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苏丹古

小说:嫁给一个和尚 作者:罗青梅
    第47章

    黄金美玉,珠宝珍奇,几尺高的珊瑚树,玲珑剔透的琉璃盏,流光溢彩,琳琅满目。

    地上凌乱堆放的宝箱里折射出一道道华光,差点晃花瑶英的眼睛。

    毕娑站在一旁,做了个请的手势“公主随意挑选,外面预备了几辆大车,只要公主喜欢的,都可以取用。”

    瑶英回过神,心道既然昙摩罗伽这么有钱,那她就不和他客气了。

    她环视一圈,目光落到一只宝匣上,怔了一怔,心里顿时翻江倒海,走过去,拿起匣子,鼻尖发酸,眼圈微微泛红。

    “就这个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软糯沙哑。

    毕娑愣了片刻,欲言又止,回内殿复命。

    殿中鸦雀无声,香氛袅袅,昙摩罗伽沐浴在一片清冷光束中,没做声。

    毕娑等了一会儿,见他看经书看得入神,不敢打扰,退了出来。

    般若堵在殿门外,一脸紧张地问“文昭公主拿了多少东西”

    毕娑回头看着宝榻上的昙摩罗伽,神情若有所思,漫不经心地道“文昭公主只拿了一样东西。”

    般若急得都快冒烟了,一叠声追问“公主拿了什么”

    毕娑转过头来,道“一颗夜光壁,公主好像很喜欢。”

    般若顿足道“她怎么拿了夜光壁”

    毕娑瞥他一眼,目光冰冷“怎么,你嫌公主拿多了”

    般若急得直捶胸“我嫌公主拿少了光是那些药材就不止一颗夜光壁她为什么不多拿点”

    毕娑咧嘴笑出了声“她拿得少,你怎么反而生气我记得你很不喜欢文昭公主。”

    般若哀怨地瞪他一眼“将军还笑得出来文昭公主的嫁妆全送去佛寺了,现在城中都在谣传公主对王一片痴心,舍弃所有身外物,只为追随王她又有借口缠着王了”

    毕娑笑了笑,“你怕什么文昭公主再怎么痴心,只要王不动心,一年以后,文昭公主就会离开。她是守约之人,不会痴缠着王。”

    摩登伽女为了嫁给阿难陀,愿意修行一年,李瑶英发过誓,效法摩登伽女,只在王庭待一年。

    除非昙摩罗伽对她动了心。

    般若下巴抬起“王当然不会动心”

    王是阿难陀转世,出生时圣城漫天云霞,王宫隐有佛音。王高贵圣洁,清净离欲,怎么会被汉人公主引诱呢虽然她生了一副倾国倾城的好皮相

    毕娑睨他“那你在怕什么”

    般若呆住了。

    瑶英拿着宝匣回院子,坐在幽凉的长廊里,望着匣中的夜光壁,怔怔地出神。

    谢青在庭间练拳,看她双眼通红,几步上了石阶,眉头紧皱“公主,谁为难您了”

    瑶英回过神,笑了笑,拂了拂眼角“没有,我想阿兄了。”

    王庭的夜光壁色泽丰润,比李仲虔送她的那一颗还要大,可她还是最喜欢阿兄送她的那颗。

    那颗夜光壁现在不知道落到谁手上了。

    和往常一样,谢青面无表情地安慰瑶英“公主一定能平安回到中原,和秦王团聚。”

    “阿兄现在不是秦王,他是卫国公。”

    阿兄肯定很担心她,她得早点回去。

    瑶英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收起愁思,抖擞精神,召集亲兵,吩咐下去“等法会结束,谢鹏、谢冲和阿青随我去高昌。”

    亲兵们应喏,谢青问“高昌王会帮助公主吗”

    瑶英道“去了才知道。”

    亲兵们沉默不语。

    瑶英看一眼垂头丧气的亲兵们,拔高嗓音“汉时班超出使西域,带兵三十六人出关,不费朝廷一兵一卒,收复西域六十余国。”

