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之际,长春宫皇贵妃的病已无法再拖下去。其实早在五年前,太医院院判就大着胆子向今上细说了,当时只是贵妃的长春宫主位的身体状况,直言对方活不过三四年。能撑到今年的开春,完全是靠流水的珍稀药材吊着命。但即便如此,也阻止不了皇贵妃的生命力从漏壶一般的身体里一点点地流逝。
萧凝嫣曾怀着激动的心情,眼眶含泪地去长春宫看了几眼,发现皇贵妃确实如太医所说那样,已经无法从床上起身后,萧凝嫣便借着一个月召见一次家人的机会,请母亲入宫密谋一番。
得到女儿召见的萧沈氏匆匆忙忙坐上入宫的马车,一进永安宫便拉着萧凝嫣进了内屋,让心腹守护门口,然后迫不及待道“怎么样姓林的要死了妈”
萧凝嫣赶紧捂住母亲的嘴,示意她压低声音道“我让江太医去偷看了院判的记录,确定皇贵妃也就是这一个月的功夫。况且马公公也从杨总管那儿得到消息,说是今上已经让内务府备好喜木,礼部也在为皇贵妃拟谥号,咱们马上就能除去一个心腹大敌了。”
“不,你还不能掉以轻心。”萧沈氏强压住激动之情,冷静道“姓林的能压了你这么些年,可不是一句狐媚有手段就能解释得清的。陛下对她的情分可不一般,你怎么保证陛下不会为了冲喜而立林氏为皇后又或者说,你怎么保证陛下不会追封林氏为皇后”
“别忘了林氏的娘家虽然没落了,可她到底是给陛下生了两儿一女,又顶着个患难与共的名声。人之将死,总会留点情面。你的祖父能在陛下登基时使用的,不能立林氏为皇后的由头,现在可不一定好用。”萧沈氏侃侃而谈道“林氏的大儿子虽然死了,但小儿子又不是一定养不活。一旦她得了后位,不管是生前冲喜的后位还是追封的后位,皇四子就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日后无论是哪位皇子都会被压了一头,除非是今上立了李氏或王氏为皇后。”
“李氏和王氏哼那两人这辈子都别想登上后位。”萧凝嫣冷笑道“贤太妃一日活着,陛下就一日不会让李氏坐上高位。至于王氏,陛下早就不宠幸她了,一个比林氏还不如的破落户,哪里值得咱们忌惮。”
“所以你现在做的,就是确保陛下不会给林氏后位。”萧沈氏将离家时,萧家老太公跟她说的话重复给女儿,又万般叮嘱道“你记住,无论陛下要给林氏什么谥号,什么丧仪规格,你都不要反对。横竖她就是个妾妃,日后能跟陛下合葬同庙的是你,不是林氏。”
萧凝嫣郑重地点了点头,殊不知养心殿里,今上已经在拟立后诏书。
病重之时,林密妍梦到了不同时间线上的自己。
她梦到前世上学的自己,梦到穿越后跟芙蓉一起偷吃鸡翅的自己。
还梦到进东宫的那一晚,在今上的瞳孔里,脸庞被染红的自己。
更梦到几年前,怀抱着大儿子无能为力的自己。
从无忧无虑,到苦中作乐,再到满心无望,林密妍很难想象这短短的四十年,就像是过了上百年那样漫长,以至于她能睁开眼睛时,还有些分不清所见的一切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娘娘,您醒了”已经出嫁的芙蓉被静亭公主破例带入宫,希望在林密妍临终再见她一面。
“是芙蓉啊”林密妍就像她们小时候那样摸了摸芙蓉的脑袋,结果发现自己手下全是厚重的发髻与坚硬的珠宝,于是有些困惑地楞了一下,随即了然道“我还以为自己还未出阁呢可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我们都已经为人妇,为人母了。”
芙蓉听了林密妍的话更是难掩悲伤,于是握住林密妍虚软无力的手,摆出个难看的笑容道“哪有的事,在我眼里,小姐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什么都没变。”
说罢,芙蓉摘下头上的首饰,又拆了发髻,换成未出阁时的小丫头打扮道“小姐你看,我们还和在林府时一样,所以您要快点好起来,咱们还能在元宵节时,跟着我母亲还有姨娘一起去看灯笼。”
林密妍瞧着堂堂官夫人做不伦不类的稚女打扮,努力为芙蓉擦了擦眼泪道“别笑了,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人总有这么一天。我只是比你们早一步罢了你们也不必再欺骗我什么。”
虽然今上严令知情者不能外传皇贵妃的病情,甚至还处死了不少嘴碎的奴才。
可林密妍自己的身体,她自己最清楚。
如今一天都没有几个时辰是清醒的,更别提吃药用饭这些维持基本生活机能的事,都是半喂半灌下去,还要防止不时地反胃与呛到。
芙蓉再也忍不住涌到唇边眼边的悲伤,只能毫无规矩地趴在林密妍的床边哭泣不已,闷闷地呢喃着“小姐,小姐”
