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施针

小说:嫁给一个和尚 作者:罗青梅
    月光撒下一片霜雪似的清辉,廊前风声琳琅。

    昙摩罗伽立在石阶前,面似寒月,碧眸清冷,听着身后屋中断断续续传出的缘觉和瑶英说话的声音,闭了闭眼睛。

    她没事。

    寒意一点一点浸上来,他站在月色和灯火照不到的阴影中,把涌到喉头的腥甜之意压了下去,思绪渐平。

    心底皱起的波澜慢慢恢复一片平静。

    哐当一声巨响,院门被大力撞开,一个身量高大的男人在亲兵的簇拥中冲了进来,剑眉紧皱,神情焦灼,一阵风似的刮过前庭,踏上石阶,两道满是焦虑的目光和昙摩罗伽的视线对上,脚步微微一顿。

    “阿郎”亲兵从屋里奔出,“七娘没事了”

    李仲虔满脸都是焦躁,收回视线,一边快步往里走,一边问“怎么回事明月奴怎么突然就病了是不是李玄贞那厮做了什么”

    亲兵答道“太子殿下倒是没做什么,还为七娘挡了一刀,受了伤。不知道怎么回事,七娘忽然就发病了,病势凶险,摄政王请了多少医者来看,都说不中用万幸,七娘刚刚转危为安了。”

    “摄政王”

    李仲虔扫一眼立在门外的男人,大踏步进屋,直冲到长榻前。

    瑶英正在听缘觉说她晕厥以后高台下发生了什么,忽然看到他阴沉如水的脸,愣了一下。

    “阿兄。”

    她轻声道,有些心虚。

    李仲虔一张脸黑如锅底,眼神严厉,挥挥手,示意所有人退下去。

    “我没事了。”瑶英飞快地道,“今天只是一场意外。”

    李玄贞为她挡了一刀,惩罚来得快,去得也快,她这会儿什么都不记得了。

    李仲虔没说话,坐到榻边,端详她半晌,摸了摸她的额头和手心。

    额头还是冰凉的,手心微热,脉象平稳,指腹可以感受到咚咚的跳动。

    “还难受吗”

    他悬着的心放了回去,沉声问,声音嘶哑,一路快马加鞭赶过来,灌了冷风,嗓子里像是有一把剪子在绞动。

    他不会忘记她发病的那一次,他请遍大夫,甚至去求求了李德,所有大夫都摇头叹息,告诉他药石罔效,劝他早点为她准备后事。他一直守着她,叫她的名字,要她回来,直到她苏醒。

    舅舅死了,阿娘疯了,他只剩下明月奴了,假如她也离他而去,他还有什么可眷恋的

    瑶英摇摇头,道“阿兄,我好多了,摄政王今天一直在照顾我。”

    她记得昏迷前在台下看歌舞,昙摩罗伽在王寺修养,没想到醒来的时候居然会看到他,而且他又换上了苏丹古的装束,心里纳闷。

    刚问了他一句,他一声不吭,起身就走了。

    瑶英一头雾水,和旁边的缘觉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问他怎么回事。

    缘觉悄悄抹了眼泪,和她说了她昏迷后发生的事情,还告诉她,她受伤后一直昏睡到天黑,期间脉象越来越微弱,毕娑把医者都请了过来,尝试了很多方法,差点要给她放血了,昙摩罗伽一直在照顾她。

    瑶英愣了半晌。

    杀手刺杀她的时候,昙摩罗伽怎么会出现得那么及时

    他也在长街附近

    他很少出王寺,而且现在还病着,又有歌舞戒律,为什么会去市坊

    一个猜测如电光一般掠过瑶英的脑海,不过她不敢确定。

    不管怎么说,今天昙摩罗伽一直守着她。

    李仲虔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听亲兵说了大概的经过,瑶英昏厥的时候,苏丹古在她身边。

    听说刺客是王庭人,事关王庭朝堂争斗。

    李仲虔眼前浮现出苏丹古的那张疤脸,眉头紧锁,道“你身子虚弱,好好休息。”

    说着站起身。

    瑶英拉住他的袖子“阿兄,你是不是要去找李玄贞”

    李仲虔神情冰冷,凤目里寒光闪烁。

    瑶英扯着他不放“阿兄,李玄贞现在重伤,你去找他,问不出什么,他的事情由我来解决,我们说好的。”

    李仲虔脸色沉了下来。

    在高昌的时候,他答应过瑶英,不会冲动行事。

    “李玄贞阴沉古怪,不可捉摸,必须要提防他”

