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英前额的包好几天都没消下去。
她每天早起都要揽镜自照,对着小铜镜看看青肿好没好点,要下马车时就戴上面纱,遮住整张脸。
期间,她要求昙摩罗伽待在车厢中养伤,他露出要独自离开的迹象,她就揭开面纱让他看看自己头上的包。
“将军是为救我阿兄受的伤,我得好好照顾你,你不告而别的话,我还会去找你,直到你养好伤为止。”
昙摩罗伽道“寻常皮肉小伤而已。”
瑶英微笑“我身上只是一些擦伤,略有些咳嗽罢了,将军每天叮嘱我擦药服药,怎么到了将军身上,就不一样了”
“我病了的时候,将军照看我,告诉我身体最重要,其他事情可以慢慢来,将军病了,我不能照看将军吗”
昙摩罗伽挪开了视线,望着晃动的车帘,神色平静。
“我和公主不一样。”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
瑶英摇头“都一样,我们都是凡胎,受伤了会疼,生病了会难受。”
昙摩罗伽可以直接离开,但是想到她雨夜在峡谷中摔出一身伤,拿她没辙,没有再提离开的话。
只是多陪她走一段路,结果都是一样的。
护送她到了圣城,他就离开。
大军凯旋,边城守将率领全城军民出城迎接,鲜花飘洒,美酒醉人。
毕娑应付完一场盛大的宴会,得知魏朝使者就在城中驿馆,预备去圣城进献谢礼,大为诧异魏朝果然派了使者来,不过那个使者显然不是文昭公主,使团不知道她也来了王庭。
显然,文昭公主是隐藏身份来王庭的。
他去找瑶英求证。
瑶英笑眯眯地道“我不是正使,我另有秘密要务和佛子商谈。”
她确实有正事要和王庭商谈,以免昙摩罗伽拒绝见她。
毕娑将信将疑,说“这样也好,我正要劝公主隐瞒身份,免得被人发现不过这么一来,实在太委屈公主了。”
瑶英笑笑,“没事。”
进入王庭境内,她不再跟着大军,而是和几支贩卖丝绸的商队一起赶路。王庭大败北戎,很多城镇举行庆典,,胡商们蜂拥而来,盼着能赚得盆满钵满。
眼看离圣城越来越近,瑶英紧盯着昙摩罗伽。
“将军,到了圣城,我们一起去见佛子吧。”
昙摩罗伽一怔,不作声。
瑶英脸上的神情很认真,道“将军回到王庭肯定要去觐见佛子,正好我也要见佛子,我不便露面,将军带我一起去,不然我还要想办法递信。”
“如果王不见你呢”
“那我就一直等着他见我。”
昙摩罗伽面无表情,“我安排亲卫带公主去王寺。”
瑶英摇摇头,睁大双眸看他“我想和将军一起去,我可以伪装成将军的亲卫,那样快点。”
昙摩罗伽心里无奈地叹口气,“好。”
等她办完了正事,自会和使团一起回高昌。
商队、使团一起出发,瑶英暂时不想和使团的人相认,留下一部分亲兵处理杂事。
到了圣城,昙摩罗伽先带瑶英到自己的一处落脚地换了身衣裳,看着她披上亲卫的白袍。
“公主想和王说什么”
他问。
瑶英冲他一笑,戴上面巾“等我见了佛子,再告诉将军。”
昙摩罗伽狰狞的脸看不出什么神情,领着她从夹道进王寺,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着两人的呼吸声和脚步声。
地砖湿漉漉的,瑶英走得急,噗通一声滑了一跤,又磕到前额那个好得差不多的包,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昙摩罗伽两道剑眉微拧,停下脚步,抬起手臂。
瑶英熟门熟路地抓住他的袖子。
“公主”快要走到出口时,昙摩罗伽步子慢下来,“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公主。”
“什么事”
“使团也到了圣城,公主办完差事,随他们回高昌罢我以后不会再见公主了。”
他道,语调坚定。
瑶英抬起头。
