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有什么可以解释?有什么可以说明?

    事实上,没有多少东西可以说出。

    挑明之后并不代表全盘托出,至少对于天明来说,此生此世,除去远在咸阳宫中的嬴政,没有一个人可以真正碰触到他的心底,自然,被他称为三师公的张良也没有此等资格。

    不会全盘托出,但至少不会遮遮掩掩。对于已经被挑明的事实,尽管之前千般不愿,天明也不扭捏,干脆利落地承认事实,也简单解释——当然,不可能是一五一十说出。

    “你猜的都没错。”天明抿了一口茶,润了润有些干涩的喉咙,“荆轲是我的生父,而丽姬是我的生母,至于嬴政……”

    坐在天明对面,一直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少年的一举一动的张良清晰地捕捉到了天明握着茶杯那突兀抽搐的手指,尽管不过一瞬间,却也是被张良嗅到了其中不同寻常的味道。

    已经做到可以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个从前避而不谈的名字,却仍旧无法改变来自身体的本能,天明没有窘迫地抬手再次喝茶,而是坦荡地将茶杯放下,转而握紧了拳头。

    “对我有养育之恩。”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世,无法否认也无法逃避的……养育之恩。

    “自我出生以来,我就已经在秦国皇宫之中。”天明垂眸,脑海中回荡着今生幼时的记忆,但无奈,虽说得到了些许的记忆,却不过是杯水车薪,至少对于前世的记忆与今生幼时的记忆,他仍旧模糊。

    唯一清晰记住的,也只有那双与自己如出一撤,却是更加危险的幽深墨眸。

    “那个时候,丽……母亲虽作为三妃之一,但在我印象之中,嬴政却未曾临幸于她。”

    丽姬的倾城曾轰动一时,直至现在叹气早已离世的丽妃,百姓们仍旧认为当初秦始皇亲自下朝掳走丽妃,便是为了她那倾城的面容,但是那也不过是谣传。就算是离这两人最近的天明,也未曾知晓其中的真相,更不要谈当初嬴政为何要做出如此愚蠢的动作。

    对,愚蠢。

    如同嬴政了解天明,天明又怎会不了解嬴政?

    嬴政虽心情难以预测、变幻莫测,做事也凭着自己的心意胡作非为,但是却怎么也不会做出这种强抢民女的下贱动作。

    如若真要将一女子抢回宫中,对于嬴政这种自负的人来说,他更喜欢的是让女子心甘情愿地跟着他走人,将那个女子迷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就算抛弃一切也要跟他私奔的。

    但就算有着这样的迷惑,天明却也是怎么也不敢将其问出,当初为了应付突变的世界、为了抵抗心底无法抑制的绝望,就已经分去了他不少心神了。

    “虽我的生父非嬴政,但是嬴政却是给了我名谓——所谓的秦国第三皇子。”

    虽然是出于目的掳回秦国,但是以嬴政的控制欲,天明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嬴政会心安理得、无动于衷地被人给带了绿帽子——他和嬴政都不是傻瓜,天下人或许因为身处远方而不知详情,但是作为当事人之一的嬴政,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丽姬肚子中的孩子源自何处?

    “我虽为三皇子,但并未经常出入正式场合之中。”

    就连出生的庆典都未曾举办,更别说是抓周之礼。秦国三皇子,听上去令无数人羡慕的位置,却何时享受过来自皇子的待遇?

    自始至终,他的一切都被掌控在那一个人的手中。

    “至于为何我知晓荆轲为我父,不过是一次意外。”

    的确是一场意外。那个时候的他还沉浸在无尽的绝望滞洪,自然也没有了如今这般相对冷静的大脑,所以也未能第一时间发觉之中的不妥。最初的时候,他可是以为今世的他与嬴政有了血缘关系——不过到头来,那也不过是一场误会。

    “虽然母亲被嬴政冷落,但是他并没有将母亲打入冷宫。”

    虽然秦始皇后宫不过三人,但是怎么说也不可能没有冷宫,常人看来被秦始皇无视得一干二净的女子,怎么说也会被打入冷宫之中,但是丽姬依旧安然住在秦始皇下令打造的宫殿之中,享受着常人无法品仓的服侍。

    “但是。”

    世上没有完美。对于丽姬来说,如果生活就这样一尘不变,那未曾不是一件好事,但是无奈在这个战乱纷争的乱世之中,没有一个人可以独善其身,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得到一个安宁的一世。

    “燕国太子燕丹联合墨家,派出荆轲刺杀嬴政,打破了一切。”

    永远也无法忘记阶梯上的鲜血,也无法遗忘脸颊滚烫的鲜血,从脸庞滑下的冰冷手掌。鲜血可以改变意想不到的事物,而在那一日,被鲜血喷洒的他便是被那滚烫的鲜血唤回了灵魂。

    但是,被鲜血改变的人何止他一人?

