,“怎么着如今你也叫她收买了”

    侯恒苑被这么一噎,气得脸涨红,心道太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蛮横不讲理,那股执拗劲儿上来,刚想替自己分辨几句,却楚璇打断。

    她已将新批好的奏折晾在案上,从御阶下来,朝侯恒苑使了个眼色,冲太后温声道“母后,咱们这就去上香吧,虽说晚了半个时辰,可事出有因由,英灵在上,眼明心亮,自然知道,不会怪我们的。”

    太后忿忿地瞪了侯恒苑一眼,拉过楚璇的手往殿外走,边走边道“尚衣局新制了襦衫,颜色挺鲜亮的,哀家的首饰都不配,你不是有一套赤金嵌红宝的凤钗吗”

    留下侯恒苑呆立在殿中,等他回过神来,这两女人已经走远了,他静默了少顷,揽袖出殿,悄悄在心里为萧逸掬了一把同情泪。

    不容易,皇帝陛下真是太不容易了。

    大周历代皇帝牌位、画像在上,楚璇和太后各燃了三支香,跪在蒲团上对着牌位三叩,将香插进了铜炉里。

    这些日子楚璇好似完全把自己变成了萧逸,听政,见朝臣,批奏折,哄太后,做着从前萧逸一天到晚都在做的事。

    她会有疲累、厌烦的时候,可每当站在殿中央看着龙案后的榻席,想象着从前萧逸坐在那里的模样,想得久了,神思渐恍惚,好像真得就能看见萧逸坐在那里,容颜俊朗,眉目如画,正温柔和煦地冲她笑。

    虚空中的笑,摸过去就会化作尘屑,可是却能抚慰她惶惑不安的心,能消除疲惫,能给她继续撑下去的力气。

    她习惯了他在身边,习惯了他总缠着他,可当他真得不在了,她才觉得心里空荡荡的,生命如此枯燥乏味,一点乐趣都没有。

    从前萧逸总是对她说,在她进宫之前,他一直很孤独,那种孤独的日子让他很难捱,总好像心里漏风,找再多乐子也填不满。

    她没有往心里去,觉得他为了喂她甜言蜜语,故意夸大了。可如今当自己过上了这种生活时,才知他并没有骗她,孤独如刃,刮骨噬髓,真得是很难捱的。

    可是话又说回来,尽管孤独如影相随,冰凉彻骨,她却觉得从未有一刻像如今与萧逸离得这么近。

    就是这么矛盾,明明分离,明明在忍受孤独,却觉得与对方靠得更近了。

    或许是因为,她如今在走的这条路正是萧逸曾经走过的,如今过的生活也是萧逸曾经过的,甚至于她的烦恼、纠结、喜怒也都是萧逸曾经有过的。

    想要真正去了解一个人,体味他的内心,唯有把自己变成他。

    楚璇做到了。

    虽然长久以来她总是在为萧逸担心,可这一刻,跪在巍峨肃穆的太庙里,嗅着清苦的檀香,想着她与萧逸的过往种种,内心格外的平静。

    她对这世间不再有怨,不再有恨,上天曾给予她的所有不公与残忍,她都安然接受。

    从今往后,她的眼睛明亮,内心澄净,会平和宽容地对待人世间的所有,她爱这山川大地,沧海人间,会认真努力地度过余生的每一天。

    只求,上天保佑她的夫君,萧氏的列祖列宗保佑他们的子孙,让他平安归来。

    楚璇双手合十,默默祷念。

    好半天,她觉袖子紧了紧,睁开眼见太后在扯她的衣袖,她凑过来,小声问“你说他们能保佑思弈吗”

    楚璇弯唇浅笑,笃定地点头“能。”

