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心照不宣
许金祥黑着脸, 不好插话, 又不好发作。
原本也是夏秋末要来燕韩, 他绞尽脑汁, 编了一大堆诸如七大姑八大姨的小舅子的姑妈之类远亲也在燕韩京中,他爹让他探望,如此才硬着头皮跟来的。
其实他与夏秋末都心照不宣, 他候着脸皮就是想跟来。
他心中也窝火。
燕韩京中动乱才平息, 谁知晓这沿路有没有流寇?
穷寇莫追, 这些流寇都是走投无路,没什么不敢做得!
被逼急的人,夏秋末一个姑娘怎知危险?
他说得再入木三分, 她迟疑片刻,却道, 苏墨不也去了吗?
他恼火, 白苏墨那是因为同国公爷还有护送的禁军一道去的,别说流寇,就是燕韩的诏文帝也不敢去劫,你是谁?你有国公府背景?还是你以为你使的那些银子找些个三脚猫, 滥竽充数的,遇到硬石头肯给你拼命!
其实他话已到嘴边,也就只有他, 惦记她……
他是堂堂男子汉,有些话说不出口。
他也不知为何总要说些话来触她的逆鳞,他明知她介意。
她没有好脸色, 他亦下不来台。
只得闭门同自己怄气。
只是怄气了半月有余,又让华子去打听,才知道夏秋末早已在准备去燕韩的诸事。
她是吃了衬托,铁了心。
是白苏墨这么重要,还是钱誉这么重要,值得她如此大费周折?
她的心是糯米做的糍粑团吗?
软绵绵的,搅在一团麻糖之中,扯不清,也拧不开。
恼火!!!
他又跑去云墨坊凶她,你大费周折就为了跑去燕韩看白苏墨吗?
你何时能为自己想一想?
人家新婚燕尔,与钱誉如胶似漆,你是特意去看了嗝自己的眼吗?
他也不知为何回回都要惹她生气。
但他回回都能如愿惹到她。
早前惹她,她就哭。
现在,惹她,她就瞥他一眼,拂袖去做自己的事,他窜上窜下她都不予搭理他。
好似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
亦如当下,他说完,她缄默。
半晌,才低声道为什么总要说些难听的话?
他语塞。
她走到裁缝台,继续该丈量丈量,该做事做事。
不看他,也再不搭理他。
他咬牙切齿,实在奈何,伸手夺过她手中的咫尺,沉声道:“我这叫良药苦口。”
她抬眸看他。
她难得如此凝视,他不觉咽了口口水,先前的气势不知道去了何处。
明明他才是好心被她当成驴肝废的那个,眼下,却如心虚了一般,被她这道目光看得无从遁形。
夏秋末叹了叹,“许公子,你堂堂相府的公子,不闹了可行?”
一句话怼得他脾气都没有。
“我……“他想接话,却实在不知道”我“后面应该接什么才不会词穷。
夏秋末从他手中取回咫尺,俯身,在布料上的早前做好的记号处又比量了一次,一面比量,一面淡淡道:“我没有旁的朋友,只有苏墨一个。”
许金祥愣住。
她握着手中的粉笔,又做了一个记号,一面继续平淡道:“是,我是喜欢过钱誉,那个时候,觉得全天下的人都势力,全天下都欠自己的,他们不是因为我的手艺好想帮我,是想巴结苏墨,只有钱誉和苏墨一样。”她手中顿了顿,抬眸看他:“那时候见过的人少,只觉得钱誉是一道光……”
他依旧愣住。
她是想再同他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轻轻咽下,重新俯身去处理布料:“许公子,行行好,我云墨坊是小本生意,京中的客人一个都得罪不起,再过四五日我就要离京了,这些衣裳都是得做好的,许公子,可否高抬贵手一次?”
