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小说:嫁给一个和尚 作者:罗青梅
    佛寺僧人关于心经是否是伪经的争论没有影响到瑶英,不过她感觉仍有僧人私底下议论此事,只是不敢再当众争吵。

    般若和缘觉也被牵扯了进去,瑶英好几次撞见两人气鼓鼓的,像是和其他人起了争执。

    她是个外人,不好探问寺中寺务,回到院子就埋头忙自己的事。

    老齐按照她的吩咐收留前来求助的胡女,改种从胡商康大那里买来的奇石蜜食和马乳,不过康大说他没有黑珍珠的葡萄种,因为这种葡萄味酸,略有苦味,颗粒小,是被舍弃的品种,在西域不多见。

    瑶英让谢鹏给老齐传话,要他想办法托胡商去高昌一带寻找黑珍珠,这种品种的葡萄成熟时确实不如其他葡萄甜美饱满,却很适合用来酿酒。

    天气越来越炎热,瓜果丰收,瑶英和亲兵每天能吃到各式各样的新鲜瓜果,在中原只有皇家宫宴上才能看到的胡瓜在这里比比皆是,谢冲天天抱着吃,闹了好几天的肚子。

    这天,阿史那毕娑的亲兵骑快马回来报信,毕娑要耽搁几天才能回来,海都阿陵太狡猾了,他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不甘心就这么回来。

    缘觉告诉瑶英,天气太热,现在不是赶路的好时节,等毕娑回来的时候正好天气转凉,那时候出使高昌,路上不必受太多罪。

    瑶英估算了一下日子,在行囊里多加了几件厚皮袄。白天虽然酷热,但是不像荆南那样闷热潮湿,只要躲到屋中或是树荫下就很凉爽,夜里则是真的寒凉,酷暑天她夜里入睡也要盖毛毯。

    现在她身边只有亲兵,这帮大男人大大咧咧,谢青又不是侍女,她得自己照顾自己的起居,把贴身用的东西准备好,免得出行的路上出岔子。

    一连忙了几天,瑶英想起一件事,这天上完早课后,打听到缘觉在主殿,过来寻他。

    近卫知道她的身份,指引她往里走,到了地方,矮墙后传来一片吵嚷声。

    瑶英探头往里看。

    般若立在庭院当中,正和几个僧人争吵,头顶日头毒辣,晃得人眼晕,几人站在烈日中,争得面红耳赤,满头大汗,唾沫横飞,时不时还互相拉扯推搡对方。

    瑶英避到长廊里,踮脚张望。

    第一次看到寺中僧人争吵的时候她很诧异,因为在中原,僧人一般不会因为辩论如此激动粗鲁,在王庭就不一样样了,僧人争辩起来非常强势,不仅能言语嘲笑奚落对方,撕扯推拉也是允许的。

    般若一张嘴难敌四口,吵了一会儿,败下阵来,按规矩应该认输,他梗着脖子不肯低头,急得眼睛都红了。

    长廊另一头脚步蹬蹬踏响,缘觉走了过来,看到院中情景,轻声呵斥般若,要他认输。

    般若闷不做声。

    尴尬的僵持中,瑶英咳嗽了两声,缓步踱出阴凉的长廊,含笑看向众人“暑热难耐,难得清凉。”

    清凉二字大有深意,几名僧人怔了怔,朝她双手合十,径自走了。

    般若瞪着几名僧人的背影,一脸气愤。

    缘觉朝瑶英拱手,瑶英挥挥手示意无事,扫一眼般若“你明知辩不赢他们,为什么不认输”

    般若轻哼一声,挺起胸膛“他们对王不敬,我绝不会向他们认输”

    缘觉低声骂他“你既然辩输了,就得认输王的名声又不是你赢一场辩论得来的。”

    般若无言以对,满脸委屈。

    瑶英眉头轻蹙“他们怎么对法师不敬”

    她不提还好,一提,般若的眼睛更红了。

    “他们就是对王不敬”

