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长的夜晚,终究也逃不过黎明时刻。
虽然此刻身形不过是他人眼中的诡异幽魂形态,也知道此时状态就算没有呼吸也不会窒息,但是天明终究忍不住微微仰起头,深呼吸一口这个动荡夜晚下混杂着无声硝烟的冰凉空气,却仍然无法排解掉胸口处的沉闷。
属于荆天明的意识被压制了整整十天,东皇影也真真正正在此世过了整整十天的日子。
一样的灵魂,不一样的记忆,虽还是那一个人,却也塑造了不同的人格。
没有记忆的东皇影还带着些许少年的朝气,恢复记忆的荆天明只有满目沧桑而不复年少。
或许成为东皇影不必再受记忆的困扰,也能真正成为那个曾梦想过的天真无邪,能够冷静甚至是坦言笑对依旧恐惧的人……然而“东皇影”不过是个美好的梦境,梦敌不过苏醒,如同泡沫一般,一戳就破,不留痕迹。
世上最幸福的人是无知之人。
因为无知所以无畏,因为无知所以无忧。
但同时,世上最悲哀的人,也是无知之人。
因为无知而愚昧,因为无知……而万劫不复。
天明呼出一口浊气,将内心的所有躁动抚平,抬眼看向了站在不远处那虽在对峙却不忘锁定自己的二人,轻叹了一口气,便是往前踏出一步。
灵体之身,本无重量,甚至毫无痕迹,然而恍惚之中,却是有一清脆的脚步声,在这寂静的甲板之上弥漫开来。
也是这不知是错觉还是真实的声音,让那执剑而战的人,收起了脸上的嘲讽而勾起一抹邪魅笑意。
并未转身正对,嬴政仍旧披着阴阳家圣子的新形象,然而同脸不同人,东皇影时的阴阳家圣子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淡漠,而嬴政却硬是将身上那出尘的幽蓝服饰,穿出了龙袍加身的磅礴气势。
他侧眼看着不远处的少年,慵懒半睁的墨眸微微掩住了其中的幽深,薄唇微启,不知已在心头上萦绕多久、在喉头舌尖上徘徊多少次的呼唤便已轻声吐露而出——
“澈儿。”他看着那停顿在原地而不敢上前的少年,轻笑出声,声音温柔似是情人间的呢喃,“我,怪想念你的呢。”
亲眼所见与亲耳所闻的感觉并不相同。
本已鼓起勇气、想要介入二人之中的天明,却终究因为那人的一声过分温柔的呼唤,止步于原地再也没有任何动作,双眼睁大而瞳孔缩小,或许此刻唯一庆幸的便是灵体并没有呼吸排汗功能,不然此时此刻,纵然有强大内力而寒热不侵,却仍会冷汗不止而窒息难耐。
但纵然如此,天明仍旧头脑空白,更是感受到了那股致命的窒息感与恐惧。
这个人,是他一生的噩梦。
就算回忆起两人初遇时的美好,也仍然无法掩盖那被主宰了大半生而无力反抗的恐惧。
哭过、恨过、怨过、笑过……甚至孤注一掷过,然而每当想起再次睁开双眼时的那一双含笑墨眸,直至今日,天明仍旧无法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双手。
用尽所有力气才未能让自己往后倒退一步,然而那挺拔的身姿终究保持不住曾经的淡然,双手无力垂下,左手紧抓虚无的右手,天明紧紧咬住下唇,却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那人的身上挪开。
只因为曾经的教训太过深刻,让天明哪怕被恐惧加身,也没有遗忘这已经刻入了灵魂之中的、被强制训练出来的习惯。
“怎么,见到父皇很不开心吗?”似是将天明的恐惧视之无物,又似是满意于他对自己的恐惧,嬴政嘴角笑意加深,语气更是温和,“澈儿,怎么不和父皇问声好呢?”
然而嬴政越是如此,天明越是无法思考,脚下终究忍不住退后一步,天明紧紧看着那人,脸上苍白更甚青白,嘴上却已开口回应了嬴政的“思念”。
“赢,政……”
不是他人以为的“父皇”,而是胆大妄为的直称。
旁观者不知其中奥秘,居中二人却知,所谓父皇,不过是某人恶劣的玩笑罢了。
嬴政不拘于世间常理,不觉被人唤了名谓有何不妥——自然,此等特权只有一人独享。
天明拘于旧时记忆而不拘于此世伦理,即使两人成了他人眼中的“父子”,但在天明眼中,他是他,嬴政,也终究是嬴政。
纵然二人因世界不同而得了新的身份,但是彼此眼中,他们仍旧是当初的他们。
“乖。”嬴政微笑,也没去纠正天明的“错误”——要纠正,此时此刻也不是时候,毕竟,他更喜欢看着少年用另一种表情,唤他为“父皇”。
这等可口的面容,哪是这些外人能够窥探的呢?