昙摩罗伽淡淡地道“那晚,我承认对公主有爱慕之情可是我早已立誓,此生不会娶妻。公主是魏朝公主,我乃王庭摄政王,我对公主的念头只是一时忘情。以后我不会打扰到公主。”
瑶英双眼微眯,两道审视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转。
“将军以后真的不见我了”
昙摩罗伽示意她松开手,“我意已决。若无紧急军务大事,我不会再和公主见面。”
瑶英瞪着他,眼圈渐渐红了,泫然欲泣。
说完,大踏步走了出去。
瑶英目送他挺拔的背影决绝地离开,擦一下眼角。
果然,不论他是什么身份,即使被她逼问出实话,依旧意志坚定。
和尚竟然又骗她。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巴米尔迎了上来,道“公主,王在石窟,请随我来。您有什么要紧事,最好快点说,您只有半个时辰。”
瑶英不语,跟着他穿过曲折回廊,迈上长长的石阶,绕了很长的路,爬到高耸的土崖上。
台下密林郁郁葱葱,垂枝掩映间,隐约可以看到佛塔翘起的飞檐。一道身影背对着她立在土崖前,一身绛红色袈裟,风吹衣袂翻飞,清冷出尘,身姿翩然,整个佛寺庄严的气势仿佛都凝结在他身上。
他站在那里,肩披霞光,俯瞰脚下沐浴在金光中、雄伟壮丽的佛寺,背影在夕光映照下显得无比的高大,威严,圣洁。
瑶英明知他刚才还在和自己说话,仍然不由得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失神了片刻。
难怪她以前看不出来。
昙摩罗伽侧过身,斜晖勾勒出他线条分明的侧脸,“公主因何事觐见”
语调清冷。
瑶英定了定神,走上前,道“我有件很要紧的事和法师商量,请法师屏退左右,挪到僻静处恕我冒犯,最好连暗卫也都撤了。”
她指了一个方向。
昙摩罗伽扫她一眼,摆了摆手。
在角落里守卫的暗卫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整个山崖上,只剩下他们两人。
昙摩罗伽手握佛珠,往掩在山石背后的角落走去。
瑶英跟着他,等他看过来时,皱了皱鼻子,叹口气“法师,实不相相瞒,我这次是为摄政王苏丹古来的。”
石窟地势高耸,角落一面是突兀的崖壁,凉风拂过,呜呜响。
昙摩罗伽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山崖上风太大,瑶英裹紧白袍,接着说“苏将军爱慕我,不过他说他此生不会娶妻,所以和我一刀两断。法师,这是真的吗”
“苏丹古不会娶妻。”
既然给不了她任何红尘里的愉悦,那么不管哪个身份的他都不会去打扰她。
瑶英叹口气,眉间轻蹙,眸中泪光盈盈,一枝梨花春带雨,说不出的落寞,我见犹怜。
山崖上的风呼啸着卷过,她站立不稳,踉跄了几下。
苏丹古拒绝了她,她这么伤心
她为别人伤心难过心头似乎有种异样的、淡淡的不快涌动,他一凛,握紧佛珠,那一抹情绪转瞬而逝。
瑶英脸上露出一个苦笑,“我来王庭,本来是为了苏将军,可是苏将军刚才已经和我一刀两断,我想求法师的事,也不必开口了。”
昙摩罗伽握着佛珠的手抖了一下,眼睫轻颤。
她想求什么
“因俗事打搅法师了,请法师别见怪。”
瑶英抿抿唇,转身离开。
昙摩罗伽立在原地,听着她沉重的脚步声一点一点远去,慢慢闭上了眼睛。
风吹进衣袖,他身上冰凉。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一声惊慌失措、恐惧的尖叫传进他的耳朵里,接着是一阵碎石沿着山崖滚落的杂响。
声音是从崖边下山的石阶传过来的。
昙摩罗伽猛地抬起眼帘,回头。
一抹白色从崖边掠过,迅速朝着崖底的乱石堆坠去,山崖旁的石阶上有一只靴子,像是有人失足落了下去。
