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昌十八年春。
御花园的初芽还未冒出,细细的梅枝上压着薄薄的雪。红得近黑的宫檐下挂着几根参次不齐的冰柱,与雪地反射出让人目眩神迷的光芒。
因着前些日着了风寒,难得不去想政务的今上披着玄狐皮的大氅坐在长春宫的屋檐下,由着自己的性子令御膳房给他温一壶热酒,就在那儿赏着雪景慢慢地小酌着。
清甜如米酒的梅花酿正是应景。
今上并不浅量但却有几分醉意,靠着厚实的椅背呼出一口白色的浊气。
“陛下,您的身子尚未好,切莫贪杯啊!”杨培安瞧着梅花酿已下了小半瓶,忍不住劝道:“要不奴才扶您回屋小憩一下?这倒春寒的,您可千万别着凉啊!”
今上不为所动地吸了吸鼻子,闭目养神地在红木的扶手上敲了几下。
杨培安知道今上这是烦了,闭嘴不再劝的同时招来一个小太监,令他去请四皇子来。
“陛下……臣妾知错了,陛下。千错万错都是臣妾和萧家的错。求您放了咱们的瑾儿吧!都是臣妾和萧家鬼迷了心窍,瑾儿他是被我这个蠢笨的母后拖累的,他什么都不知道啊!陛下。”撕心裂肺的女声哀哀凄凄地从长春宫门外传来,惹得半睡半醒的今上有些起床气道:“朕不是禁了皇后的足吗?翊坤宫的奴才们都是死了吗?非要朕把他们下了慎刑司才会好好当差。”
“陛下息怒,若是皇后娘娘非要硬闯出翊坤宫,谁又有胆子敢真拦。”杨培安温言温语道:“还请陛下准许奴才去劝劝皇后娘娘?今个儿是慧皇后的忌日,待会儿静亭公主还要带着符家五小姐进宫。皇后娘娘这么跪在长春宫门口,让静亭公主和符家五小姐见了可不好。”
“符家五小姐?真是岁月如梭,转眼间朕和阿妍的静亭都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过几年朕也要给珲儿选妃。”今上对“皇后”两个字完全不感冒,惆怅了会才对杨培安道:“朕本想着过几日上朝再公布废后的旨意,既然皇后这么心急,你就把圣旨送出去吧!”
“是……”杨培安有些惶恐地去了长春宫的书房,很快便捧着圣旨出来。
“杨培安。”今上瞥了眼明黄色的圣旨,冷冷道:“告诉萧氏,这次是废后为贤妃,要是她再敢擅自离开翊坤宫,那就一级级地降下去,直到打入冷宫。”
“是……”
“既然萧氏领了圣旨,甄氏那边也一并送了吧!”短短几句话间,今上便将纵横后宫十数年的两个女子打入尘埃:“宫务暂时交给戚淑妃,她若是有不懂的可以去问陈母妃,等珲儿的太子妃进了东宫,就由太子妃管理宫务。另外,警告戚淑妃,别想在这时候弄出什么幺蛾子。不然萧氏和甄氏就是她的下场。”
“是……”杨培安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给脱簪素服的萧凝嫣一记猛击。
“不会的,不会的。陛下,陛下怎么会这样对我。”苍白消瘦的萧凝嫣跌靠着贴身侍女,脑海里全是杨培安念的那句“废后”,整个人只觉得目眩耳鸣:“我可是陛下亲封的皇后,我是仁孝皇后的外甥女。陛下难道不顾十几年的情谊了吗?陛下难道要让姨妈失望?”