    “唐天使王玄策出使天竺,使团被擒,他侥幸逃脱,从吐蕃借兵,率军攻打天竺,斩首三千,生擒天竺国王阿罗那顺和他的部众,名震域外,天竺五百多座城池归降。”

    她停顿下来,目光从每一个亲兵脸上扫过去,“眼下我们虽然受困于西域,未必没有逃脱的可能,朝廷一直希望能恢复和西域的沟通,西域诸国也盼着能早日东归,出使高昌,正是你们大显身手的好时机”

    身在远离中原的域外,前路渺茫,语言不通,亲兵们士气低迷,听了这番话,忽然觉得眼前豁然开朗,浑身热血沸腾,如果他们也能和班超、王玄策那样助朝廷收复西域,岂不是都能彪炳史册,让家族荣光

    众人望着他们的公主,眼中渐渐腾起两簇熊熊燃烧的火苗。

    瑶英立在阶前,神情郑重“北戎对中原虎视眈眈,我们和北戎迟早兵戎相见。此去高昌,就算不能从高昌王那里得到任何帮助,至少可以多探听些军情,知己知彼,才能多一分胜算。”

    众人高声应是,摩拳擦掌,恨不能立刻出发前去高昌。

    瑶英看他们情绪激昂,笑了笑。

    半年的囚禁让她的亲兵萎靡不振,意志消沉,现在才能从他们身上看到几分男儿何不带吴钩的热血豪情,不管他们能不能创下不世功勋,先有了这份抱负和意气,他们才能重拾信心,沉着应对所有危险。

    越是身陷囹圄的时候,他们越不能丧失斗志。

    “王庭能够多次抵挡北戎大军,一定有他们的制胜之法,去高昌的路上,你们要注意观察王庭中军,学习他们的长处。”

    亲兵们齐声应喏,目送瑶英回房,朝一脸木讷的谢青眨了眨眼睛“你怎么不跟过去”

    谢青神情茫然。

    谢冲哎了一声,道“公主思念卫国公,心情不好,你跟过去好好安慰公主,让公主不必伤心难过,我们一定会护送公主还朝”

    谢青脸色沉了下来“为什么要由我跟过去安慰公主”

    亲兵们不知道她的火气从哪里来的,面面相觑。

    谢青拿起练武的木剑,手腕一翻,剑尖拍向亲兵。

    “因为你们知道我是女子,所以公主伤心烦闷了,我必须跟过去劝哄公主,我是不是还应该换上女装,和公主一起绣绣花,喝喝茶,对坐痛哭,以解公主愁闷”

    亲兵们疼得哇哇大叫,一边抱着脑袋躲闪,一边讨饶。

    “大哥大姐大娘我们错了我们错了”

    谢青继续追打亲兵,冷笑“你们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

    “我告诉你们,我虽然是女子,依然是公主的护卫是你们的队长能把你们这几个蠢货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亲兵们被逼到墙角,没地方躲闪,干脆倒在地上,惨叫连连,哭着求饶“是是我们是蠢货”

    谢青一剑斩下,木剑削掉亲兵的发丝。

    谢鹏和谢冲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谢青挽了个剑花,一脚踢开扑在自己脚下的亲兵“不论我是男是女,公主将我视作她的护卫,我把公主当做主公,你们都给我记住了,我是你们的队长,不是公主的侍女我怎么效忠侍奉公主,轮不到你们来指点”

    众人鼻青脸肿,满心委屈。

    谢冲哭道“大哥大爷祖宗我们真的没有轻看嘲笑你的意思公主向来和你亲近,我们才会想到让你去安慰公主,公主尊贵,我们这些大老粗一看到公主,连话都说不出来,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劝说公主”

    其他人连忙附和。

    谢青神色缓和了些,收起木剑,“以后少来指挥我”

    众人趴在地上,点头如捣蒜。

    等外面叫嚷求饶的声音安静下来了,瑶英探出半个身子往长廊看了一眼,脸上笑意盈盈,眼角微挑,娇艳柔媚。

    谢青板着脸,体格高大,面孔端方,怎么看都不像女子。

    瑶英轻声唤她“阿青,别生气了。”