眼神一利,对视中的二人同时有了动作——嬴政扬手,便是一剑劈开了袭来的无尽浪潮,而天明后挪一大步,右肘屈起便是要将气势汹汹的乌鞭甩出,却终是因为看清了面前人的面容而止住了动作。
虽嬴政在与天明对视间并没有放松过对东皇太一的警惕,然而在东皇太一的全力攻击下,仍然给了对方一丝可乘之机,让这狡猾的家伙声东击西,竟是溜到了天明的面前。
看着挡在自己面前,为自己遮住了那恐怖身影的东皇太一,天明看着那张未被面具遮去的熟悉而陌生的面容,对着那双含着担忧与温情的黑眸,眼神一闪,脑海便是回忆起了五千年后,他以为的,两人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相遇。
而那,也是造成今天这一切的,所谓的罪魁祸首。
脑海中那张苍白病弱、却带着超然自若的脸,与面前这张儒雅间不掩霸气与威严的脸重合,恍惚之间,竟是如此相似。
“哥哥。”
不是曾经冰冷而带着点点愤怒的“杨天”,而是久久为曾听过的、带着点亲昵软糯的“哥哥”。
并非是由失去了记忆而无垢的东皇影轻易唤出的哥哥。
东皇太一微微睁大双眼,一时间竟是觉得眼眶温热,从走下第一步棋、从揭晓所有真相后,他就从未奢望过,也不曾幻想过能从少年的口中,再次得来这样亲切的、带着血缘羁绊的呼唤。
虽未直接参与过少年的生活,然而一直在暗中观察、目睹了少年成长的他却是明白,淡漠如少年,面对背叛,是怎样的无情。
而从设下棋局的那一刻起,甚至是成为东皇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将所谓的亲情摒弃。
何曾想过,能从拥有记忆的少年的口中,得来亲切的呼唤。
纵然知道,得来这一声“哥哥”,不过是因为天明因嬴政的存在而心神不守,比往常更加脆弱,然而往日理智如他,竟是宁愿沉浸在那一瞬间的温情之中。
然而,即便如此,他仍然、也只能是那个理智的、肩负着东皇家族的夙愿的,东皇太一。
但可惜,东皇太一终究无法做到完全的无情,那一瞬间的停顿在同样心神不宁的天明面前显得毫无作用,然而对于嬴政来说,足矣。
战斗间的一丝迟疑,便可分出胜负。
未待东皇太一张口,嬴政便是提剑而上,剑刃划破冰凉空气,携着锐利剑气,以锐不可当之势直指东皇太一后心。
嬴政从来不是什么等闲之辈,面对如此劲敌,东皇太一全然无法做到戏耍甚至掌控他人之命的悠闲,手间快速结印,玄妙的金色字符闪现,然后猛然变大如泰山一般,遮天蔽日,皎洁月光无法照耀甲板之上,余留满目金光带着重重杀气,直往嬴政方向重重压下。
庞大金符如巍峨高山,凡人肉。体在其之前如不过弱小蝼蚁——渺小而无力。
但渺小无力不过是凡人之见,对此攻势,嬴政面上不显冷哼一声,提剑扬手——没有太多华丽动作,更没有多少准备起势,早已凝结于剑刃之上的剑气却如盘古开天之斧一般——以一剑,开天辟地。
没有山石碎裂的浩荡声响,有的只有碰撞间掀起的浩大飓风,不若冰天雪地上冰冷刺骨的凌凌寒风,而是宛若能将人撕裂为漫天碎片的凛冽狂风。
然而这般声势也不过是二人之间轻描淡写的试探。
随着一分为二的金符因后继无力而在半空中散为点点金芒,一声龙吼咆哮而至,金色神龙一记神龙摆尾挡下剑气余威,仰天怒吼一声,便是摇身冲向嬴政。
看着金龙,嬴政不屑嗤笑,双眼含着冷光与嘲讽,“东皇太一,在我面前耍龙,你也未免太过狂妄了。”
对于嬴政的嘲讽,东皇太一回以冷笑,“狂妄?嬴政,狂妄的人,是你。龙为皇帝,也不过是凡间俗人的臆想。”
嬴政指尖凝结剑气,含着戾气的血色剑气随着并指扫过剑身,冰冷的剑刃缓缓染上了浓重血色。
“东皇太一,这就是你的弱小之处。”嬴政眼中闪烁着凌凌血光,以少年之身而立,却有着睥睨天下的君临天下之势,“诚然,龙为皇帝是臆想,但你,也不过如此。”
留下一句意义不明的话语,却不留他人静思其中意味的时间。再向前踏出一步,锐利剑尖随动作而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圆弧,不过是简单的一划、一挑,那凝结与剑身之上的骇然血色,便已随之划开一道血色圆弧,肉眼可见的血色圆弧消无声息地出现,朝迎面而来的金龙直奔而去。
在金龙的愤怒咆哮之中,那道血色是如此的小巧,只需龙嘴的一张一合,那片血色便能消失于天地之间。
但,东皇太一从来都不会对这个高深莫测的、不按常理出牌的、喜欢将猎物戏耍于鼓掌之间的恶劣又强大的男子,完全放松警惕。
瞳孔一缩,几乎是下意识地结印为自己设下防御,然而下意识的动作却是无法挡住来自嬴政的淡然一击,红光一闪,阴阳术生成的用以遮挡他人目光的面具碎裂开来,鲜血的血色,在伤口处缓缓流下。
“东皇大人!”