“……”许金祥心底好似噎了只苍蝇一般。
也不知如何回的相府,满脑子都是她今日那翻话。
——是,我是喜欢过钱誉。
——那时候觉得全天下都欠自己,只有钱誉和苏墨一样。
——那时候见过的人少,觉得钱誉是一道光。
那时候,见过的人少,只觉得,一道光……
几个字如魔音绕梁一般,在他耳边缕缕不绝,又捉摸不透。
府中见他一脸沉寂,又知晓他近日一直心情不好,闭门在家中,故而谁都不敢近前去惹他不快,便都离得远远的。
他在外阁间内来回踱着步,想起她早前在独自一日坐在下雨的屋檐下抱着膝盖,将头藏在膝盖里哭;想起有一回两人喝多,在酒肆里碰杯,要结成拆散钱誉和白苏墨的‘搅黄联盟‘;想起在云墨坊的时候,她家中安排了说亲的人上门,她咬唇不发,他便拿起一侧的扫帚将人给哄了出去,反正他都是京中纨绔子弟的代表,谁能将气撒到他不成;想起腊月年关,他到她家外不远,她能看得到的地方,安静得放了一宿的小烟花,他看得到,她靠坐在小楼的窗台上,唇角微微勾勒……
他想,兴许时间是最好方法。
对钱誉与她。
亦对她与他。
许金祥垂眸,“华子,去给梁彬和付简书捎话,宝胜楼见。”
华子应声。
黄昏,宝胜楼,华灯初上。
已酒过三巡,许金祥晃着酒壶道:“你们说,姑娘家,都喜欢什么样的人?”
梁彬嗤笑:“咳,那还不都一样!喜欢纨绔子弟呗,越纨绔越喜欢。”
许金祥呲牙:“闹着玩啊,找你们二人说正事,不知道啊!“
梁彬正襟危坐:“哟,不是喝酒吗,这说正事儿啊,那感情好,正事都坐正紧了说,咦,上次说正事儿还是骑射大会的时候~”
许金祥的脸色忽然阴沉得要吃人,付简书赶紧道:“得得得,老许这儿上心着呢,说正事儿说正事儿,老许啊,这什么样的姑娘啊?”
许金祥要吃人的脸色才淡了下来,可又停下,思虑着要怎么形容有人才好,瞧他一脸严肃的模样,梁彬没忍住笑出声来,“还能什么样的姑娘,噗,不就是云墨坊的老板娘夏秋末吗?”
许金祥脸都涨成猪肝色,“你……你胡说什么!!”
梁彬憋不住,笑出了声来:“老许你也有今天。”
许金祥继续挣扎:“什么叫我也有今天!”
付简书压着笑意,尽量诚恳道:“你说你这一天中能有三四个时辰都赖在云墨坊里不走,这京中只要不瞎的,都知道你喜欢夏秋末……”
“……”许金祥的猪肝脸直接转成了紫肝脸,原来,整个京中掩耳盗铃的人一直是他,梁彬见他颓丧,握拳轻咳两声,宽慰道,”老许啊,虽然不知道这夏秋末有什么好……“
见许金祥瞪他,他赶紧改口,”是是是,这夏姑娘是好,但京中这些个小家碧玉不都喜欢规规矩矩,死死板板的这类世家子弟吗!我们这些纨绔子弟就总是被误解的这群,我也想规规矩矩啊,但家中条件不允许啊。我家中已经有个能干的哥哥了,我再能干些,那别人怎么看我们梁家?一门双杰?我嫂子还是皇亲国戚呢,我娘也出生梧州冯家,我再上心些,我们梁家在京中还能安身吗?我这是舍身取义,所以家中也理解啊,我纨绔归纨绔,家中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闯出祸事来,这都是默许的啊。你是自然,即便闯出祸事来,也有老许你在前面顶着,可老许,你和我们不同,你是许相的独子啊!许家一门兴衰只能寄托在你身上……“
梁彬从未说过如此话,许金祥怔住。
付简书继续道:“梁彬说的是,老许,我们仨都纨绔这么多年了,这京中也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要不,咱们洗心革面?”
洗心革面?
许金祥莫名看向他二人,梁彬笑道:“不才说了吗?以那夏秋末的出身……呸呸呸,以夏姑娘的家境,家中自然都是希望她能找一个拿得出手的夫君。对,许家的身份是拿得出手,但我的意思是,人夏姑娘可是有骨气的人,自己一人开了这家云墨坊,她要喜欢的,也定然是喜欢能同她一道携手共进,与之匹配的夫君不是?”
