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岁不满百(5)

小说:小师姐 作者:宝髻挽就
    46生岁不满百5

    发上银饰因撞击掉落在床上, 硌得人疼,绾好的乌发也散落在绣鸳鸯的红喜被上。

    看着这样的陶闻生,小若觉得陌生而害怕。

    可她唯一能为自己辩解的话就是“我没有”。

    她以为他娶她是因为记起来当年的承诺,原来并不是。

    叶儿姑娘不见了,和她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表哥要生她的气

    她推不开他, 痛苦万分。

    他对她曾也是温柔的, 怎么如今便不是了究竟哪里错了人为何会变

    她流不出泪,只觉得他粗鲁的动作弄得她很痛。

    她只能轻声问他“表哥, 我做错了什么”

    她的声音在嘈杂中显得愈发清晰,在混乱中显得如此平静, 唤回他的理智, 陶闻生终于停手。

    他深呼吸一口,平复心情, 然后起身坐到一边。

    他颓废地埋头膝间, 小若躺在一旁,衣衫凌乱,鬓发散落,双目茫然。

    他抬起头, 看她一会, 自嘲一笑, 扯过锦被随意盖在她身上,然后穿好衣衫,下榻离去。

    打开门时, 冷风灌入,他未回头,就这样没入夜色。

    守夜侍女十分惊愕,赶紧进门,坐到塌边问“小姐你你和少爷”

    小若拢拢锦被, “叶儿姑娘不见了。”

    侍女眼神略有一丝犹疑,“不见,不是好事么”

    小若摇摇头,“我困了,要睡觉。”

    侍女叹息,帮她吹熄蜡烛,悄悄退出去。

    哪有新妇第一夜丈夫便甩门而出的,只怕这为人媳妇的岁月会比以前做表小姐更难。

    那边,陶闻生离开院子的路上撞上一个人。

    夜里不大看清脸,他只觉得略有些眼熟。

    那人拦住他的路,他刚想开口,却十分突然被砸了一个拳头。

    鼻间一热,血就这么流下来。

    二人扭打在一处,但很快,他便有所不敌,被那人死死摁在地上捶。

    那人有着丰富的干架经验,知道捶哪儿既看不出伤痕,又让人无比疼痛。

    他被打晕,躺在地上昏过去。

    打他的人便是刚从别院回来的郑思如。

    郑思如这段时间郁闷到极点。

    他隐约发现,但凡他掺和进师姐的天劫中,他的法力便开始时灵时不灵,并且总有突如其来的事打乱他做事的节奏。

    就拿这段时间来说,陶老爷中风后对这倒霉儿子心灰意冷,主母便想给他新置一处宅院,让他修养。

    不知怎么,主母看中了郑思如,让他去新宅保护陶老爷,还给他丰厚报酬。推辞得多,便显得奇怪,他只好遵命。

    断断续续,镇上有些流言传来,说陶家少爷跟一个青楼女子好上。

    再然后,主母过来和陶老爷商量起陶少爷和表小姐的婚事。

    郑思如心中警铃大作,好不容易在成婚当天找空子往陶宅赶,路上被各种奇怪的事拦了一路。不是被楼上倒水的婆婆浇了透心凉,就是被孙家养的狗追着咬,顺便被谢家散养的公鸡扑了满身鸡毛,简直集倒霉事于一身。

    等他感到张灯结彩、贴满喜花的陶宅时,心中早憋着一股气,路经后院时恰遇见一脸颓唐的陶闻生,那气瞬间飙上头,索性出手揍他一顿。

    遵循不能闹人命的基本守则,郑思如只把他打晕,便摸索着找到新房。

    屋前只有侍女守夜,侍女也困地坐在阶上睡着。

    夜闯闺房这事不地道,但他着实心急,轻声从侧窗翻进去。

    本想着直接抢人走,他刚走到榻前,才发现她并没睡觉,睁着眼睛望着床上纱帐。

    许久才眨一次眼,在月色下显得有些诡异。

    他刚想叫她,她眼睛转向他,神色忽然慌乱起来,她瞬间起身往墙边靠,一副马上就惊叫出来的模样。

    郑思如当然不能让她叫出声,只好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别叫,别叫,我是郑思如。”

    她惊怯往墙边去,衣襟未拢好,衣衫滑落,露出雪肩和颈下一片肌肤,斑驳的青紫痕迹触目惊心。

    郑思如大脑有一瞬空白。

    他有万千想问的,终是压在心中,只轻轻帮她拢好衣襟,然后从袖中拿出一块饴糖,送到她唇边,“先吃了。”