    太后沉颜稍霁,也跟着轻笑了笑,好像楚璇说的话就是神之预言,一定能够实现。

    过后几天,不断有宛州战事的后续传入长安,楚璇小心收集着,仔细分析着,以她的判断局势不妙。

    原先她和萧逸推断,在萧逸抵达宛州后,三舅舅会调集宛洛守军攻打宛州,先杀萧逸,然后再巧立名目粉饰一番,伺机谋朝篡位。

    可事实,萧逸抵达宛州月余,驻守京郊的十万宛洛守军毫无动静,半点要拔营的痕迹都没有。

    他们好像天降的兵将,石凿般扎在那里,纹丝不动,虎视眈眈地盯着京都,意图不明。

    可即便是这样,宛州依然不太平。除了梁王的残军作乱,还涌入了一些来历不明散兵,他们不攻城垣,不占粮道,气势汹汹直奔萧逸而去,只想要他的性命。

    楚璇突然很不安。

    宛州那边厮杀至今,耗损巨大,兵将都疲惫,可十万宛洛军却一直在以逸待劳,三舅舅想干什么

    正忧心忡忡之际,画月拂帐进来了,说是岐南进贡了一批蒙顶茶,内直司派人送来了。

    楚璇没有心思见他们,只让画月她们查验好了,一并锁入库房。

    可画月却道“内直司来人说了,这批蒙顶茶特殊,该如何引用,需要面见娘娘,亲自说明。”

    楚璇朝她点了点头,让把人带进来。

    此人面黑如铁,脸上浮疮,看上去丑陋至极,可只要再仔细看看,就会看出他经过了乔装。

    楚璇心里一惊,忙拂开碧绫帐快步出来,正要叫“父亲”,却见父亲悄悄朝她摆了摆手,又以眼角余光扫了下满殿侍候的宫人。

    楚璇会意,让都退下,并把殿门关上。

    “璇儿,你马上收拾东西,把朝政交托给侯尚书,命人把太子抱来,叫来太后,咱们入夜便离开禁宫,躲出去。”楚晏神色凝重道。

    楚璇怔了怔,心里一紧,忙问“为什么要躲出去宛州局面对陛下不利吗他现在怎么样了他有没有受伤”

    她连泡似的问了一大车,楚晏心焦难耐,瞥了眼更漏,简略回答“你不必担心陛下,他早就想到了如何对付萧佶,现在关键是你,陛下说你必须离宫,不然你会有危险。”

    楚璇追问“为什么这么说我为什么会有危险谁会来害我”

    楚晏愣住了。

    是呀,为什么璇儿会有危险,谁会来害她萧佶吗可是他有什么理由要来害璇儿

    楚晏恍然发觉,萧逸让他快马加鞭赶回长安,只说让他把楚璇带出宫,可从来没有跟他说过为什么。

    他救女心切,有感于当前紧张的局势,在皇帝那样说之后,下意识便认定是萧佶要害她,在领旨后火速赶回长安,精心布局要把楚璇带走,可从来没有往细处想。

    楚璇哪里碍着萧佶的路了

    若皇帝陛下还活着,自是号令四海,天下归之,对付楚璇也没有用。只有皇帝陛下遭遇了不测,才会有人把主意打到楚璇的身上,毕竟她如今正掌玉玺,垂帘听政,若有谋逆者想要一个名正言顺,总绕不开她这个坐朝理政的皇后。

    若从这个角度来想,能稍稍想通一点,萧佶觊觎神器,可唯恐贸然起兵持名不正,引来天下诸侯讨伐,所以他会从楚璇的身上做文章,让她给他一个合乎正统的名分,以便诏令天下。

    但这有一个前提,那就是皇帝遭遇不测。

    很简单的道理,要想丝毫不授人以话柄地改朝换代,必然是当今的陛下龙御归天,才能自然而然地使皇位传递承继。

    他觉得,也就是基于这一点,皇帝当初才敢把朝政托付给楚璇,让楚璇替他坐镇后方。

    因只要他活着,楚璇就是安全的,可若是他死了,自有满朝清正之臣、天子心腹会拥护太子继位。

    可萧佶凭什么认定皇帝一定会死十万大军安营不动,凭他派去宛州的那些乌合之众吗简直是笑话。

    抛开这一点,楚璇也不可能在皇帝还活着的情形下帮着萧佶篡位,凭什么凭他是她的三舅舅,她就要帮着他谋杀亲夫简直是荒谬

    况且若他留着大队兵马是为了攻入禁宫,威逼皇后,那他之前躲躲闪闪,伪作贤良所付出的努力不是都白费了

    楚璇观察着父亲沉默时的神色,面容雪澈干净,一片了然,道“陛下没有跟您详说他的推演猜测,也没有详说他的计划,对不对”