    李仲虔坐回榻边,欲言又止。李玄贞阴郁深沉,他怀疑李玄贞想对明月奴做什么。早在长安的时候,他就发现李玄贞看着明月奴的眼神格外阴狠。北戎大败,朱绿芸和义庆长公主不知所踪,李玄贞竟然没有亲自带兵去寻找朱绿芸,只让亲卫去打听消息。他越想越觉得古怪,借着出使的机会把明月奴带到王庭来,就是担心他不在的时候李玄贞动手。

    不料李玄贞竟然悄悄跟到了王庭,还潜伏在明月奴身边。

    虽然他救了明月奴,李仲虔依然无法放下戒心,而且他心里的不安感更强烈了。

    李仲虔不信。

    “我会提防李玄贞的”瑶英想起昏倒前李玄贞那双布满红血丝的凤目,眉头轻蹙,道,“阿兄,我心里有数。”

    李仲虔来了以后,亲兵围住小院,毕娑、缘觉和其他王庭人都退了出来。

    他站在阴影里,望着窗前映下的朦胧灯火。

    “公主好多了公主问起您,您怎么不进去”

    昙摩罗伽摇摇头。

    以什么身份进去

    她有兄长关心,有忠心的部下服侍。

    他平静地道“让医者再去看看她。”

    她才刚刚恢复,可能会反复发作。

    毕娑应是,抬脚走开,领着医者进屋。

    医者为瑶英看完脉,啧啧称奇。李仲虔不放心,跟着医者出了屋,想要细问瑶英的病情,医者不懂汉文,他不会王庭语言,鸡同鸭讲了半天,缘觉顶了上去,他整天跟着瑶英,学了些汉文。

    不一会儿,毕娑领着一名医者回来。

    医者说了一大车话,惊叹不已,最后笑眯眯地道“公主没有大碍了。”

    昙摩罗伽嗯一声,下了石阶,吩咐毕娑。

    “查清今天的刺客是哪家后人,他们混入圣城日久,不可能没留下一点行迹。”

    “明天早上让禁卫军中郎将去王寺见我。”

    毕娑应喏。

    他又吩咐了几件其他事,毕娑一一应了。

    夜色深沉。

    昙摩罗伽沉默下来,衣襟前落满如银月华,走出庭院。

    脚步声从后面传过来,缘觉气喘吁吁地跑到两人身后,行礼毕,道“摄政王,公主想回王寺。”

    缘觉应喏,道“公主有句话让我转告您。”

    昙摩罗伽停下来,背对着他。

    “什么话”

    缘觉道“公主说,到您服药的时辰了,您记得服药。”

    “她怎么样”

    “公主好多了,公主说她这个毛病发作起来厉害,其实不碍事,让您别担心。刚刚侍女送了吃的过来,公主吃了。”

    “你留下照看她,别和她一道出门。如果有急事,让信鹰报信。”

    昙摩罗伽吩咐了一句,迈步走了出去。

    缘觉应是,回到瑶英房中,道“摄政王回王寺了。”

    瑶英喃喃道“他就走了”

    她知道他不会留下,不过她以为他走之前会过来和她说几句话。

    缘觉点点头,道“摄政王说您身体虚弱,今天就别下地了,阿史那将军会照顾他。”

    瑶英出了一会神,叫来亲兵,吩咐道“阿兄明天会回驿馆,他这几天有要事在身,应该不会去其他地方你们看着他,他要是和李玄贞起了冲突,一定要拦着。”

    亲兵应是。

    “李玄贞怎么样了伤势很重吗”

    亲兵答道“很重,不止今天为您挡的一刀留下的伤太子殿下身上还有其他伤口,太子从沙州、伊州赶到高昌的时候,身上就一直带着伤,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腰背上没几块好肉了。太子想见您,王庭摄政王让人拦着,太子昏睡过去了。”

    “太子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王庭城里有他的亲卫吗”

    “有,小的已经把人带过来了,他们说”

    “说什么”

    “他们说,太子殿下是为公主来的,公主刚离开高昌,太子殿下后脚就跟了过来,谁都劝不住。”

    瑶英皱眉。

    当初,李玄贞和李仲虔一起来救她,她很意外,但也仅限于此,她不想和他有其他瓜葛。

    上回李玄贞重伤,住在她的营帐里,和她一起返回沙城,一路上她没有和他说一句话,眼角风都不扫他一下,他离开时,她也没去送他。

    本以为这样,两人之间不会再有交集了。

    高昌被围,他不顾部下反对,急行千里,出现在城外,只带了两千兵马,几乎是在送死。

    他在沙州已经身负重伤,如果不是李仲虔和莫毗多跟他汇合,对上海都阿陵,他毫无胜算。

    瑶英当时心想,李玄贞对盟友还是很够义气的。

    李玄贞想弥补她么

    瑶英淡淡地道“等太子醒了,过来报信。”