    她有些畏惧,却仍听话地把糖吃下,这才渐渐平静。

    郑思如帮她理理鬓发,才发现她额上全是薄汗,他帮她一点点擦干净,问道“你跟我走吧。”

    小若迷茫地眨了眨眼,“去哪儿”

    “天下之大,四处为家,总之别在这待。”

    她摇摇头,“我不想离开家。”

    “这不是你的家,我们两个在一起也会有家。”

    她仍摇头。

    郑思如很无奈,他不想让她再待在这,想抱起她直接翻窗一走了之,可刚碰她,她情绪便开始崩溃,忍不住地颤抖抗拒,就像初见时看见刚杀人的他那样。

    他如今既没法力,也不想强迫她,只好对她说“以后若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来揍他。”

    陶闻生被打晕一事传入主母耳中,主母疑是盗贼所为,又把武艺最高的郑思如调回陶宅,给新宅多买几个护院。

    郑思如乐意之至。

    新婚夜后,小若搬进陶闻生的小院,而陶闻生整日宿在书房,再没回去。

    主母训斥陶闻生,说他有什么好怨小若的,那叶儿之所以离开,是因为她给了她两千两银子。

    主母道“你看,闻生,你在人家姑娘眼里还比不过两千两银子,你有什么好为她要死要活的她愿意跟你不是你多好,是你背后有陶宅。你不小了,该学会如何分辨真心,不然以后有你悔的”

    陶闻生自是不服气,“娘,您向来是有手段的,别人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么谁知道您是不是背后威胁了什么叶儿虽出身不好,可她一直洁身自好,无怨无悔跟了我,还怀了我的孩子,最后却落得这般下场,我不心痛么”

    主母气得头疼,把他赶出房门。

    叶儿走后,陶闻生行迹愈发放肆,更视诸人如无物。

    只令人稀奇的是,他并不像一般纨绔子弟那般败家产,他花钱也从未向家人开口。

    都只道他会赌,没人深究什么。

    许是时日长了,他回想起那夜的事,心里也堵得慌。

    心里越堵,越不愿见小若。

    可不见,有些话不说,他也觉得有块巨石垒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终于在某日,他鼓着勇气,买了袋桂花糕,踏入许久未归的院落。

    小若正坐在石凳上发呆。

    她好像很经常发呆,他也不知道发呆时她究竟在想什么。

    看他来了,她放空的双眼才有了焦距,她缓缓站起,小声道“表哥。”

    陶闻生将桂花糕放在石桌上,没敢看她,道“买给你的。”

    她眼中忽有微光,伸手去解油纸包上的麻线,却因手笨,打了死结,越解越乱。

    “我来吧。”陶闻生上前解线,站得离她近些,无意间碰到她的手,她却忽然抽回手,背在身后,眼神慌乱地看向别处,整个人处于僵硬的状态。

    陶闻生解麻线的手也放缓,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其实,原本他和傻表妹的关系并不差,只是长大好就没小时那般亲厚。