    谢青不语。

    瑶英趴在窗前,轻声道“谢鹏他们整天没精打采的,你打他们一顿也好,我看他们精神好多了。”

    见她没有怪罪的意思,谢青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不过却默默地挺起胸膛,脊背挺得更加笔直。

    亲兵们被打了一顿,似乎觉得在瑶英跟前失了颜面,急于表现自己,一个个都跟吃了仙丹妙药一样陡然亢奋起来,天不亮就起床练武打拳。

    每天早上被吵醒的瑶英

    她想睡个好觉。随着行像节临近,城中欢庆的气氛越来越浓,亲兵们满身精力没处发散,跟着好奇起来,想出去看看佛国法会的盛况。

    谢冲求到瑶英面前“公主和我们一块去看看吧。”

    公主金枝玉叶,先前被拘禁在海都阿陵的营地,长达半年,他们看着都觉得心疼,现在他们在王庭,北戎人不敢乱来,公主可以出去透口气。

    瑶英也嫌整天待在王宫一隅憋闷,不过现在毕竟是寄人篱下,她不想在宫外遇到薛延那,笑着说“你们去玩吧。”

    她让谢青给每人发了几枚银币,银币在西域流通,一枚能买不少东西。

    谢青叮嘱亲兵“都警醒点,别给公主添乱。”

    亲兵笑嘻嘻地接了银币,满口保证,结伴出宫,夜里回宫时抱回来一大堆他们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给瑶英解闷。

    这一日,亲兵依旧天没亮就起身练拳,吃了顿馕饼后出宫看热闹。

    瑶英在为去高昌做准备,收拾行囊,清点账册,忙到下午,谢冲忽然从外面冲进院子“公主,谢鹏他们被抓了”

    谢青先迎了出去“怎么回事谁抓的你们惹祸了”

    谢冲衣衫凌乱,满身是伤,朝走出屋子的瑶英一拜,愧疚地道“公主,谢鹏他们不小心触犯王庭律法,被送去摄政王那里了。”

    瑶英脸色一变。

    佛子昙摩罗伽以仁德为万民敬仰,摄政王苏丹古则靠杀人来震慑人心,他狠辣无情,执掌生杀大权,亲自处决了一个又一个王公大臣,朝中大臣听到他的名字就心口打鼓、闻风丧胆,民间百姓对他也是畏如虎狼。

    就是般若、缘觉这些忠于昙摩罗伽的人也都很害怕苏丹古,觉得他冷血嗜杀,罪孽太重,虽然他们经常用苏丹古来吓唬薛延那,平时却讳莫如深,不愿多提他。

    王庭上下,没人敢和苏丹古走得近。

    只有当他们需要吓唬人的时候,才会提起苏丹古的名字。

    谢鹏他们落到苏丹古手里,凶多吉少。

    当年薛延那的叔父预谋发动叛乱,逼大臣拥护他为帝,这位摄政王一个护卫都没带,一人一刀杀进王庭朝堂,当着文武群臣的面砍了薛延那的叔父,提着脑袋走到宫门前,喝令薛家统领的左军投降,狰狞凶恶,气势滔天,宛如修罗。

    薛延那登时吓得腿都软了,从那以后,只要听到苏丹古的名字就先出一身冷汗。

    谢鹏怎么会触犯王庭律法,落到苏丹古手中

    瑶英稳住心神,问谢冲“谢鹏他们到底犯了什么罪”

    亲兵个个忠心耿耿,随她历经坎坷,她不能眼看着他们被苏丹古处决。不过他们身在王庭,本该入乡随俗,这事确实是谢鹏他们有错在先。只有先把事情问清楚了,她才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谢冲咬牙切齿,怒道“最近城里很热闹,有很多商人趁着节日进城售卖货物,我们听说城南的马贩卖的马好,找了过去,谁知那里不止卖马”

    他双眼赤红,“他们还卖人卖的全是汉人”

    瑶英心中微微一叹。

    贩卖人口是西域商道上最赚钱的生意之一,几乎所有西域商人都会贩卖女奴。往常卖到中原的大多是面容姣好的胡女,在西域这里,被绑上草绳当成牲畜一样买卖的是各个部落掳掠的俘虏,其中有大批汉人。