自知无法介入这场差距甚大的战斗,而默默在旁静候的月神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冷静,在她的面前她的眼前,心中宛若天神般无所不能的东皇太一,竟是流下了属于凡人的红色鲜血。
但旁观的人不仅仅有月神一人,在飘落的金光雨中,一道乌光如破天之雷,将漫天金光雨幕一分为二,重重地敲打在了月神的身前,其上环绕的寒气在月神面前竖起了半人高的冰墙,其上燃起的蓝焰更是逼得月神不得不退后几步以避开其中蕴含的厉芒。
“圣子大人!”
月神转头看向天明,往日淡然的声音竟是含着几分不敢置信与怨愤,似是在不解更是在愤怒于天明的助纣为虐。
不知是习惯还是平复了内心中的恐惧,被这等目光所注视的天明平静回望,脸上是一成不变的面无表情。
“我早就已经说过,我,不是你口中的‘圣子大人’。”天明看了眼被蓝焰制止了动作的月神,便似是无趣地收回了视线,“而且,在已经拿回了记忆的我的面前,你们还想将这么弥天大谎,说到什么时候?”
不是恢复,而是拿回。
一词之差,所表达的意思,全然不同。
没有理会因自己的话语而罕见一颤,失了脸色的月神,天明将视线看向了身后的少羽,“你们想怎么走,水路还是……”空路?
趁着嬴政与东皇太一的激斗、天明保护之下,少羽等人已恢复了些许力气而相持站起。一手扶着石兰的少羽听罢,抬头看向了天明,张口准备回答少年的话语,然而内心的答案,却是被少年身后之景骇得睁大了双眼,一句掺杂着恐惧的呼喊已脱口而出。
“天明!”
不过眨眼之间,淡然已不复存在,双眼因从身后伸出的双手而缓缓睁大,脖颈后裸。露的肌肤因温热的鼻息而战栗,心神一乱而头脑一片空白,天明枉然张口,眼角余光透过指缝看向面前众人不同程度的惊色,看向那因沉睡而对外界一无所知,却因气息间的变化而不安皱眉的坚毅面孔,在视线因被遮掩而陷于一片黑暗之前,天明发狠咬破下唇,借着疼痛的刺激,将滞于喉咙间的破碎字符,吐露于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
“结。”
咔擦!
汪洋大海之上,从不失浓重水汽。倾尽少年全身力气的冰柱在瞬息之间便已形成,还未待少羽等人因突变而发出惊呼,猛然升起的冰柱便已将众人送出甲板之外,落入半空之中,置于海洋之上。
手下意识地抓紧了身旁之人的胳膊,落入半空之中的少羽睁大双眼看向逐渐远离的蜃楼甲板,四处毫无借力之处,等待他们的唯有落入冰冷漆黑的无情海水之中。
虽得到了少年轻吟般的承诺,但措手不及的分离,仍让少羽忍不住瞪大双眼,死死盯着那被人抱入怀中、遮住了双眼的少年。
两人之间不过三尺之远,却似是咫尺天涯。
时间宛若凝结,少羽想要将那少年的身影狠狠印刻在心头之上,却是得到了怀抱着少年的人看来的一记蔑视,然后,捏住了少年的下巴逼迫着他转过了头,压向了怀抱中颤抖的少年。
少羽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因怒火与仇恨而染红的双眼中,还藏着不易察觉的妒火。
他还未碰触过的、因体弱而常年不带多少血色的双唇,此刻,竟是被他人含在口中,尽情采撷。
“嬴政!!!”
愤怒的怒吼响彻桑海之上,然而时间终究没有凝结,扑通一声,深夜下漆黑的海水,已将四人的身影无情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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