    那夜他虽没犯下大错,但终究伤了她。

    他不应该那样卑劣地伤害一个白纸一样的人。

    “对不起。”终于还是把歉意说出口。

    陶闻生把油纸包解开,将桂花糕推到她身前。

    小若才缓缓冷静下来,回头看那糕点。

    陶闻生虽道了歉,面对她时却仍觉尴尬,只好说“我有事,先走了。”而后离开院中。

    小若便一人坐在院中,把那桂花糕一点点吃完。

    此后,陶闻生便没之前那么浑,回府次数也多了些。主母和陶老爷合计合计,觉得他到年纪了,也该有个正经营生,便拿钱给他捐了个芝麻小官,从此过上吃皇粮的生活。

    按理说,官无论大小,只要是官,都不能再入赌坊。但这偏远小镇上,陶家也算地头蛇,陶闻生偶尔去玩两把也无伤大雅,没人能对他怎样。

    陶闻生任职后,家中进账稳步增多。但他此时已算一家之主,也无人注意。

    主母看他算是收心了,便去新宅别院配陶老爷度过余生,临行前吩咐他多和小若交流夫妻感情,总归是要绵延子嗣的;若实在不喜她,去清白人家纳个妾便是,不准再随意找女人。

    陶闻生也只是嘴上应下。

    一来,年少初心所爱,实在难以忘怀。

    二来,非他不想和小若要个孩子,实在是他难以摸透小若的脾性。

    一日他归家,小若已备好羹汤等他。

    虽说她与人沟通有些难,但她很努力跟着老嬷和侍女在学着如何做一个妻子。

    在外漂泊久的人,总会不经意间眷恋家的温暖。

    那顿饭是他们吃的最温馨平静的一顿饭。

    饭后,屋中,红烛轻烧,月色漫漫。

    面对如花美眷,心中难免有亲昵之意。用膳时眉目间流动的情意,让他以为他们可以成为真正的夫妇。

    然而,就在他把手轻放在她肩上一刻,她的表情瞬间又变得慌乱,他想握住她的手,得到的也只有激烈反抗。

    那日之事终在她心中烙下难以消除的伤痕。

    他看她蜷缩在墙角,无措抱住双膝,畏惧望向他。

    他忽然觉得很无力。

    他问出心中一个藏了很久的疑问,“表妹,你想嫁给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就因为一句不算承诺的承诺

    “你根本不喜欢我对么你还是不懂男女之情。”

    他心中极是挫败,也有些后悔。

    若那夜他不那般对她,是不是就不会这样。

    他现在想弥补了。

    闲余时间,他开始带小若去街上走走,就像以前一样,晨时陪她买糕点,夜时陪她观花灯,跟在她身旁,一刻也不分开。

    他忽然有点怕把她再次弄丢。

    小若应该也是开心的。

    她没那么抗拒和他的接触,他尝试搂住她的肩,她也默许了。

    他们真的像寻常夫妻那般。

    他甚至有些庆幸娶了小若。

    小若是美的,他带着她走在街上,遇见过往对头金家大少金钰,金钰的目光一直粘着小若。

    他在生出占有欲的同时,虚荣心也得到满足。

    春日,他陪她去庙里求平安符,下山途中,遭遇劫匪。

    为了护她,他中了很深一箭,他仍是坚持着带她回到府中。

    他面色愈发苍白,大夫赶快帮他处理伤口。

    他看着她为自己流泪,哽咽着说“表哥,不要离开我”

    他擦掉她的泪,他指腹碰到她面颊的一瞬,她微微僵硬,却没再抗拒。

    也许这是两人和好的契机。

    这么想着,箭伤也没那么疼。

    大夫吩咐他在家好好养着,养病那段时间,小若日日为他上药。

    小若对他的身体有恐惧和抵触,可因他是为她而伤,她虽害怕,却还是克制住恐惧为他上药。

    身子差不多快好了,药差不多用完。

    他看她认真地用纱裹着碾碎的药膏擦在他的身上,看她长睫微卷,看她眉色如黛,看她唇色如樱。

    她不再是个木讷的小女孩,也是个温柔的姑娘。

    他想疼疼她,在她认真涂药时,握住她的腕,将她带入怀中,又压在身下。

    他感到她的僵硬,可她已经不那么抗拒。

    他说“表妹,我们做真正的夫妻。”

    原本一切都好,可到最后一步时,她终是再也抑制不住颤抖,用力将他推开。

    他无奈说对不起。

    她哭喊着说对不起。

    “表妹,也许你真的不懂情,也不懂欲。对不起,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他给她盖好被子,悄悄退出房间。

    叶儿回来了。

    她找到陶府,找到陶闻生,哭着和他说她在外乡过不下去,求他收留。

    年少珍重,失而复得,他怎会不收留,更何况她原本就是他娘逼走的。

    怀着愧疚和怜惜,陶闻生将她安置在后院。

    可也因此,他也渐渐不再去小若房中。

    一边是热情的回应,一边是尴尬的沉默,任谁也不愿陷入无尽的沮丧和失败中。

    同一屋檐下,哪能不见面。他和叶儿在一起时,遇见过小若。

    小若远远站着,看着叶儿亲昵依偎他怀中,脸上说不上什么表情,只是默默地看着。

    小若不开心时,郑思如便会出现。

    不知为何,那主母十分看重郑思如,她又把他折腾到新宅去,以至于他只能偶尔抽空看小若。

    他和那侍女时有通信,若小若过得尚好,他就不来打扰,若她不好,他就来陪她。

    对于小若而言,强求是求不来的,只能悄悄等着。

    她问他,“思如哥哥,我真的不懂情欲么”

    他问,为何这样说。

    她缓缓道“相信一个人说的一句话,是错的吗为什么今天说的话,明天可以不记得;今天把这个人带在身边,明天可以把那个人带在身边。”

    难道相信的那个人,是错的;难道从一而终的,是傻子;难道矢志不移的,不懂情爱。

    “你没错,是他错了。”