    楚晏不甚肯定道“兴许他是忘了”

    楚璇摇头“他那么精明缜密,怎么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

    楚晏忖了忖,也就只剩下一种解释“他故意没有告诉我。”

    楚璇漫然踱步,抚着碧绫帐,道“陛下从来不会做无缘无故的事,他不告诉您,一定是他早就算计好了的。”

    “可是为什么啊我们如此帮他,忠心耿耿,难道他还不信任我们吗”

    楚璇摇了摇头。

    如果萧逸不信任她,就不会把虎符和玉玺交托给她,他不说,一定是有别的原因。

    她沉眉思索,心头倏然浮掠上一种猜测。

    这种猜测是来自于她多年以来对萧逸的了解,并且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就是如此。

    楚璇抬眸看向父亲,面容贞静,语气笃定“陛下不肯说,是因为怕我知道了不肯走,怕我会以身涉险就是这样,我的位置至关重要,若我肯冒险,兴许可以帮上他。”

    楚晏被她这种猜测吓出了一身冷汗,忙上前抓住她的手,急道“你不能做傻事,必须跟爹走,这就走”

    楚璇没有挣扎,任由他拉扯自己,只是稳稳站着,分毫不移,神色坚定。

    “父亲,我不走,我不能在这个时候舍弃他,若是没有了他,那我就算最后活下来,余生也不会有半分乐趣。”

    楚璇目光莹莹,微笑着说“我曾在冰冷深渊里苦苦挣扎,是思弈把我拉了上来,他抚平了我心中的伤痕棱角,给了我最温暖的爱,我愿意为他任何事,就像他,不愿让我为他冒半分风险,费尽苦心要让我离开是非之地一样。”

    “我们待彼此之心都是一样的。”

    楚晏的手隐隐发抖,恐惧在心底飞速蔓延,他颤声道“可你是个女人。这权力争夺,尔虞我诈本就是男人之间的事,你一个女人就该躲得远远的璇儿,跟爹走吧,爹求你了,过去十九年因为使命在身,我不得不伪装自己,无力保护你,你知道爹的心里有多痛多恨吗我大概还能活几十年,你给我个机会让我好好补偿你,以后我一定好好保护你,照顾你,不让你受一丁点伤害,把你失去的父爱加倍还给你,好不好”

    楚璇笑了,她上前抱住父亲,挚情道“我从来没有怨过您,在我的心里,我的父亲是个大英雄,他刚勇正直、忠君爱国,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全是为了除国贼、铲奸佞。您没有做错什么,也不要觉得亏欠了我什么,因为上天已经补偿我了,他把思弈给了我,我很满足,也很幸福。”

    楚晏嘴唇嗡动,还想再说些什么,被楚璇抢先一步,她的声音柔缓,带了浓浓的恳求,“咱们先按兵不动,静看时局如何演变。父亲,若您真得疼女儿,就答应我吧”

    这样的请求,这样婉婉的语调,这样坚决的态度,作为父亲,他还能如何

    楚晏不顾萧逸的诏令,没有带楚璇出宫,滞留京中,埋伏在梁王府周围,趁着萧佶巡视宛洛守军,乔装入府,把萧腾偷了出来。

    其实事情原本不会这么顺利,他甫一入府便遇上了护卫查验,眼看就要露馅,关键时候是萧雁迟救了他。

    萧雁迟没有逼问他的来意,只把他带到了安全处,让他快走。这一拖延,潜藏入府的暗卫顺利找到了萧腾,借着萧雁迟为楚晏开的方便之门,在他的眼皮底下把萧腾一并带了出去。

    这期间宛州不断传来战报,封世懿和常景率军扫清了乱兵,已拔营回京。

    萧逸本意是想把战场定在宛州,可萧佶不上钩,便只有在稍事休整后,疾速拔营回京,因为耽搁得越久,变数越大,不知萧佶还会使出什么阴损招数。

    这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回京,势必会在城郊遭遇上宛洛守军,不管出于何种目的,萧佶都不会让萧逸顺利回朝。