    “母亲因为荆轲……父亲的死,不日选择自尽。”

    没有鲜血的祭奠,有的只是满目的白绫。到现在天明也不知道,那个时候选择白绫上吊自尽的丽姬,离去之时,心底所想到底是何物——是对赢扶澈—荆天明的愤恨吗?那一日,被嬴政刻意安排在高座上的丽姬,可是亲眼目睹了他的亲生儿子的所作所为?

    “而我,也在三个月后,离开了咸阳宫。”

    一个无趣的述说者,一个无聊的故事,没有多少华丽的辞藻,更没有绘声绘色的跌宕起伏,说好的解释,那在常人听来根本是敷衍了事,此刻挺入张良耳中,却是哑口无言,只能与天明一同沉浸在过往的记忆之中,品味着那些令人窒息的悲伤。

    ……

    架在悬崖峭壁上的木桥,虽年代久远,但因为精心维护,未至于让这座木桥置于破烂不堪的地步,反而是如同昨日新建一般。

    夕阳笼罩大地,昏沉的阳光呼唤着众人回归温暖的家中,但是对于站立在桥面上的二人来说,温暖的家早已消逝。

    身负巨剑的高大男子,手持妖剑的白发男子。

    名剑谱上排名第十的巨阙,与未在名剑谱上占据一方天地的鲨齿。

    “你是盖聂的同门师弟。”

    作为突兀来访者,站在卫庄对面的胜七用他那雄浑的声音打破了二人之间压抑的沉默。而对于胜七的话,卫庄则是抬眼,锐利的目光划破空气,直指胜七。

    “你想要帮他?”

    对于卫庄的话,胜七嗤笑一声,不加掩饰的嘲讽回应了卫庄的猜测,“我要找到他。”

    被人嘲笑的卫庄并不恼怒,“那你是来问路的喽。”

    稍显调皮的话,但是在场的人都没有感受到任何的暖意,有的只是如同剑锋一般的凌厉。

    “你知道他的下落吗?”

    在胜七的心目中,问路的首先人物当然不是眼前的盖聂的同门师弟卫庄,而是那个与盖聂形影不离的少年荆天明。但是这也不过是想想,毕竟无论是胜七还是天明都知道,他寻找盖聂的目的,无非是想要将让他落入秦国天牢的盖聂亲手斩杀以此复仇。

    而在胜七眼中,明明是与他一路,甚至是比他还要危险,却因为他人而刻意将自己隐藏起来的少年,自然不可能会说出盖聂的方位让胜七威胁盖聂的安全。

    于是,胜七就将目标放在了卫庄的身上。

    但是卫庄怎么可能这么乖乖地将答案说出——更何况,如今的他也还未找出他的师兄的所在之处。

    “如果不告诉你的话。”卫庄嘴角噙着一抹冷笑,“会发生什么事?”

    挑衅的话语,将压抑再次扼住喉咙,让人窒息。

    听到卫庄的回话,胜七脸上不见任何恼怒,他的视线下移,眼中便是那一把入了剑鞘少了凌乱的妖剑。

    “听说,你与盖聂之间,还有一场未完成的决斗?”

    胜七突兀的话语让卫庄皱起眉头,这种隐蔽的消息,胜七是从何而知?

    “你与荆天明曾打成平手?”胜七此刻的话语根本毫无逻辑,却是一个又一个地敲击在卫庄的心上。

    对于盖聂,那是执念;

    对于天明,那是兴趣。

    “盖聂是我想要杀死的人。”胜七的话让卫庄眼神一利,而沉浸在卫庄的迫人气势中的胜七却是悠然地收回了注视着鲨齿的目光,看向卫庄的视线中,却是带上了挑衅,“荆天明亦是如此。”

    “所以我很好奇,能与渊红相提并论,更是能与荆天明打成平手的鲨齿,到底是一把怎么样的剑。”

    ……

    早晨的时候,荀夫子披着雨露为众人带来了新的希望。那边是能够助端木蓉苏醒的九泉碧血玉叶花,虽要以雪蒿生狼毒辅以药引来减弱端木蓉的抗药性,听起来未免太过极端,但是这未尝不是众人翘首以盼的希望。

    九泉碧血玉叶花因为被珍藏已久,花蕾收敛,必须在水中培养七七四十九天,接受雨露日照,方可重新绽放盛开。培养期间如果中断,则花蕾凋谢,前功尽弃!