昙摩罗伽捏紧佛珠。
山崖上只有他和她两个人,她刚才伤心欲绝,脚步蹒跚,不久前还在密道里滑了一跤她身上的白袍是他看着她换上的。
周围没有亲兵暗卫值守,这处角落很隐蔽,除了他,谁都看不到崖边的情景袈裟猎猎,昙摩罗伽提口气,身影如苍鹰搏兔,气势森严,朝着那道白色跃了下去。
风从耳边吹过,轰轰响,他在半空中抓住了白袍,拢进怀里,怔住了。
白袍底下没有人,系带上挂了一只沉甸甸的布口袋,所以才会下坠。
他先扫一眼底下的乱石堆,确定没有人,这才折转身影,足尖轻点崖壁,几个利落的纵身,稳稳地落进山间的廊道上。
一道冰冷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
昙摩罗伽抬眸,看向石阶。
几块堆拢的石头后探出一道婀娜的身影,她站在半山腰处,低头俯视他,面容模糊。
她都知道。
先问苏丹古,扰乱他的心智,等回到圣城,他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再来试探他。
昙摩罗伽攥紧白袍。
躲在石头后面的身影走了出来,走下石阶,跳到廊道上,一步一步朝他走近,步履轻快,根本没有方才的蹒跚之态。
昙摩罗伽叹口气。
脚步声咚咚靠近,瑶英很快踱到他面前站定,一只脚没穿靴子,手背在背后,看着他手里的白袍。
“原来法师还会武艺,法师刚才纵身一跃的身姿,和摄政王苏丹古一模一样。”
她冷冷地道,双眸清亮,和刚才泫然欲泣的样子判若两人。
“出家人不打诳语,你答应过我,不骗我了。”
“你骗我。”
昙摩罗伽沉默不语,抬脚从瑶英身边走过去。
“法师。”
瑶英攥住他的袖子。
如果不逼他,他什么都不会告诉她,所以她只能先迫使他以苏丹古的身份承认心意,再让他知道自己知道他是苏丹古,这样一来,他才没有其他借口否认。
这一次她一定要问个清楚,不许他搪塞过去。
昙摩罗伽碧色双眸看了瑶英一会儿,视线交织,他眸中并无被人窥破秘密后的慌乱,只有平静。
瑶英一愣,忽然明白了。
他知道她是故意的,那件白袍根本没骗住他。
昙摩罗伽轻轻拨开瑶英的手指,“站在这里,别动。”
瑶英站着没动,他的袖子从她手指间滑了出去。
“穿上。”
他看着她,眉头轻皱,语气严厉,“别拿自己冒险。”
瑶英接过靴子穿上,笑了笑“我没冒险。”
她好好地站在山崖边。
昙摩罗伽没做声。
他目力过人,一眼就看得出白袍底下不像有人。
但他还是上了她的当。
因为他不敢冒险。
迟疑的话,万一她真的摔下去了
他瞥一眼瑶英。
她望着他,和他对视了很久,轻声问“法师,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不是喜欢我”
廊道里灌满了风,檐角悬铃叮铃响。
昙摩罗伽转过身去,望着暮色下镀了一层金光的佛寺。
“是。”
瑶英心头颤动。
他终于承认了,以昙摩罗伽的身份。
可她心里并没有计谋得逞的窃喜,反而有酸涩一点一点涌上来。
她笑了笑,看着他的侧影。
“法师,你知道吗,上次我走的时候,下定了决心这辈子,我不会再见你了。”
“我不会以私人名义给你写信,不会再来圣城。”
“这一生,我和你再无任何瓜葛。”
“死生不复相见。”
她一字字道,语气平静。
昙摩罗伽捏紧佛珠,闭了闭眼睛。
瑶英笑了笑“法师,我说到做到。”
她当时是这么打算的,而且她也确实做到了。
离开王庭后,她不再给他写信,不打听他的消息,即使在高昌遇见他的亲兵缘觉,她也一句都没有提起他。
直到她发现他千里奔袭赶来救她。
瑶英长叹一口气。
“从前,我对法师敬仰信赖,从未想过其他。”
不管他是昙摩罗伽还是苏丹古,一直冷静沉稳,从来没有多余的情绪,更没有表现出男人的。