    “喜欢到底是什么感觉”

    郑思如递了饴糖给她,“就是这种感觉。”

    她接过,把糖吃下去,道“可是糖很甜。”

    “跟我走吧,陶宅太小。我带你去看大漠落日,带你去看雪山浮云,带你去看南海怒涛,带你去看更广阔的世界。”

    小若没有回应,只是看着桌子发呆。

    陶闻生出事了。

    他收到来自金钰的威胁。

    原来,他之前之所以能赚那么多钱,是因为在赌坊时通过三教九流获取了私放印钱的途径,为官后更是依靠此法赚了些钱。只是越到最近,心中越慌,便金盆洗手,不再做了。谁知道,他和其中一家的大交易的凭证字据被金钰搞到手。

    私放印子钱这事,原本就是“民不举,官不究”。

    但若朝廷命官私放印子钱,便是大罪,金额大者,可是要斩首的。

    金钰以此胁迫,陶闻生实在无法。

    金钰说“大家都是年少挚交,金某也不忍看陶大人掉脑袋。只要陶大人满足金某一个小小的要求,金某就把这字据撕了。”

    “你要什么”

    “素知陶家表小姐貌美,金某斗胆求陶大人,把这美娇娘许给金某。”

    金钰早有妻室,他的意思,就是讨小若做姨娘。

    陶闻生没想到金钰会如此趁火打劫,他想对他动手,被金家家丁拦住,金钰道“和金某撕破脸,对陶大人有好处么”

    金钰说“三天,陶大人,给你三天考虑,第三日子时,我的轿子自然会到你府上,你好好准备。看是要女人,还是要命。”

    陶闻生打心底不愿意。

    直到叶儿对他说“陶郎,我又怀上你的孩子了,你就要当爹了,孩子不能没有爹,你不能死啊。”

    当他因此事去求小若时,他感觉他在她这儿留下的为数不多的自尊也全部烟消云散。

    小若还没说话,她的侍女就冲上来打了他一巴掌,“我以前尊敬你叫你一声少爷,把妻子拱手让人,你说话还要脸么”

    他麻木道“对不起,表妹,求你。”

    小若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良久,却始终未开口。

    就在他以为她要拒绝时,她很平静说了声好。

    此后,她再未和他说过一句话。

    她欠他一条命,如今救回他,就算还清了。

    侍女把这消息赶忙通知给郑思如。

    郑思如是第二夜赶到的,他赶到时,小若正坐在窗边看月亮。

    他再一次说“小若,跟我走。”

    小若回头看他,月光柔和朦胧了她的五官,她显得异常安静温柔。

    她说“好。”

    他心中升起不真实却又振奋的激动情绪,忙要上前拉着她走,她却道“不是今天。”

    “明天就迟了”

    小若摇头,“明日丑时,金府,你等我,我跟你走。”

    郑思如答应了。

    她愿跟他走就好,他终于等到这一天。

    今夜的她,格外不一样。

    “我想明白了,我是懂情爱的,不是我不懂,是他们不懂。”她走上前拉住他的手。

    “你曾说过,喜欢是这样的滋味,”她从桌上拿起一颗饴糖,“那你喜欢我吗”

    郑思如被问懵了。

    这一世的小若明明痴痴傻傻,今夜看起来却并非如此。

    可他还是诚实地点头。

    “喜欢,才愿意当我的影子,而我却去做别人的影子。可是,懂情爱的人应该和懂情爱的人在一起,不是么”小若望着他的眼睛问道。

    “是。”