    但怎知,早晨的欣喜不能维持一天,就被黄昏时,眼前的画面毁得一干二净。

    墨家虽隐居在深山野林之中,但也不是只有一处地方。就如端木蓉与众人商议之处,是更加深入的隐蔽之地,而其他墨家子弟则是乔装打扮成山林农夫,在前方的木屋前轮值。

    是以,当众人从深处的木屋走出,来到前方的庭院的时候,惊恐地发现了躺倒在地上的,早已失了生息的五名墨家子弟。在他们的手上,无一不发现那狰狞的红色纹路。

    那是与墨家上一任巨子——燕国太子燕丹所中的六魂恐咒一模一样。

    倒卧在地上的木桶中,最后一滴清水滴落在青石地面上。

    高渐离的手隐隐颤抖,他双手捧起那冰冷的手,看着其上的红色纹路,脸上是往日的冰冷,双眼却是充斥着愤怒与悲伤。

    盖聂由单膝跪地站起,他环顾四周,脸上不显露任何异色,他平稳的声音,立刻引起了众人的注意,“是阴阳家的人,这种手法看起来与当时巨子所中的六魂恐咒是一样的。”

    在场的众人都是曾经目睹燕丹所中的六魂恐咒,自然地没有反驳盖聂的话语。

    “这些弟兄的内力、武功修为远低于巨子。”并非是贬低众人的话语,而是实事求是,“所以中后,立刻发作,血液沸腾而死。”

    雪女侧头看向高渐离,与高渐离手上那开始泛青的手,低声呢喃,“血液沸腾……”

    高渐离缓缓闭上了双眼,似是哀悼。

    大铁锤愤怒握拳锤手,“又是阴阳家那群混蛋,又是大司命这个恶毒的女人!”

    盗跖心中也是愤慨,但他并不是与大铁锤一般怒吼,而是用着自己灵活的思绪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她怎么会知道我们墨家隐居在这里?”

    这何不是众人的疑惑所在?虽说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但是他们所选取的地方足够隐蔽,也未至于如此之快便暴露在众人面前。

    “只有两种可能。”高渐离睁开双眼,轻轻地将手中冰冷的手放在地上,便迎着众人的目光缓缓站起,面向众人。

    “昨日这里应有六位弟兄轮值,但是这里只有五具尸体。”

    六位弟兄而只有五名遇害,加之高渐离的话语,在场的人怎么可能没有猜出高渐离想要说出什么?在盗跖开口道出阿中在何处的疑惑后,随之而来的便是大铁锤的否认。

    “这不可能!阿中的为人我们都知道,他怎么可能是奸细!?”

    “这只是一种可能。”面对大铁锤的质问,高渐离未见任何愤怒,“还有一种可能,阿中还没死,被阴阳家抓走了。他之所以活着,就是因为阴阳家还不知道墨家的确切位置。”

    雪女倒吸一口冷气,“他们会对阿中严刑逼供。”

    “可能会更糟糕。”比在场的众人还要了解秦国的盖聂提出了另一种可能,不知何时背对着众人的盖聂缓缓转过身,面色沉重。

    “他将面对的人,很可能是……星魂。”

    “星魂?!”盗跖睁大了双眼,他微微张大了口,脑海中所想的竟不是当日所见那个危险得根本就不像是少年的星魂,反而是另一个从见面出就一直给予他无数惊讶震惊的令人无可奈何的少年。

    “天明……”

    盗跖的呢喃声并未逃过在场的众人,众人纷纷惊讶地看向不知为何道出少年名字的盗跖,心思一向转得飞快的盗跖迎着众人疑惑的目光,丝毫不掩饰眼中的惊恐。

    “前日早晨时候,阿中是否也在轮值?”

    星魂擅长傀儡之术,同样擅长的还有摄魂之术。而摄魂之术,可助他看清所控之人脑海中的记忆。

    前日少年回归之时,那个惊讶地将手中的水桶砸到自己脚背上的墨家弟子,可不就是阿中?

    ……

    第四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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