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瑶英被亲兵的声音吵醒,长睫轻颤。
“苏将军要见我”
她坐起身,抬手掠了掠鬓边散乱的发丝,浅睡苏醒,双颊微红,眉梢那对用桃花胭脂绘出的晕花颜色变浅了点,愈显艳丽,像即将绽放的花苞,颤颤巍巍地张开花瓣,露出鲜嫩的娇蕊。
庭燎照耀,摇曳的烛火朦朦胧胧地笼在她脸上,灯下看美人,动人心弦。
缘觉心尖猛地一颤,直觉不该让摄政王见到现在的公主,不过还是立刻飞快放好脚凳,心里暗暗庆幸,还好公主换下那身雍容的花钗礼衣了。
瑶英下了马车,穿过庭院,踏上石阶,脚步有点晃。
缘觉想了想,抬脚跟上,亦步亦趋跟着她。
堂中烧了一炉火,屋外大雪纷飞,屋中一室毕剥轻响,苏丹古坐在炉火前,背对着门口,身影凝定不动。
瑶英走了进去,“苏将军。”
苏丹古没有回头,指了指几上一封书信,手上戴着那副黑色兽皮手套。
瑶英拂去肩头落雪,走到他身边,盘腿而坐,拿起信细看,嘴角轻轻翘了一下。
“我们可以去见尉迟达摩了。”
她将信扔进火炉里,轻声道,声音暗哑。
苏丹古看着炉中窜起的幽蓝火苗,平静地道“海都阿陵来高昌了,今天苍鹰在大海道发现了他的白隼。”
瑶英心跳加快了几分,眉头轻蹙。
海都阿陵来了,她得尽快料理完这边的事情,早点回王庭,免得撞上海都阿陵。
“杨迁告诉我,依娜夫人每天都在王宫举办宴会,他可以带我们混进宴会夜长梦多,我们明天就去见尉迟达摩。”
瑶英看向苏丹古。
苏丹古戴着面具,火光映在那张青面獠牙的鬼脸上,面具下的碧色双眸里闪动着两簇亮光。
他不说话的时候冷冰冰的,浑身戾气,着实有些吓人。
可这个人却会在她难受的时候坐在床边为她念经。
他说海都阿陵来了,她的第一反应是惶恐不安,但是他的语气那么平淡,平淡到驱散了她的焦虑,想到他在身边保护自己,她就没那么紧张了。
瑶英轻声问“将军以为如何”
苏丹古武功高强,即使依娜夫人的亲兵守卫森严,他也能随意出入王宫。
在佛寺的时候,小沙弥和她说起过,曾经有一个部落趁北戎大军压境时从背后偷袭王庭庭,当时王庭的五支军队全都在正面迎敌,实在抽不出兵力迎击,部落一路长驱直入,沿途百姓携家带口逃回圣城。其他垂涎王庭富贵的小部落也想趁火打劫,见有人尝到了甜头,摩拳擦掌,带兵攻向王庭。
战报送抵昙摩罗伽案头,朝中人心惶惶,昙摩罗伽临危不乱,只派出一个人就解决了一场危机。
那个人就是苏丹古。
他一个亲兵都没带,只身一人独闯敌营,一袭玄衣,一把长刀,在万军中斩杀对方的首领,然后全身而退。
首领的儿子继任酋长之位,没有退兵,第二晚,苏丹古再次出现在部落牙帐中,斩下新酋长的头颅。
一夜杀一人,只杀头领。
十天过去,十个首领人头落地。
苏丹古就像传说中的鬼魅修罗,即使是守得铜墙铁壁般的大营,他也能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所有围攻王庭的部落闻风丧胆,不等天亮,立刻拔营,掉头逃回部落,唯恐成为苏丹古刀下的亡魂。
很显然,苏丹古想见尉迟达摩,随时可以进宫去见他。
瑶英怀疑苏丹古已经密会过尉迟达摩了,只因为她还没见过尉迟达摩,他们才会留在高昌。
她得尽早和尉迟达摩会面,以免耽搁太久,误了苏丹古的事。虽说他平时神出鬼没,王庭离了他好像也没什么不同,但是他肯定不能离开太久。
别人看不出来,她明白他对王庭来说意味着什么。
昙摩罗伽是让百姓甘愿追随的神,高贵,圣洁,不惹尘埃,受万民敬仰。苏丹古呢,默默扛下所有杀孽,被人畏惧,被人憎恶,被人仇恨,为王庭以身涉险,刀口舔血,却永不见天日。
金刚怒目,菩萨低眉,都只是为了平定乱世。
瑶英小声补充一句“杨迁的父亲是尉迟达摩的老师,从小就经常进宫,有他在,不会出什么事。”
苏丹古望着炭火,道“我明天护送公主进宫。”
瑶英点点头,他陪着她当然比其他人更稳妥。
她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再开口,猜他等着她应该只是为了说海都阿陵的事,起身,道“夜深天冷,苏将军早些安置。”