    中原王朝衰落,西域汉人的地位一落千丈,沦为贱民,被迫斩断和中原的全部联系,说胡话,习胡俗,辫发左衽,任由驱使。谢冲朝瑶英跪了下去,虎目含泪“公主,我和谢鹏明白我们现在的处境,不想多管,我们本来打算悄悄走开的可是有个老者听到我们说话,忽然哭着冲了上来”

    老者白发苍苍,瘦骨嶙峋,像一具骷髅架上披了张人皮,扑倒在谢鹏脚下,干瘦的手指紧紧地攥住他的袍角,一开口,竟是一口地道的中原官话“老天有眼啊老天有眼我张松临终之前,居然能够再听乡音”

    谢冲和谢鹏扶起老者。

    老者问他们是哪里人,得知他们从中原而来,愣了半晌,突然放声嚎啕大哭。

    “中原皇帝还记不记得我们这些百姓我们苦等王师收复河山,等了几十年啊”

    谢冲两人红了眼眶,无言以对。

    前朝朱氏立国时曾经想过收复西域,奈何兵力不足,朝中矛盾尖锐,没几代就亡国了。本朝皇帝李德和太子李玄贞都想收复河陇,但是大魏建国时日尚短,而且面临内忧外患,又不了解西域的情势,暂时不敢贸然发兵。

    两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者,老者也没想到能听到肯定的回答,绝望痛哭。

    就在这时,贩卖汉人的胡商一鞭子抽了过来,老者被打得翻倒在地。

    谢鹏不忍看老者受辱,想出钱买下老者,胡商却因为他们是汉人故意刁难,居然当着两人活活打死了老者

    那个出身河西望族的老者,年轻时被掳掠至西域,当了几十年的奴隶,仍然没忘记乡音,只盼着王师能早日收复河西的老者,就这么被活活打死了

    说到这里,谢冲双手紧握成拳,浑身发颤,强忍愤怒和悲伤,道“谢鹏想救下老者,和胡商起了冲突,不小心打伤了胡商,坊市的士兵抓走了谢鹏他们,说他们犯了戒律,按律当斩人已经被押送到摄政王那里去了”

    瑶英叹口气。

    谢鹏和谢冲太冲动了。

    她心计飞转,叫来其他亲兵,一一吩咐下去“你们速去库房,拿些布匹绸缎、珠宝玉石,送到那个胡商家去,请人代为说和。打点坊市官署,问问他们可不可以用银钱抵罪。”

    亲兵应喏,分头行事。

    瑶英带着谢青去正殿,快走到长廊时,脚步一顿。

    昙摩罗伽那样高贵清冷的人,会管这样的闲事吗他这些天在为辩经大会做准备,据说已经闭关,谁都不见。

    瑶英迟疑了一下,回到院子,向戍守的卫士打听“阿史那将军今天当不当值”

    卫士立刻道“公主稍候,我这就去请阿史那将军。”

    瑶英一愣。

    另一名卫士解释说“阿史那将军吩咐过,如果公主问起他,不管他当不当值都要马上去通报。”

    阿史那毕娑高大强壮的身影很快出现在院门口,金灿灿的辫发映得日光都黯淡了几分。

    “公主找我”他笑嘻嘻地问。

    瑶英上前,和他说了谢鹏伤人的事“我的亲兵触犯贵国律法,按律当罚,不过他们忠心耿耿,随我历经波折,我实在不忍看他们身死异乡,况且他们并未伤及性命,实在罪不该死,不知道有没有转圜之法”

    毕娑收起玩笑之色,眉头轻皱“他们被送去苏丹古那里去了”

    谢冲在一旁点头。

    毕娑叹了口气,苦笑着道“摄政王的脾气只怕不好办。”

    瑶英心口一紧。

    毕娑低头看她,见她眉头轻蹙,脸色苍白,一双水光潋滟的明眸定定地望着自己,眉目秀丽如画,顿觉浑身酥软,挠了挠脑袋,放软了语气,道“既然没有伤及性命,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公主随我来,我去求摄政王。”