    事到如今,他们之间不可能再回到过去刚刚相识的时候,她不在乎他在想什么,不需要他的悔意,她只想离他远一点。

    吩咐完事情,瑶英躺下休息,可能白天睡多了,翻来覆去睡不着。

    半夜,她爬起身,光着脚走到窗前,拉开一条细缝往外看。

    廊前空空荡荡,风声呼呼,一地粼粼的如银月光。

    他不在这里。

    瑶英等了一会儿,摇头失笑,转身回榻。

    他这么忙,当然不会来。

    今天他救她的时候肯定运功了,不知道他有没有按时服药,今晚她不在他身边,他一个人能行吗

    瑶英翻了个身,袖子滑落,手臂上的佛珠冰凉温润。

    她取下佛珠,握在手里,合眼睡去。

    王寺。

    毕娑守在毡帘外,脸色凝重。

    静夜里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巴米尔提着医者的衣领匆匆赶到。

    医者刚从瑶英那里赶回来,又被召来王寺,站在毡帘前大口喘息了几下,掀开帘子。

    屋中几支蜡烛熊熊燃烧,恍如白昼,榻上躺了一个人,烛光笼在他脸上,他面如金纸,双眸紧闭,神色憔悴。

    医者脸色微变“刚才还好好的”

    毕娑焦急地道“回来就成这样了,散了功,连路都没法走。”

    半个时辰后,医者累得满头大汗,昙摩罗伽面色稍稍恢复了一点,睁开眼睛,视线落到医者脸上。

    “还有多久”

    他问,气若游丝。

    医者恭敬地答道“王,快好了。”

    “我问你,还有多久”

    他又问了一遍,虽然气息微弱,气势依旧雍容。

    榻边的毕娑浑身一震。

    医者手中的银针晃了晃,不敢抬头,小声道“王前几天好转了,如果能一直这么下去,也许还有几年”

    叮的一声细细轻响,他手中的银针掉在地上。

    医者颤了颤,跪了下去。

    屋中安静下来,死水一般的寂静。

    昙摩罗伽面色如常,双眸凝望摇曳的烛火,淡淡地道“继续。”

    他早知如此,水莽草只能拖几年。

    医者暗叹一声,夹杂着敬佩和怜悯,爬起身,继续为他施针。

    一颗豆大的汗珠从昙摩罗伽颊边滚落,他半靠在枕上,问“派人去查了吗”

    毕娑回过神,忙道“派了,校尉亲自带着人各处搜查,城中应该没有他们的同伙了。”

    他嗯一声,“记得加派人手。”

    想杀苏丹古的人太多了,如果那些人全都把仇恨发泄到她身上,不管她身边有多少亲兵都不够。

    毕娑抱拳“您放心,派去的都是近卫,公主的亲兵分不清王庭人,近卫常和他们打交道,反应更快。”

    昙摩罗伽微微颔首。

    医者手里的针刺在他指间。

    十指连心,手臂肌肉颤动,他却只是轻轻皱了一下眉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

    假如她在这里,一定会满脸担忧地看着他,和他说话,想方设法转移他的注意力,他眉头一皱,她也会跟着轻轻蹙眉。

    他习以为常,不觉得疼。

    翌日早上,李仲虔刚起身就来看瑶英。

    瑶英比他起得更早,换了衣裳,吃了些东西,在他面前转了一大圈,面色红润,中气十足“阿兄,我真好了。”

    李仲虔仍不放心,逼着她喝了几碗补身体的药,等府上的医者给她诊脉,说她确实没什么了,这才安心了点,叮嘱亲兵看着重伤的李玄贞,匆匆离开。

    “我晓得。”

    瑶英目送他出门,叫缘觉找来笔墨纸张,坐在案前写信。

    亲兵来报“公主,太子殿下醒了。”

    瑶英放下笔。

    李玄贞的肩上、腰上、胸前、大腿、手臂都缠了厚厚的纱布,躺在榻上,面色惨白。

    亲兵拥着瑶英踏进屋中,他那双黯淡无神的凤眸立刻燃起几点火焰,似燃烧过后的灰烬中又爆起明亮的火花,两道阴沉目光死死地凝定在她脸上。

    瑶英皱眉,示意其他人出去,扫一眼榻边。

    铜盆里满满一盆血水,榻边一大团被血浸湿的纱布。

    她眼帘抬起,和李玄贞对视。

    “为什么救我”

    语气平淡。

    李玄贞唇角一扯,挣扎着爬起身,靠坐着。

    “因为我不想让你出事。”

    瑶英脸上没什么表情。

    李玄贞捂住刀伤,嘴角一扯“七娘,你是不是还恨我”

    不管他做了什么,她始终冷淡。

    瑶英摇摇头,迎着李玄贞的视线,说“李玄贞,我只想离你远一点。”

    李玄贞如坠冰窖,手脚冰凉。

    她厌恶他到了如此地步,甚至不想恨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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