    在硝烟弥散,烽火燃烧的境况里,长安中谣言四起,遇风而长,没有几天便遍布街头巷尾。

    人都说,皇帝陛下已经遭遇不测,封世懿和常景暗含祸心,秘而不宣,是为了率大军回长安夺权。

    这话初初传入宫城,楚璇便知道是三舅舅的阴谋。

    可这阴谋太经不起推敲,因为只需等大军回銮,萧逸亮亮相,谣言便会不攻自破。

    但楚璇很快就想通了。

    三舅舅根本不会让萧逸有亮相的机会。

    只要大军抵达长安,他就会立刻命以逸待劳的宛洛守军截杀之,到时一片混乱,萧逸这真龙天子根本无法突出重围示真龙颜,甚至萧佶还会暗派杀手混在大军里,趁着乱战取萧逸性命。

    他把封世懿和常景污为叛臣,就是为自己派兵迎战北衙军和崖州军立名目。

    到时,就算此事有疑,会引来多方猜忌,可皇帝已经死了,明面上萧佶又是斩杀叛军的功臣,根本不会有人能奈他何。

    楚璇深有感叹,这一个接一个的毒招,环环相扣,阴损且缜密,这人还真是难对付得紧。

    她什么也做不了,唯有清点宫闱禁军,核算人数,密切关注着前方战事,一旦长安出现异动,她就把禁军派出去,能帮上萧逸多少就帮他多少。

    计划正有条不紊的实施,可战事来得超乎想象得快。

    萧逸是急行军,他屡屡派人往长安递信,就是联络不上楚晏,料到肯定是楚璇不肯跟他走,暗道不妙,这小狐狸素来机灵,自己那套把戏铁定是没瞒过她且韶关的战报送了过来,说是阿史那思摩神兵天降,突破了边防重围,一路南下杀了过来。

    萧逸必须要尽快解决掉萧佶,才能调转兵力驱逐外敌,守卫大周疆土。

    于公于私,都必须速战速决。

    战事爆发时,楚璇正刚批完了当日的奏折,躲在昭阳殿里悠闲地修剪瓶花,那黄花蝴蝶兰开得正好,婆娑艳丽,香气清怡,她把多余的枝叶剪掉,正要插进白釉花瓶里,倏然,轰隆一声巨响。

    极短促沉闷的响动。

    宫闱静谧如深潭,尖啸嘶喊如浮在云外,却是绵绵不绝的传进来,衬得这幽幽深宫越发死寂。

    轰鸣不时如雷掼下,大地都似在震动,是攻城的声音。

    他们打起来了。

    楚璇并没有太慌乱,因她早一步把太后和阿留送出了宫,这宫中守卫森密,严阵以待,早就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如她所料,宫防果然遭袭,那些乱军攻势猛烈,不出半个时辰便突破了第一道防线。

    楚璇把修剪好的瓶花摆到窗前的梨花几上,换了身新衣,让内侍抬着几个箱子去了琼华殿。

    这是宫中宴饮宾客常用的殿宇,地处幽辟,墙垣厚重,若是关上了殿门,就算里面弦筝笙歌,也不会有声音传到外面。

    这是楚璇精心挑选的地方。

    她命人把那几个箱子放在内殿,垂下绣帷,摒退左右,独自上座,安安静静地等着。

    这几只箱子是三日前她让父亲送进来的。

    对外言称,岐南进贡的蒙顶茶颇受太后青睐,为迎合其意,皇后命岐南再贡上一批,由内直司送进了昭阳殿,皇后精心挑选过,亲自送到祈康殿。

    而那几只本应装茶的箱子里,装的是楚晏带进长安的暗卫。

    这些暗卫身手敏捷,平日里做的多是见不得天光的幽秘事,功夫极轻,且出手狠厉,尤其擅长快速取人性命。

    用他们来完成今天的计划,再合适不过。

    那日父亲和侯恒苑都在,她凝着窗外蓊郁的青松,缄然许久,才缓慢道“雁迟已经去了京郊督战,可萧佶迟迟没有动静。我猜,他知道萧腾失踪,怕他的这位兄长另有后招,担心自己在前线征战,而让人点了后方,所以他会留下,会进宫,会来找我,让我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给他扫除一切后患隐忧。”

    “既然这样,那就让他来,我把他引进琼华殿,在那里杀了他。”