    他指着僧人离去的方向怒吼了一句,慢慢道出前因后果。

    这些天寺中僧人常常聚在一起讨论伪经的事,随即谈起昙摩罗伽翻译的梵语版本。

    瑶英问“他们不认可他的翻译吗”

    般若眼睛瞪大“王精通梵语,他们怎么可能不认可王的译本”

    瑶英嘴角抽了抽。

    般若瞪了她好几眼,接着说“他们说王熟读经文,本来可以有更大的成就,或是著述,或是翻译,可王没有,他耽误了修行。”

    原来寺中僧人认为昙摩罗伽天资聪颖,博闻强识,曾有高僧预言他将成为释门一代伟器,可他却不能一心一意研究经义,不仅分心管理王庭世俗事务,有时候甚至率兵征战,还重用纵容残忍狠毒的摄政王,徒增杀孽,吃力不讨好,不能像弘扬佛法那样积累功德,带来福报,浪费了他的慧根。

    瑶英若有所思。

    这些僧人的话正好说中了萦绕在她心头的一个疑问。

    佛教宗派林立,不同地域的人对经义有不同的理解,或是出于宣扬自己思想的目的,依据佛教教义整理出一套自己的理论体系,随之产生不同的分支和宗派,比如中原的禅宗、天台宗、三论宗、法相宗等等。

    对一个以普渡众生为信仰的僧人来说,一定希望能将自己一生所悟所得写成经书,开宗立派,为世人指引方向,帮助更多的人脱离苦海,登上彼岸。

    昙摩罗伽早有盛名,又是贵族王子,这样的身份地位,为什么没有论议著述流传于世

    他生前名震西域,死后,就如佛陀前的一缕青烟,了无痕迹。

    那天瑶英坐在他身侧,看他当场翻译汉文经文,从其他僧人的反应来看,他不仅翻译得快,还译得很通畅,以至于僧人相信确实有原始的梵语版。

    她相信,只要他愿意,他早就可以着手著述论经。

    十三岁以后他就摆脱贵族的控制掌握实权,没有人敢阻拦他修行。

    瑶英思索了很久,觉得只有一个解释可以勉强说得通昙摩罗伽肩上的责任太重了,他以拯救万民为己任,自然无暇撰写经文论议。

    般若说完和僧人的争论,抽了抽鼻子“他们怎么能这么非议王”

    缘觉叹口气,道“你以后别和他们分辩了,王不会在意这些事。”

    瑶英回过神,看着般若,道“我听说你的名字是法师取的”

    她突然岔开话题,缘觉和般若都一脸茫然,后者点点头。

    瑶英嗤笑一声“般若在梵语里的意思是通达智慧,你这个名字取得不太好。”

    般若愣了片刻,反应过来,脸上涨得通红。

    不等他开口,瑶英莞尔,笑着道“僧人这么说法师,是因为他们对法师寄予厚望,你是俗家弟子,不该在佛理上和他们分辩,你辩不过他们。他们不懂法师的追求,自然也就不理解法师的选择,任你舌灿莲花,他们也能找到反驳你的理由。”

    般若眼角斜挑,看着瑶英的眼神满是怀疑“公主这么说难道公主认同我们的王”

    瑶英大大方方地颔首,道“下次你再和僧人争执,不要揪着佛理不放,出世还是入世,是个人的选择,避世而居,远离尘俗,固然可以潜心修行,可是如果人人都只寻自我解脱,王庭怎么办百姓怎么办法师是高僧,也是一国君主,他心系万民,不计较个人得失,所求是众生的解脱,而不是他个人的名望。”

    “各国纷乱了几十年,百姓颠沛流离,人命如草芥,王庭却能安稳太平,各族百姓安居乐业,坊市人头攒动,商人云集,各国货物琳琅满目”

    瑶英立在长廊前,双眸乌黑明媚,一字字地道“这些就是法师对佛法的阐释,就是法师的成就”

    乱世之中,昙摩罗伽庇佑了一方生灵。

    缘觉和般若心头震动,望着瑶英娇艳的脸庞,久久无言。

    半晌后,两人对望一眼,叹口气“可是寺里的僧人不这么认为。”