    小若将那糖放入口中,然后攀着他的肩,踮起脚,送上一吻。

    郑思如彻底懵了,许久许久,口中漫开淡淡甜味,他才回过神,望着小若的眉眼,眼中满是震惊。

    他感到她手臂传来的微微颤抖,也感到她唇上传来的热情缠绵。

    他回应般地搂住她的腰。

    在这压抑的月色里拥吻。

    一个突兀的,珍贵的吻。

    红帐纤影颤,小窗轻风动,

    银钩巧挂铃铛声。

    情浓自把朱樱送,意深爱将软云弄。

    明月高悬,红烛轻熔。

    一段温柔痛,一段风流梦。

    郑思如睁眼时,心头满满不真实。

    他做了个决定,不能等到明日。

    直觉告诉他,等到明日的下场不好。

    他决定带她走,可他刚想抱起伏在他胸口睡着的她时,整个屋子忽然仿佛扭曲一般。

    接着,一阵天旋地转,无法抗拒的力量让他昏迷过去。

    待他醒来,身处不知名的荒林。关于那夜,他已什么也记不清。

    只是有个约定依旧清晰

    明日丑时,金府,等她,带她走。

    不敢逗留,他赶忙起身,往金府找去。

    可似乎,有一些远。

    陶闻生和金钰约定好的第三日,子时。

    小若被金家请的喜娘扶着出屋,穿着水红长裙鸳鸯鞋,银钗绾发,流苏轻垂。

    美色更胜当年,天真外更有一段娇美。

    虽说只是嫁去做姨娘,但那金钰的确下了心思,衣衫首饰无不贵重。

    陶闻生站在院外,觉得自己从头到脚已然麻木,那颗心似也不再跳动。

    几年前,她嫁的是自己,自己却从未认真看过他。

    几年后的今日,他要将她交到另外一个人的手中。

    一个男人最窝囊的事,就是把妻子拱手让人。

    陶闻生将包好的糖酥递给小若,“今天饿了就吃些。”

    他触到她指尖,只觉一阵刺痛,赶忙收回手,也不敢去看她的眼神,那清澈单纯的眼睛倒映着他所有的懦弱不堪。

    小若浑然不觉,只接过糖酥,向他一笑,什么也没说。

    岁月恍如一梦,她眉目似乎从未变过。

    他想,她的确没有正常人的喜怒哀乐。

    执着到近乎偏执,单纯到近乎可笑。一块糖酥能让她忘记害怕,一次恩情能让她忘记旧伤。

    越像白纸越映照出他人的可鄙。

    她轻咬糖酥,甜甜的滋味弥漫在口中,自顾自叹道“真好。”

    她听话地在喜娘和侍女的指引下迈入喜轿。

    在江南细雨、朦胧夜色里,悄悄地被抬往镇东金府。

    又是这样的梅雨季节,陶闻生一直厌恶的沉郁缠绵的季节。

    从镇西到镇东原十分漫长,今日却走得很快。

    从金府侧门进去,走到后院,金钰已然在那处等候。

    “陶大人亲自送嫁,金某不胜荣幸,感激,太感激了。”金钰揖后,笑得满面春风,“哎,说来也唏嘘。当年金某和陶大人在私塾,便互相攀比过表妹,不曾想,如今两位表妹都被金某收在后院,真是奇了”

    陶闻生不想与他啰嗦,冷脸说道“人已经送到,金少也该遵守承诺,把那字据给我。”

    金钰拍拍他肩膀,“哎,大人别急。今晚金某若满意,这字条自然无用,你我便是世上最好的亲家,你就是我妻兄,我还能害你”

    “你你出尔反尔”

    “什么出尔反尔,生意人,总要好好验货才能付钱。”

    陶闻生想挥拳打他,金家家丁便将他团团围住,将他双手反剪。

    “金钰,我是朝廷命官你若伤我,你要下大牢”

    “陶大人,金某哪敢伤你,你就好好在外头待着吧。”

    金钰撩开轿帘,伸手扶着里面的新嫁娘,将她接下来。

    小若听话地跟他走出来。

    金钰笑着看了一眼陶闻生,长臂一展,搂着小若的肩膀,进了卧房中。

    陶闻生见她乖顺的背影,心头如遭重击,从前从未有过的情绪忽然弥漫,像一张巨大带刺的网,将他层层包裹,从外到内割得鲜血淋漓。

    “表妹,别跟他进去”他忽然想起他们那段相处的好时光,急忙喊道。

    他想往前追去,却被那些家丁死死拦住。

    把她送走的人是他,想挽留她脚步的人也是他。

    他眼睁睁看着红影远去,才发现他心底极害怕这幅场景。

    一种极大的荒谬感浮上心头。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他和表妹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雨中初遇,夜里安抚,上元观灯,山间相救,分明可以过好的

    他曾说她没有正常人的情感,可她的情感那么浅显易懂,不像他满腹弯弯绕绕。

    她的情只是情,他的情却有很多其他的东西,怜惜,欲望,新鲜,刺激,自尊

    “表妹,表妹别跟他进去,表哥错了,你回来吧我以后一定好好对你”他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疯了似的对她喊道。