林密妍看向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静亭公主,后者已不是成天只想着如何从母亲手里弄到六文钱,然后上街买一块牛肉饼吃的通州小女孩。她和林密妍一样,被华丽而沉重的宫廷吞噬掉所有的天真与轻松,然后在回京不到四年后,被疼爱她的父亲远嫁到和通州一样荒凉的边疆,甚至还来不及安慰孤零一人的林密妍,只能逢年过节才能回京一聚。
自从三皇子去世后,这对曾亲密到无话不谈的父女,已经很久没有坐下来好好聊个天。即便今上的赏赐仍旧源源不断地送到静亭公主的府上,可面对丈夫与近侍的委婉劝解,静亭公主一如既往地拒绝同今上和解,我行我素至林密妍病入膏肓之际。
对此,林密妍曾表现出旁观的态度,毕竟她也无法原谅今上的种种,甚至觉得静亭公主也没做错什么。
可临近死亡之时,林密妍不得不放下以往的种种,为静亭公主再谋划一番。
“芙蓉,你将我梳妆柜里的一个木簪子拿过来。”林密妍咳嗽了几声,又喘了口气,招呼静亭公主上前,然后将芙蓉找来的木簪子递给静亭公主,示意对方将梅花形的簪头扭开。
照做的静亭公主从空心的簪子里倒出一张略旧的布条,在看清上面的字迹出自何人后,脸色一惊道“母亲,这是”
“你父亲在通州时给我的承诺,我这辈子是用不上了,所以留给你做一道护身符。”林密妍抬起手,示意静亭公主别声张“上面有你父亲的私印和签名,这张护身符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千万别用。”
静亭公主将布条放回原位,咬着牙握着老旧的木簪子,终于忍不住情感爆发道“父亲他欠您太多了,他凭什么这么对您。”
回想起回京后的种种,静亭公主颇有些三七不管的架势道“陪他共度难关的是您,为他的江山远嫁的人是我。我们母女到底是欠了父亲什么先是萧氏,再是甄氏,最后连三弟也没了。难道天地神灵都尽让无情无义之人,存活于世吗”
“公主”芙蓉被吓得赶紧抱住静亭公主的腰,苦苦哀求道“奴婢求您别说了,真的别说了。难道您还不了解娘娘将簪子给您的苦心吗您难道希望娘娘病中也不能安稳吗”
被芙蓉唤回神的静亭公主颓废地捶了下大腿,深恨自己无能的同时,也借机擦掉眼泪,对着林密妍郑重道“那群希望您早日死去的贱人们都不会得到善终,即便是父亲,也要他的行为付出代价。”
芙蓉被静亭公主搁下的狠话给吓傻了,以至于她过了半天,连话都说不出一句。毕竟从古至今,还没有几位敢威胁皇帝的公主,尤其是静亭公主身为女儿,居然要对掌权已久的君父发起置疑。
若是被不怀好意的人知道了,静亭公主少不得要往宗人府里走一趟。
林密妍冲着静亭公主沉默地摇了摇头,低声道“你拿什么反抗你的父亲你有能力反抗他吗”
不是林密妍要委屈求全,而是现在的静亭公主根本就不是萧李甄三家的对手,更别提她现在跟今上的关系是众所周知的僵硬,所以能保全自身就不错了,哪还能奢求什么。
“我如果不给你保命符,以你的性子,不出三年就会跟你父亲闹翻,然后被关进宗人府。”时间不多之际,林密妍也没法继续纵着女儿的性子来,更是没心情顾忌女儿的纠结,所以声声致命道“就算是母亲临终前求你了,放下那些前尘往事吧如果没有你父亲护着你,你跟符剑没法好好过下去。”
静亭公主咬着嘴唇,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倔强地不肯认输。
林密妍继续劝导“古往今来,被皇帝关押或处死的皇室成员还少吗你的父亲不是庸帝,他是慈祖的孙子,绝不会为了你,一个公主而停下巩固权力的脚步,别忘了他当初是怎么把你嫁给符剑的。以符家在军中的特殊地位,如果你不好好周旋一番,就等着同符家一起灭亡吧”
林密妍说着,因为语气太急而喘了口气,芙蓉赶紧为她揉了揉胸口,她才稍微舒服了点,接着说道“我临终前会为你们姐弟再求一份恩德,只希望你们的父亲不是个绝情到底的人,多少会在我死后,对你们宽容点。”
“母亲”静亭公主哀戚地想要说什么,却被林密妍制止了“你先回去吧让我多留点精神,好好想想怎么跟你的父亲打一下感情牌,就当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最后为你谋划一二。”
静亭公主最后在芙蓉的眼神示意下不甘心地退下,徒留林密妍又陷入短暂的昏睡之中。
林密妍再次醒来时,今上正坐在她的床边,长春宫的内殿外传来嫔妃们的哭声。
“她们已经等不及为我送终吗”人之将死,林密妍也没什么好顾忌的,所以同今上说话的口气也放肆了不少“陛下可为我拟好谥号总不能让我没名没份地葬入皇陵吧”