    瑶英不由得感慨。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缘觉和般若其实也有些认同僧人的观点,所以和僧人争吵时底气不足,自然也就无法辩倒对方。

    他们是昙摩罗伽身边最忠诚的近卫,也无法理解昙摩罗伽。

    虽说像昙摩罗伽那样清冷理智的人,肯定不需要寻常人的理解,瑶英还是为他感到遗憾。

    她看向般若“你可以从别的角度去反驳其他僧人,他们以后再议论法师,你就问他们,十年前,是谁率领中军打败北戎的是谁救下王庭百姓的佛寺是谁庇佑他们的衣食住行由谁供奉佛陀以慈悲为怀,法师能见死不救吗”

    瑶英眨了眨眼睛。

    “在我们中原有句话,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

    般若眼前一亮。

    瑶英接着道“如果僧人说这一切都是虚妄,经义才是最终的救赎,你就让他们想想蒙达提婆法师。”

    佛教发源于天竺,但因为各种复杂原因,加上其教义未能适应时事演变,日渐脱离民众需求,结果呢天竺的佛法渐渐衰落了。蒙达提婆正是感悟于此,才会不远千里辗转中原、西域,想从中探寻让佛法源远流长的真理。

    般若赞同地点点头,迟疑了一下,侧过身子,用梵语和缘觉低语,神色郑重,一边说,一边抬头瞟几眼瑶英。

    瑶英含笑以胡语道“怎么,般若小师父又在说我的坏话吗”

    般若满面羞红,哼了一声,一扭身跑远了。

    缘觉朝瑶英恭合双掌“般若刚才说,公主入住佛寺以来,洗净铅华,老实修行,事事为王考虑,可见对王是真心的,他从前错怪你了。”

    瑶英一呆,摇头失笑,道“可惜了,我这些天苦学梵语,学了几句骂人的话,正准备和般若来一场梵语的论辩呢。”

    瑶英摇摇头,认真地道“缘觉小师父,我和近卫学梵语,就是为了在般若骂我的时候能听明白,然后当场反唇相讥。”

    缘觉哈哈大笑。

    花墙前郁郁葱葱,爬满花藤,两人一边走下长廊,一边笑谈,角落里忽然闪过一道金色弧光。

    树荫底下响起一阵低沉的咕噜咕噜声。

    阴影中金光闪颤,一头斑斓花豹从土墙上跃了出来,身姿矫健,毛色油亮,双瞳反射出明亮日光。

    缘觉脸上掠过一丝惊诧,飞快地环顾一周,笑着低声安抚瑶英“公主不必害怕,阿狸不会无故伤人。”

    瑶英轻声道“没事,这只豹子救过我。”

    那晚苏丹古和花豹突然出现,从海都阿陵手中救下她,现在看到花豹,她不像以前那么害怕了。

    花豹耸身,摇了摇尾巴,绕着二人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很慵懒的样子,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瑶英垂眸,没有看它。

    花豹看了她一眼,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她眼熟,忽然一个探身往前,爪子勾住她的裙角,毛茸茸的豹首蹭了蹭她的裙子。

    缘觉轻呼一声,双手握拳,紧张地盯着花豹,额边滚下几滴汗珠。

    瑶英更是身体僵直,屏息凝神,一动不敢动。

    干燥的风吹过,她鬓边的发丝落下来,拂过脸颊,有些发痒。

    缘觉朝瑶英摇了摇头公主,别动。

    花豹越凑越近,近到可以听到它的呼吸,瑶英身上滚过一道寒栗,紧咬牙关,任花豹凑到自己跟前。

    就在她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花豹突然浑身一颤,回头张望,嗅了嗅空气,轻盈地跃向土墙。

    花藤一阵响动,斑斓的豹影消失在阴影之中。

    瑶英又坚持了一会儿,确定花豹没有掉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缘觉给她赔礼“没想到阿狸会躲在那里,让公主受惊了。”