    那身披嫁衣的姑娘回头,给他留下一个微笑。

    “吵死了”管家朝陶闻生嘴里塞一团布条,堵住他的呼喊。

    他眼睁睁看着她随金钰进了房中。

    烛光摇曳,花影绰绰。

    明月藏在浓云愁雾后,星光隐于淡风轻雨里。

    欲走不能走,欲留不可留。

    原来有的人是一根心头刺,不动时便不痛,微微一动,疼痛便蔓延全身。

    可迟来的后悔,比草芥还不值钱。

    夜格外的长。

    从子时到丑时,雨也变冷。

    不知过了多久,房中忽然传来一声惨呼,打破深夜的寂静。

    是男声。

    没多久,便是桌椅瓶罐碰倒的声音。

    不一会,一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身影跌跌撞撞跑了出来。

    那身影跑出房门,环着看了一圈,似在找寻谁。

    可她没找到,只好往无人处跑去。

    屋里传来金钰的怒吼,“给我抓住她这贱人,她偷了契证”

    那些绑着陶闻生的家丁便也放开他,纷纷朝那身影追去。

    “表妹”陶闻生不再受钳制,赶忙从嘴里抽出布条,随那些家丁朝她跑去。

    原本陷入沉睡的金府忽然灯火通明,四处都是拿着火把、提着灯追人的家丁。

    小若被逼着跑到中庭,前后左右都是准备抓她的人。

    中庭北侧有一口深井。

    一切都是一瞬间的事。

    小若根本没时间反应,攥着字据跑到井边,毫不犹豫跳了进去。

    陶闻生脑内最后一根弦彻底崩断。

    “表妹”他推开那些家丁,跑到井边,望下去,才发现这井深不见底。

    金钰一瘸一拐走出来,看见那井,吞了口口水,道“这不是我逼她跳的,是她自己跳的,和我无关”

    陶闻生赶忙把绳子缠在腰上,就要下井救人。

    金钰不敢闹出大事,让家丁拉着绳子。

    过会,井底传来声音,家丁们赶忙拉着绳子上来。

    井口不大,很好找寻。

    陶闻生托着小若的腰,将她抱上来。

    她手里的字条已经撕碎,浸润在井水里,字迹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陶闻生屈膝坐在井旁,怀中女子面色苍白,双眸紧闭,浑身湿透,鬓发粘在脸颊上。

    “没事的,才进去没多久,表妹,你没事的。”他将她反放在膝盖上,头部朝下,按压她的背部,想帮她排出水。

    可小若没反应。

    过了会,他才发现有血顺着她的面颊和脖颈流淌在地上。

    原是红衣裹身,看不清血。

    他颤着手碰了碰她的后脑勺和脖颈,才发现满手黏稠的血。

    不是溺水而亡。

    井底有石坎,高高落下去,撞到头颈的一瞬人就没了。

    他浑身力气似被抽去,跌坐在一旁,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表妹,对不起,对不起你再给表哥一次机会,好不好表哥求你,求你活过来,求你醒过来,看一眼我,就一眼也好。以前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是混蛋,我什么都不懂,你再看我一眼,就一眼。我们重新开始好么我不再对你说那些话,我不再凶你,不再这样对你”

    “你晚上怕的时候,我陪在你身边,我抱着你;你爱吃糖吃糕点,我统统买给你我求你,求你睁睁眼”

    明明一切都在变好,明明两人之间开始变好,他一次又一次把她推开。

    当你一次次推开她时,以为她还会回来。

    把她“卖”给另一人时,才恍悟也许她回不来。

    她为你跳井而亡,才彻底明白,她真的回不来。

    之前的所有,不过是侥幸,不过是自以为是地认为,她永远不会离开。

    她的死全是为了他,为了救他,为了他不再被金钰挟持。

    冰冷的尸体不会回应迟到的深情。

    郑思如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他来晚了。

    在她和他说,愿意跟他走后,他来晚了。

    他没了法力,死赶慢赶,等来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荒林为何突然丢失了一夜的记忆为何法力尽失

    可归根到底。

    是他失约。

    纵然知道这之后她会回归天界,可他失约。

    若他不失约,这一世他便成功地带她离开。

    他就能短暂而完全地拥有她。

    眸中赤色愈发遮挡不住,逐渐浓郁。

    这一刻,心中没有理智,只有毁灭。

    他抑制不住他的愤怒、愧疚和恨意,那些灵气魔气不受控制瞬间爆发。

    凡人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仙人之怒,寸草不生,灰飞烟灭。

    可他终是想起,离开天界时,与她定下的不乱杀生的约定。

    强行将那些灵气收归体内,筋脉濒临爆裂,终是忍下。

    谁也不伤,只是伤己。

    雨还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试问闲愁都几许

    作者有话要说  出自贺铸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原词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

    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情都几许。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终于可以写暴打他了握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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