“你会好起来的。”虽然知道林密妍已是强弩之末,今上仍旧自欺欺人道“朕已经为你找了一位南方的名医,他曾治好跟你患上相同病症的人,所以你很快就会没事的。”
“名医医得了病,却医不了心。”林密妍苦笑道“我已经熬了这么些年,实在是累得没有力气再撑下去。陛下就许我一个痛快吧不然再这么过下去,活着也不比死了好。”
“胡说,什么死的活的,你这只是小病小灾,能治好好的。”今上握紧了林密妍的手,冲着杨培安道“让殿外的人都闭嘴,皇贵妃还好好的,她们若不是迫不及待地想上位,就去佛祖面前给皇贵妃祈福,别在这儿碍眼。”
杨培安低头应了一声,殿外很快便传来稀稀疏疏的离去声。
林密妍终于清净地长吁一口气,在今上的耳边低语了一些事情,令今上的面色渐渐深沉起来,最后乌云遍布道“你为何不早点与朕说这些难道是没有将朕当成贴心之人吗”
“陛下说这话前,可曾想过我们这对贴心人之间,实在是隔了太多的旁人。”直到死前才道出最大秘密的林密妍,只希望能用前世所知道的消息,去换得儿女一生的平安,所以看的今上心里一阵发虚,最后沉声道“终究是朕负了你。”
换作是其她嫔妃,估计会在听到这话的第一时间就道几句忠心,然后委婉表示是自己没福气,绝对不是今上的错。
然而林密妍却不会这样做,她就是要在死前钉牢今上的心虚,所以顺势道“那就请陛下将辜负我的,全都施恩在静亭和珲儿身上。”
真正到了分别的那一刻,回光返照的林密妍只觉得整个人恍若身处云端之上,强撑着最后一丝精神道“还请陛下多多照顾我的母亲,她已经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日后让静亭和珲儿多去看看她,就当是全了我这个不孝女的最后一点良心”
今上还没来得及答应,林密妍便永远地合上眼睛。
下一秒,长春宫里传来一阵又一阵地哭声。
皇贵妃林氏殁,享年三十。
而在林密妍的身后事还没安排好时,后宫朝堂便因她的追封之事又起波折,弄得跟先帝时期,仁孝皇后逝世时一样人心惶惶,上下震动。
因为今上执意要追封林密妍为皇后,甚至要将她视作元后地附庙,入主宗祠,因此以萧家为首的野心派锲而不舍地想要阻止今上的举动,导致萧凝嫣被今上以“安排皇贵妃葬礼不当”为由,从永安宫主位贬到偏殿,甚至有继续降位的趋势。
也就是在这时,慎郡王向今上告密萧家当年与康郡王密谋夺位一事,惹得被泼了一身脏水的萧家只能梗着脖子地强行解释一通,但却越描越黑。
这下子,不仅是跟随萧家的人,就连那些旁观者看萧家的眼神都带了些怀疑与鄙夷,毕竟萧家当年退亲的举动可是闻名朝野上下。
再加上他们在今上复位后,锲而不舍地要将萧凝嫣送进宫的举动,说是对皇后之位没想法,谁信啊
也就是这时,戚家和甄家打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念头,在后面卖力地推波助澜,殊不知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今上的意料之中。
林密妍去世时,出嫁不到一年的静亭公主只有十四岁,而皇四子还不到五岁,都不是有自保能力的成年人。更别提三十出头的今上,绝不可能因为林密妍的去世而搁置后宫不管,所以只能借由几方势力的交手,为静亭公主和皇四子谋得最大利益。
这场牵动前朝后宫的名位之争,足足持续到林密妍的棺材被进入皇陵,最后以萧家老太爷和今上在上书房的一场密谈宣告结束。
林密妍终究是以元后之礼被追封为慧皇后,其附庙入宗祠等皇后的待遇一应俱全。
一个月后,萧凝嫣一跃为贵妃,摄六宫却免了大封时的嫔妃跪拜与晨昏定省。
三个月后,甄氏成为后宫新宠,和两个月前的萧凝嫣一样,一跃到戚氏之前,同萧凝嫣分庭抗礼。
四年后,萧凝嫣生皇五子,被今上立为继后,但却和封贵妃时一样,不享有内外命妇的跪拜大典,并且在封后大典之后,也没有入主中宫,而是被今上以“不能越过慧皇后”为由,依旧住在封贵妃时的翊坤宫里。因此被嫉妒她的甄氏嘲笑后位来的名不正,言不正,根本就是个副后,而不是继位。
被当众打脸的萧凝嫣为了立威而将怀孕的甄氏惩罚一番,但却被后者借此在今上面前哭诉皇后不慈。
虽然今上并未因此责罚萧凝嫣,但在甄氏生下皇六子后,今上便将最不服萧凝嫣的甄氏立为贵妃,又赐予她协理六宫之权。
自此,后宫便开启了长达十五年的萧甄之争,直到皇四子能独挡一面后,今上才亲手收拾了萧家与甄家,为这场漫长的闹剧拉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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