    瑶英笑了笑,示意无事。

    前方金光闪动,花豹迈着优雅的步子穿过庭院,轻轻地爬上长廊,摇着尾巴走向一个男人,抬起脑袋,蹭了蹭男人的腿。

    男人低头,一双深碧色眸子。

    花豹昂着脑袋,期待地注视着他。

    男人俯身,手掌摊开,腕上一串笼了几圈的持珠。

    缘觉跟进院子,单膝跪地“王,文昭公主刚才过来了。”

    昙摩罗伽抬眸,嗯了一声,一身浅灰色僧衣,衬得身姿格外挺拔。

    “阿狸怎么会在这里”

    缘觉道“属下不知,可能是看管的人一时偷懒,让它偷偷跑了出来。”

    昙摩罗伽神色平静,道“送它回兽园,别让它吓着人。”

    缘觉明白昙摩罗伽看到花豹刚才戏弄文昭公主的样子了,恭敬应是。

    昙摩罗伽抬手,持珠轻晃,捏了个手势。

    “阿狸,去。”

    花豹温顺地爬起身,跟着缘觉迈下长廊。

    缘觉领着花豹,轻手轻脚走出院子,身后忽地传来昙摩罗伽的声音。

    “文昭公主过来做什么”

    缘觉一怔,转过身去,道“文昭公主说那晚摄政王救她的时候似乎受了伤,不知道伤好了没有,她一直记挂着,若是医者觉得她送的药有用,她可以再送些过来。”

    昙摩罗伽眉头轻蹙“什么药”

    缘觉小声道“公主担心摄政王的伤势,托阿史那将军送了些药过来将军可能忘了这事。”

    昙摩罗伽没有做声,面庞沉静淡然。

    缘觉等了一会儿,见昙摩罗伽没有别的吩咐,正准备告退时,昙摩罗伽叫住他“告诉公主,不必再送药了,多承她的好意。”

    “是。”

    缘觉应喏,带着花豹退出庭院。

    走过长廊时,他突然在花墙前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墙头茂密蓊郁的花藤,眉头轻皱。

    文昭公主和般若对话的时候,王是不是一直站在花墙后面

    王听到文昭公主说的那些话了

    文昭公主说寺中僧人不懂王,谁懂王呢

    一人一豹从人迹罕至的小路出了佛寺,直奔兽园。

    自从瑶英教般若怎么反驳其他僧人,般若一改之前对她的态度,时不时过来向她请教。

    他对汉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尤其当他从瑶英这里学会用汉文不带脏字地骂人以后,更是求知若渴。

    般若气急,挺着胸脯道“公主不是在学梵语吗我可以教公主梵语公主教我中原的俗语,我们公平交易我一定会好好教导公主。”

    瑶英考虑了半晌,觉得这个交易不错,答应继续教般若。

    两人互为师徒,学了几天,般若学会了几句简单的汉文,瑶英也学了几句梵语骂人的话。

    当王庭百姓采摘下最后一批将熟的葡萄准备晾晒的时候,沙城卫兵送回一个消息出使北戎的毕娑回来了,是乘坐马车回来的。

    瑶英立刻检查行囊,添补了些用具,只等毕娑回来就出发。

    毕娑回来的那天,缘觉去城外迎接,直到夜里才回佛寺。

    他带回一个坏消息毕娑的腿受伤了,所以才会乘坐马车归国。

    瑶英皱眉高昌之行又要推迟吗

    她还没来得及和毕娑商讨这事,缘觉送来几匹良马供她和亲兵挑选。

    “公主,您这两天清点人手,准备好行囊,三天后出发。”

    瑶英惊讶地问“阿史那将军的伤好了”

    缘觉摇头“阿史那将军伤到大腿,一个月之内都不能骑马王说事不宜迟,他会派摄政王和公主同行。”

    苏丹古

    瑶英怔了怔,点点头,苏丹古去过高昌,熟悉路途,由他陪同再好不过。

    虽然苏丹古凶神恶煞,她倒是一点都不怕他。

    他不是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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