付简书拍他肩膀:“老许啊,男子汉大丈夫,不光能冲冠一怒为红颜,也应能洗心革面浪子回头。哪日你不是京中纨绔了,是京中世家子弟的正面典范,那你便有底气了!”
许金祥心底莫名蛊惑。
梁彬举杯,朝他的杯沿碰了碰:”旗开得胜。“
付简书如法炮制:“等着喝你喜酒。”
……
回到府中,他醉得有些恍惚,华子送他回屋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对华子道,去,去翻族谱,去翻什么都好,反正要给我翻出个在燕韩的亲戚来。
“啊?”华子一脸窘迫,“公子……”
他却倒下不省人事,华子想死的心都有了。
翌日醒来,他已记不太得同华子交待的事情,沐浴更衣,出现在父亲书房。
许相瞥他一眼,“做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他知晓自幼爹在他身上寄于了重望,他却一直让他老人家面色无光。爹恨铁不成,频频被他气得窝心,他同沐敬亭交好,听得最多便也是’你看看人家沐敬亭‘,总拿他同沐敬亭,同京中这张三李四还有那些个寒门子弟比,他便也心生叛逆,得得得,儿子都是别家的好……
后来沐敬亭坠马,京中都道可惜,爹却默不作声。有一次,他偶然听到爹同娘私语,大意便是过慧易折,沐敬亭就是被国公爷逼得太紧,金祥心性尚且不如沐敬亭,逼紧了并非好事,自古以来哪个世家没有一两个纨绔子孙,儿孙自有儿孙福。
他在屋外怔了许久,但梁彬让人送信来,说掏鸟窝掏到了有趣的东西,他’嗖‘得一声便来了兴趣。
后来爹娘的心思似是都放在了许雅身上。
他亦知许雅并不快活。
他也一直只道许雅与他不同。
但听闻宫宴之时,她亦用自己的方式反抗。
爹娘应是始料不及。
爹将自己关在书房中一言不发。
再往后,便再未提起许雅之事。
朝堂上便是如此,再大的风波,只要没有动摇根基,时间一过便会风平浪静。陛下和皇后钦定了太子妃,二皇子的婚期也定下了时日,朝堂上不会因为一人的得失而停止不前,一个偌大的世家亦不会因了一段风波而改头换面。
许家旁支还有别的子弟,爹早前一直不肯,眼下,从旁支接来了几个,在亲自教导。
方才那句“什么事”,他心中忽生酸楚。
相比旁的父母于子女,自己的爹娘从未欠过他什么。
亦不强求。
许相见他略有氤氲,不知他出了何事,眉头略微皱了皱,正欲开口问他,却见他掀起衣摆,重重下跪,叩首道:“爹,儿子早前不懂事,总让你和娘亲难做,是儿子不孝,儿子如今才想通,自己过往太过混蛋,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打架斗殴,滋事挑衅,在京中一日都未安生过……爹……“
许金祥抬头:“儿子错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许相怔住。
但朝堂上久经风云,什么样的阵仗没有见过,许相握笔的手收紧了些,内心波澜,眼角眉梢却连稍许的颤抖都没有。
他直勾勾看他。
许金祥又重重磕了个头:“爹,儿子已决定洗心革面,浪子回头,不让爹娘再操心了。”
许相目光顿了顿,很快敛了神色,只是握着笔的手忍不住抖了抖,口中故作平淡道:”哦?是昨日宿醉上头,还是脑子被门挤了?“
“……”许金祥嘴角抽了抽。
可一想早前范横得时候同父母置气说的那些混账话,突觉父亲这句已经很是斯文了。
见他没有顶撞,许相眉头皱得更厉害,心中有些担心,只是嘴上绕了弯道:“那去让人唤个大夫来看看。”
言罢,遂又低头看向手中的册子,继续圈圈画画。
许金祥恼火:“爹……”
许相再抬眸,遂也慎重,声音都低了几分:“又惹事了?”
惹事?
许金祥只觉有一肚子苦水,也不怪乎自己在父亲心中是何模样,回回他郑重其事来找父亲,都是惹了一大摊子破事让父亲善后。
不说话了,许相心里忍不住颤了颤,看来这次的事情不小……
这祖宗!