    楚晏眉宇紧皱,阳光自茜纱窗纸渗进来,慢踱于面,勾勒出斑驳明暗的担忧,他道“就算要把他引进来,也不一定非得是你,璇儿,你跟着侯尚书出宫,剩下的我来。”

    楚璇淡淡一笑,摇头“父亲别忘了,你是秘密地回的长安,兴许三舅舅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若是他乍然看见你,一定会生疑的,到时他会提高警惕,行事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她转过身,远眺山影,眸光微渺,“只有我在这里,他才不会起疑,才会稍稍卸下心防。他可是我的三舅舅啊,是整个梁王府里跟我最亲近的三舅舅,我让他将护卫留在殿外,只身一人进来,他应当想不到我是要杀他吧。”

    楚晏不说话了,只眸光忧戚地望着楚璇,觅到了她怀中的伤怀,黯黯心疼。

    这时,侯恒苑却盯着楚璇,意味深长地问“依照皇后的意思,是要禁军放行,让萧佶进宫”

    楚璇转过身,直视他。

    “恕臣多心,若是那时城外正在激战,宫中的这三千禁军虽不顶用,还好歹还能抵挡几个时辰,为陛下多争取些时间。可若是不战而降,再让萧佶拿到了圣旨,这些不明真相的宫卫尽归其麾下,再与城外的宛洛守军汇合,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攻击北衙军,那陛下岂不是危矣”

    楚璇没说话,倒是楚晏听出了这里面隐含的深意,上前一步,怒道“您这是什么意思您怀疑璇儿要与萧佶勾结”

    侯恒苑面淡如水,冷声道“我没怀疑谁,我只是觉得事情这样做不妥,萧佶此人深不可测,当年连徐慕都不是他的对手,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能把他杀了”

    楚晏怒容铮铮,替楚璇委屈,憋足了劲还想争辩,却被楚璇一挡,止住了即将出口的话。

    楚璇极温和道“我的儿子是太子,这皇位若是能顺利传承,江山以后都是他的,我为什么要去帮着外人”

    她耐心至极,条分缕析“就算萧佶不好对付,就算杀不了他,可至少能拖延一下时间。纵然作战方略拟定好了,可前往坐镇的是萧雁迟,只要萧佶迟迟不去,乱战当中,变数极多,时间久了,雁迟未必能顶得住大局。您总得承认,比起萧佶,若陛下要对付的人是雁迟,那就容易多了。”

    侯恒苑还是担心“那若杀不了他”

    楚璇平静地说“若我杀不了他,那他就会杀了我。”

    若杀不了他,那他就会杀了她。

    楚璇微低了头,将手轻轻抚在丝缎袖上,上面绣着金丝芙蓉,绣得极细致,花蕊叶脉清晰可见,栩栩如生,就像开在梁王府后院芙蕖里的花一样。

    当年她险些就跳进去了,险些就要被淹死了,若不是三舅舅及时赶到把她拖了回来,兴许现如今她都已经投胎再世为人了。

    所谓再生之恩,大抵就是如此了。

    她这样想着,殿门被推开,皂靴铿然踏地,锦衣护卫拥簇着三舅舅进来,他风尘仆仆,满脸焦急关切,生动至极,朝着楚璇道“璇儿,你没事吧大哥命人攻打禁宫,我拼死才杀出一条血道,如今外面正焦灼着,还未分胜负”

    楚璇高坐,垂眸静静看着他,倏尔,浅勾了勾唇,道“我知道,可是能有什么办法,我一个弱女子,苦守宫闱,若真守不住,那便只有以身相殉。”

    萧佶忙道“千万不要想不开,三舅舅会帮你的,这不我带人来了,只是宫中禁卫认死理,竟将我的护卫和萧腾的暗卫一并打成了乱军,需要你”

    “三舅舅。”楚璇打断他,状若担忧地看了眼他的身后,道“我有些计量,可此事怕是争议颇多,不便让外人知道,不如您关上殿门,到我跟前,我们一起商量商量。”

    萧佶望着她,有些犹豫。

    楚璇缓声道“这殿中只有我一人,三舅舅若是信不过我,那就回去吧,是生是死,都是璇儿的命数,就不拖累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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