    说完,生怕瑶英吓着,补充了一句,“公主别怕,有我呢”

    瑶英悄悄松口气,感激地向他道谢,跟着他出了王宫。

    处决犯人的地方在城门口,这里是所有商人进出圣城的必经之地,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每当摄政王处决犯人时,城门下观者如堵,挤得水泄不通。

    今天苏丹古要监斩一伙残忍杀死整个部落的盗匪,布告早就张贴了出去,城门下的大道上已经挤满了围观百姓,人声鼎沸。

    瑶英跟在毕娑身后,骑马出了王宫。城门守卫认识毕娑,和他交谈几句,放他们进了城门洞。

    城楼下蹲着一群五花大绑的犯人,旁边有士兵把守。

    城门前传来呼哨声,城门外突然安静下来,两名士兵走上前,从犯人里拉出两个膀大腰圆的盗匪,带上城楼。

    气氛沉重肃穆,不一会儿,门洞外响起一阵哄然叫好声。

    那两个盗匪被处决了。

    瑶英心口砰砰直跳,环顾一周,在人群里看到谢鹏几人的身影,脸色苍白。

    谢鹏也看到她了,顿时脸色大变,嘴唇嗫嚅了几下,满面羞惭地低下头去。又猛地抬起头,朝她摇了摇头。

    公主,别救我。

    瑶英没有上前,定定神,跟着毕娑匆匆爬上楼梯。

    几个亲兵拦下他们,手中长刀晃了晃,厉声喝问“什么人”

    毕娑抬起脸“是我,我要见摄政王。”

    亲兵冷声道“摄政王在处决犯人将军半个时辰之后再来吧”

    毕娑好脾气地笑了笑,“你去通报一声,就说毕娑来了,有要紧事汇报,摄政王自会见我。”

    亲兵犹豫了片刻,转身去通报,片刻后折返,让开道路,一拱手。毕娑带着瑶英匆匆爬上城楼,转过哨塔,迎面就是一道浓烈的腥风扑了过来。

    瑶英被熏得呼吸一滞,强忍下恶心,继续往前走。

    咕咚一声,什么东西飞溅而出,喷在她的面纱、衣衫、石榴裙上,濡湿了她的衣衫裙子,然后滴滴答答往下淌。

    森森冷意从背脊窜起,瑶英浑身僵直,低头看着脚下。

    一颗人头咕溜溜滚到了她的长靴旁,长发蓬乱披散,面目狰狞,舌头突出,满地红红白白的浆血。

    死水一般的静寂后,城楼下爆发出一片雷鸣般的呼喊声,百姓们在拍掌大叫。

    苏丹古刚刚处决了一个盗匪。

    毕娑吓一跳,转头一看,瑶英浑身溅满了血,连面纱都被染红了,又是愤怒又是怜惜又是愧疚,忙伸手搀扶她,一边回头低斥苏丹古“摄政王,你吓着文昭公主了”

    瑶英手脚有些发软,借着毕娑的搀扶,慢慢挪开脚步。

    城楼前,一个身穿玄色锦袍的男人提着把染血的刀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瘦削,比毕娑要瘦,但整个人却如拉满了的弓,蓄满磅礴张力,气势冷冽凶悍,双臂修长,锦带勒腰,勾勒出肌肉线条,一看而知弓马娴熟。

    正是执掌王庭军政大权的摄政王苏丹古,百姓口中杀人如麻、从修罗鬼蜮而来的夜叉恶鬼。

    他手提长刀,回头看一眼毕娑和瑶英,双眸冰冷空洞,像冬日雾蒙蒙的清晨,再炽热的曦光也照不透那浓得化不开的阴霾。

    一抹夕晖切过他的脸庞,照亮了那张脸,如传说中的一样,丑陋恐怖,爬满狰狞的伤口,看不出本来面目。

    活生生的夜叉。

    瑶英不禁轻轻颤抖。

    毕娑感觉到她的恐惧,脱下披风,罩在她肩头,轻轻握了握她的双肩,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慌乱地道“公主,您别怕摄政王从不杀无辜之人,他杀的是恶贯满盈的盗匪”