许相心底心中盘算,是将宫中那个要命的二皇子打了,还是,做了些让家门蒙羞的事……许相觉得自这个儿子出生,自己就一直提心吊胆从未放下来过。
许金祥同他四目相视:“爹,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他儿子那点家底,许相哪里不清楚:“不喜欢许久了吗?”
“……”许金祥哑口无言。
许相正欲开口,见许金祥咬牙:“我是喜欢了她很久,她却不喜欢我这般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她是出生小户人家,同我们许家天差地别,但在她心里,我糟糕透顶,还比不上一个外来的商人……”
许相凝眸看他。
许金祥咽了口口水,继续道:“过往总觉我许家是苍月国中的百年世家,爹是当朝宰相,京中各个都未放在眼中过,成日在京中惹事,游手好闲。京中人人惧我怕我,我却反以为荣。也因我一惯蛮横,旁人还会将那欺凌弱小,无恶不作名头莫名往我头上扣,时值今日,我才后悔,这些恶行和名声,让我喜欢的姑娘看不上我……“
许相瞪大了眼。
你爹你娘数落了你十几年没让你感触,你喜欢的姑娘不喜欢你就幡然醒悟?
许相不知该喜该忧?
许金祥拱手,沉声道:“爹,我要去趟燕韩,送我喜欢的姑娘一程,待我回来,我便要让京中知晓,我许金祥不是许相家的败家子,也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言罢,又深深鞠躬,而后头也不回得出了书房。
许相愣住。
等许相夫人走屏风后走出,许金祥已从眼前失了踪迹。
“哟,这是要去燕韩了?”许相夫人诧异。
许相却笑了笑:“嗯。”
许相夫人叹道:“想一出是一出……”
许相却低眉,眼底笑意更浓:“由他。”
……
他终是撵上她出行的车队。
燕韩和苍月一直之间有往来的商旅,这些商旅沿途都打点过的,他早前怎么没想到,她付些银子便可跟在这些商队一起,再雇些安稳的人跟着,其实这趟燕韩之行倒也无妨。
“你来做什么?”她瞥见他。
他必须理直气壮:“我六姨的姑父的堂侄子在燕韩,多年未走动了,我爹让我去问问平安。”
“……”夏秋末笑了笑,再没说旁的。
他心中大气舒缓,“那我们同路了。”
”嗯。“
“你几时从燕韩京中回?”他趁机再问。
她似是想了想,清淡应道:“早前四元城有位老板来云墨坊看过,邀我得空去四元城看看,若是有可能,我们可以相互入股,在四元城做些事情。”
“长风四元城?”许金祥意外。
她点头。
他心底不免感慨,她的生意竟都做到四元城去了,一个姑娘家……
“那我正好与你同路。”他恬不知耻,“我早前有个同窗在四元城,我也想一道去拜访……”
夏秋末看他。
他端庄笑笑。
“那路上有劳许公子照顾。”她难得不怼他。
他都有些不习惯了,腼腆道:“那不是应该吗……呵呵……”
夏秋末掀起马车上的帘栊,笑道:“那就有劳许公子先下马车,我昨日赶工做衣裳,歇得有些晚,想在路上休息休息。”
“那是应当的……”他笑眯眯下车,始终从容。
她的马车先行了,他再跃身上马。
路遥知马力,来日方长……
……
思绪间,偏厅外脚步声传来。
他顺势瞥目,先是见到白苏墨,再是钱誉。
夏秋末怔了怔,缓缓起身:“苏墨……”
“秋末……”白苏墨羽睫颤了颤,嘴角勾起,快步小跑上前。
夏秋末亦眼底氤氲,迎了上来。
两人相拥。
“苏墨,我来看你了。”夏秋末声音有些哽咽,“新婚燕尔,怎么都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许金祥心底唏嘘,姑娘家的友谊,早前终究是他想多了。
稍许,目光再投向另一侧:“钱誉。”
骑射大会之上,一言难尽,他来钱府,也想过要遭钱府上下恶语。
钱誉却上前,笑道:“近来得了壶好酒,说是招呼贵客用。”
他愣了愣,紧逼的神经似是忽然松下,同钱誉比,他的确是小气量的那个,他笑笑:”那一壶可不够……“
钱誉低眉笑笑。
作者有话要说:有人又要被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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