“后来,法师患病的时候,毕娑一次次请我陪伴法师,那时我虽然心有疑惑,也没有多想,只当是因为我了解法师的病情,而且会为法师保守秘密,所以毕娑才会找我。直到上一次,我才开始怀疑”
“那晚,法师趁我睡着时,为我盖被,想要碰我”
他久久凝视她,久到她怀疑他是不是想做什么。
昙摩罗伽纹丝不动,风吹袈裟轻扬。
瑶英斩钉截铁地道“我知道,那不是梦。”
他是个和尚,不可能仅仅因为同情怜惜她而想碰她。
那一夜,瑶英的怀疑得到证实,如五雷轰顶,心脏狂跳,目瞪口呆,不敢置信。
她很庆幸昙摩罗伽正病着,不然肯定能听到她如擂鼓的心跳。
在她眼中,昙摩罗伽参透万事万物,因为什么都看透了,也就不会在乎,有时候他甚至冷静理智到近似冷漠,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对一个女子动情
他居然喜欢她
那晚,瑶英一夜没睡,脑子里思绪潮涌,难以形容。
很多从前隐隐觉得不对劲的事情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带她去佛塔祈福,雨中的拥抱,毕娑说他心情抑郁难纾,他梦里对她说想要她留下来陪她
回忆涌上心头,瑶英翻过身,望着长榻上的昙摩罗伽,心里酸酸胀胀,万钧沉重。
震惊、错愕、茫然、矛盾、惶惑
唯独没有被隐瞒的气愤。
瑶英很难过。
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昙摩罗伽。
他是出家人,书中的他至死都坚持自己的信仰,他对她动了情,肯定受了很多煎熬。
而她什么都不知道,言语之间很可能会无意伤害到他。
她的每一次亲近,于他而言,都是考验。
她还那么多次高高兴兴地和他谈起回乡的事
瑶英凝望着昙摩罗伽,想了很多事,想了很久。
她做了一个决定。
再问他一次。
如果他否认,她就离开。
风声猎猎。
瑶英淡淡一笑,“法师,我懂了你的心思,仔细回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所以我才会郑重地向你求证,你还是否认了。”
“我明白,法师既然从未在我面前表现出情意,又在我试探之后矢口否认,说明法师信念坚定,男女之情只是一时的冲动,法师佛法高深,必定参得透,不会为男女之情所扰。”
“这些我都明白,法师是修行之人。从前,我不知道法师的心思,无意间给法师添了麻烦。后来我知道了法师的心思,怎么能再打扰法师”
“我想和法师愉快地道别。”
他既无心,她绝不纠缠。
对瑶英来说,那个平静的道别,是她和昙摩罗伽的诀别。
“可是法师却出现在高昌,救了我阿兄,救了我我成了你的心魔,你放不下,是不是”
昙摩罗伽沐浴着夕光,轻声道“是我梵行不足,心不静的缘故公主不是我的心魔。”
他停顿了很久,手指轻拂佛珠。
“遇上公主,是我之幸。”
瑶英喉头发紧,淡淡的暖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包围在其中。
他从未将她视作麻烦,即使因为动情煎熬,也是如此。
她微微一笑“法师,对我来说,也是如此。”
“遇上法师,是我之幸。”
瑶英长舒一口气,走上前,和昙摩罗伽并立,眺望远方。
“所以,在知道法师喜欢我的时候我错愕,诧异但一点都不觉得反感,相反,心底有种莫名的欢喜。”
昙摩罗伽怔住。
作者有话要说不是很明白大家的评论小七以为罗伽放下她了,所以上次走是诀别,后来罗伽去了高昌,她知道罗伽的感情比她以为的要深得多,影响到了他的身体,所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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