    瑶英稳住心神,轻声道“不,是我莽撞了。”

    毕娑一怔,轻轻地叹口气,扶着瑶英走到哨塔旁,“应该怪我,是我太粗心了不该带公主来这里。公主稍等,我去和摄政王解释清楚。”

    瑶英仰脸看着他,感激地道“多谢将军。”

    毕娑脸上微红,笑了笑,转身,嫌恶地看了一下脚下那颗人头,几步跳到苏丹古身边。

    “摄政王。”他指指城楼下五花大绑的那群人,“那里的几个汉人因为口角和胡商殴斗,打伤了人,本来罪不至死,胡商和坊市官署勾结,故意把他们送到这里,摄政王别误杀了人。”

    苏丹古没有理会毕娑,还刀入鞘,从另一边哨塔走下城楼,背影苍劲,势如渊渟岳峙。

    毕娑连忙跟上去,一叠声喊“摄政王,他们真的没伤人性命”

    苏丹古没有回头,道“按律处置。”

    声音暗哑低沉。

    瑶英侧耳细听他们交谈,听到这一句,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回到原位。按律处置,就是只需要缴纳罚金就行了。

    毕娑也松了口气,带着瑶英下了城楼,找到看管犯人的士兵,解释清楚缘由。

    士兵找出坊市官署送来的文书,啊了一声,道“将军不必惊慌,这些人虽然定下死罪了,最后还要经过摄政王的确认才会被送到城楼上去处决,今天拉他们过来是为了让他们开开眼。”

    也就是说,今天只处决那几个盗匪,所有定下死罪的案件最后要由苏丹古本人勘核,谢鹏他们罪不至死,苏丹古不会因为官署的一面之词定他们的死罪。

    瑶英这下彻底放心了,再三谢过毕娑。

    毕娑看着她被血染红的面纱,心中十分愧疚,送她回王宫,温言道“剩下的事交给我来料理,公主只需安心等着,谢鹏他们过几天就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瑶英摇摇头,道“这事是谢鹏他们冲动莽撞所致,我身为公主,疏于管教,不敢再让将军奔波。”

    毕娑正色道“公主不必和我客气,公主远在异乡,无人照应,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不用忌讳,我只愁找不到为公主奔波的机会。”

    最后一句话刻意放轻了语调,温柔旖旎。

    瑶英怔了怔。

    毕娑朝她笑了笑,“公主今天受惊了,早些休息,我明天再来看公主。”

    瑶英目送他高大的身影远去,想起他的披风还笼在身上,摇了摇头,转身回屋。

    亲兵们陆续回来复命,他们已经送出珠宝玉石打点坊市官署,官署答应明天把状书撤回来,那个胡商看到他们送去的绸缎,又勒索了些银钱,答应和解。

    第二天,毕娑果然来帮瑶英处理余下的事情,谢鹏几人认罪态度良好,瑶英又拿出了和解书,几人很快被释放了。

    谢青罚谢鹏几人每天在院子里蹲马步,几人知道差点酿下大错连累瑶英,不敢辩驳,老老实实认罚。

    瑶英没有责骂谢鹏,托人找到那个胡商,把那些汉人都买了下来,安置在城外一所院落里。

    那个死去的老者当天就被拖到城外扔了,瑶英请人找到他的尸首,为他料理了后事。

    谢鹏听说以后,抹了抹眼泪,继续蹲马步。

    处理完谢鹏的事,瑶英总算能睡一个安稳觉了。

    这晚,她梦见自己立在城楼,一篷热血喷涌而出,溅了她满身,鲜血顺着裙角往下淌。

    嘀嗒嘀嗒,一声一声。

    一道身影站在她面前,手里提了把染血的刀。

    瑶英一动不敢动,那人猛地回过头来,一张夜叉面孔,唯有一双眼眸清澈,泛着湖水般的绿。

    她惊醒过来,一身的冷汗。

    ata作者有话要说阿史那毕娑我的名字取自粟特语,很有内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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