苏丹古似乎已经凝固的身形动了一下,下巴抬起,视线落到她脸上。
守在角落里的缘觉不由得瞪大眼睛,屏住了呼吸。
瑶英脚步顿住,迎着苏丹古冷得没有一点烟火气的眼神,眼睛睁大,做了个疑惑的表情,眉梢一对对晕花跟着颤动,色浅清艳,火光映在花瓣上,娇艳欲滴的时世妆,叶满鲜露,花凝浓香,明艳不可方物。
“将军”
苏丹古收回视线,示意瑶英归坐,摘下手上的兽皮手套,露出骨节分明、细瘦有力的手指。
瑶英恍然大悟,弯腰坐下,低头卷起袖子,火光下白如凝脂的皓腕伸到苏丹古跟前,眼巴巴地看着他。
而且他这些天每晚都要为她诊脉,她已经习惯了。
苏丹古两指搭在瑶英腕上,半晌没说话,面具下的眉头轻轻拧起。
瑶英累了一天,心力交瘁,坐在火炉边烤着,浑身骨头发软,热气烘得双颊发烫,眼皮越来越沉,等了一会儿,意识朦胧,勉力强撑,脑袋一点一点打起瞌睡,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看到近在咫尺的鬼脸面具,呆了一呆。
她下意识伸出左手,手指摸到面具,冷冰冰的。
两人挨得很近,四目相接。
苏丹古的眼神里带着疑问。
瑶英从下向上仰望着他,眸光湿漉漉的,眼波迷离,春色潋滟,眉梢晕花描得妖娆妩媚,仿佛有阵阵幽香逸出。
屋中静悄悄的,落针可闻,气氛古怪。
苏丹古先挪开了视线。
瑶英回过神,发现自己手指搭在苏丹古脸上,还捏着他的面具不放,顿时手脚僵直,不敢动作,脸上烧得更热了。
缘觉站在墙角里,盯着瑶英那只放肆的手,面皮抽搐,眼珠几乎要暴眶而出。
公主居然动手了
瑶英保持着抬手的动作,一动不敢动,眼光四下里乱晃,彻底清醒过来,余光扫到缘觉看向自己的惊恐谴责的眼神,嘴角轻轻抽了两下,尴尬得浑身冒汗。
苏丹古没做声。
为什么不训斥她无礼
瑶英手都酸了,眼看苏丹古还没有开口的意思,心一横,干脆继续往前凑,手指摸到面具边沿,微微用力,把面具摘了下来。
“都是自己人,将军不必时时刻刻戴着面具。”
面具揭开,苏丹古的脸露了出来。
缘觉瞠瞠目结舌,下巴快掉到地上了。
瑶英手里紧捏着面具,脸上理直气壮,其实手脚僵硬,心跳如鼓。
苏丹古垂眸不语,任由她摘下面具,继续为她看脉象。
就像一个纵容孩子胡闹的长辈。
他神情平静,火光映照下,遍布狰狞伤疤的脸看起来竟有几分柔和的感觉。
瑶英悄悄松了口气,放开鬼脸面具,觉得他这张脸比鬼脸面具好看多了。
苏丹古收回两指,示意瑶英换一只手,两只手都搭过脉,眉头拧起,道“公主有些发热,明天再吃两剂药。”
瑶英脸上露出苦恼之色。
苏丹古起身,道“公主既然身体不适,明天不宜出门,后天再进宫。”
瑶英跟着起身,闻言,赶紧摇头“不用了,我一定好好吃药,明天进宫吧。”
苏丹古看她一眼,淡淡地道“公主天生不足,后天须勤加保养,讳疾忌医,恐成大症。”
瑶英做出乖乖听训的样子,等他说完,笑了笑,道“将军说的是,不过我这是老毛病了,今晚好好睡一觉,明早就没事了,将军明早再为我看一次脉,假如我好了,我们即日进宫”
她征求他的意见,双眸定定地看着他,声音沙哑,语调柔和宛转,听起来有点像在撒娇。
苏丹古抬头,看向庭院外漫天飘落的飞雪,点点头,扫一眼角落里的缘觉。
缘觉会意,垂首应是,走到瑶英面前,道“公主,夜深了,属下送您回房。”
瑶英转身出了厅堂,回屋刚歇下,亲兵送来一碗刚刚煎好的药,道“摄政王说请公主服了药再就寝。”
她愣了一下,谢过亲兵,喝了药睡下,躺在枕上,闭着眼睛思考。
苏丹古懂医理,他的医术是跟着谁学的阿史那毕娑和他是同门,为什么没学过医
瑶英越来越肯定苏丹古一定照顾过久病之人,而且那个人和她一样需要长期服药,所以他才对散药之事如此了解。
在她的印象里,王宫中好像只有昙摩罗伽在服药
瑶英实在疲倦,还没理清思路,已经跌入梦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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