“我说娘娘,您还是省省力气吧!”杨培安也曾一度看好萧凝嫣,毕竟他一直认为死人是斗不过活人的。可事实证□□皇后都去世了这么多年,哪怕萧凝嫣和甄氏成了后宫最得意的人,也改变不了她们将一直屈居于慧皇后之下的事实:“就说五皇子干的那些事,陛下能留了他和萧家上下的性命已是格外开恩。您的后位是肯定保不住了,能有个贤妃之位都已经是看在仁孝皇后的面上。”
杨培安将今上的话重述了一遍,看着越发绝望,以至于低低哭泣的萧凝嫣,耐着性子道:“奴才还要去甄娘娘那儿宣读皇上的旨意。相比甄娘娘,您已经是好运了。”
“陛下他……要怎么对待甄氏。”如今她和甄氏的儿子都下了狱,萧凝嫣可不认为甄家和甄贵妃会比她好运。毕竟萧家可是陇右世家,而她萧凝嫣更是仁孝皇后的外甥女。靠着一个奶娘起家的甄氏怎么比得上。
“陛下圣旨,甄娘娘贬为女御,即日挪进储秀宫后殿。至于甄家……”杨培安露出一个苦笑,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甄家诛三族,余者发配边疆。”
“呵,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萧凝嫣呆愣了几秒,骤然发出一阵古怪的大笑,说着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痴儿!真是痴儿。”萧凝嫣抓着地上的雪,十指已经被冻得没有知觉:“枉我和甄氏那个贱人斗了一辈子,结果都是为他人做嫁衣。今上他眼里根本就没有静亭公主和四皇子之外的孩子,我这辈子就是个活在林密妍那个贱人阴影下的笑话。”
“娘娘,还请慎言。”杨培安真的被萧凝嫣的话吓得心脏都快停了,要知道今上就在里面,萧凝嫣的话要是传了进去,只怕……
“慎言?本宫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可慎言的?”萧凝嫣抽搐地对着长春宫行了个大礼,面容扭曲道:“臣妾萧氏,谢陛下隆恩。”
话一落地,萧凝嫣重重地磕了个头,在长春宫门口留了滩凝冰的血迹。
杨培安目送着萧凝嫣被侍女扶回去,往被囚禁的甄氏那儿送旨时又见了一番声嘶力竭。
啧!都看腻了。
杨培安漫不经心地安慰了甄氏几句,待他离开后,甄氏立刻对侍女吩咐道:“你让京城的人带着厚礼去拜访静亭公主。不管花多少钱,跪多少次,都要让静亭公主在陛下面前为珀儿说话。”
“娘娘,静亭公主可是慧皇后的女儿,怎么可能为咱们说话。”甄家出身的侍女难以置信道。
“那还有别的办法吗?”甄氏哀戚道:“甄家和珀儿都那样了,除了静亭公主,还有谁能劝住皇上?总得要试一试,至少得把珀儿从宗人府弄出来。”
“娘娘,六皇子殿下可是陛下的儿子,虎毒不食子,您又何苦呢?”甄家侍女安慰道:“陛下只是降了您的位分,到底没把您打入冷宫。只要有六皇子在,您总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对,只要有珀儿在,本宫就没输。”甄氏擦干眼泪站了起来,吩咐侍女给她研磨写信。
而长春宫那边,照例给今上请安的四皇子看着瘦了不少的父皇,第一次觉得曾经那个顶天立地的至尊已有了老态,不由分说地让人把酒杯拿下:“父皇,大病初愈,实在是不易饮酒。”
“有什么易不易的,越讲究的人越不长寿。”今上毫不气恼儿子的犯上之举,咳嗽了一声道:“太\祖好酒,但也是八十高龄而逝。朕没福气活到太\祖之寿,能比先帝多享几年福就够了。”今上冲着四皇子招招手,看着英挺的儿子满心安慰:“朕现在唯一牵挂的,就是你和静亭。如今静亭和符家小子夫妻和睦,儿女双全,朕再给你选一门如你母亲和祖母那般能母仪天下的贤后,便能去陪你母亲了。”
“父皇,父皇万万不可有此心思啊!”四皇子以为今上动了死心,吓得抓住今上的小腿跪下:“儿臣年轻莽撞,还不能离了父皇的教导,况且父皇不想看看孙儿孙女吗?”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今上将四皇子扶了起来,没好气地敲了敲他的脑袋:“言辞越发混乱了。朕老了,精神不好了,自然要退位。你也是能成家立业的年纪,到时候朕就在长春宫多陪你母亲说说话,静亭也能带着外孙们过来承欢膝下,多好。”
今上的声音非常平静,但四皇子总觉得父皇似乎有些泪光。
“你母亲若是没嫁给朕,现在也是普通人家的老太太,每天看着孙儿孙女在面前欢笑打闹,逍遥自在。”今上的记忆似乎飘回许多年前的通州,那时的他在接到先帝命他回京的旨意后问了林密妍想要什么,后者似乎跟他说了很多,只可惜一个都未在林密妍生前实现。
“母后不会怪父皇的。”林密妍去世时,四皇子只有三岁,对母亲的记忆并不深,所以在感情上更偏向一把屎一把尿将他带大的今上:“您对母后的深情是有目共睹的,母后她会理解的。”
“你不了解你的母亲。或许朕希望再见到她,可她不一定愿意见到朕。”今上摇摇头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朕已经有些记不清你母亲的样子,但却觉得她从未褪色过。”
“父皇……”
“朕希望再见你母亲一次,哪怕只有一眼,哪怕说不了一句话,朕也想记住她的样子,好在九泉之下找到她。”不知不觉中,今上的眼泪打湿了胸口的衣服,眉眼处的皱纹深刻如刀痕:“朕在她生前没道过的歉,等到了地下,再慢慢说吧!”
只希望那时的林密妍还等着他,不要太早去了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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