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太轻,裴行丰揉了揉耳朵, “四堂兄, 你说什么”
裴行越笑了一下, 摇摇头道“没说什么”
万圣节一过,不到一月,瑞安二十年便走到了尽头,新年一过,便是瑞安二十一年了。
六月份的时候,黄河水患,刚修不到两年的河坝决堤,裴隆派了裴行越前去处理此事,身在如今这个位置,缇宁免不得多关心了几分朝事。
除了那三个明显不适合当继承人的, 其余的三个人裴隆并没有表现出特殊的喜爱, 每一个都领着比较重要的差事,好像是对他们三个能力的考验一般。
不过缇宁有种直觉,那就是裴隆心里其实并不中意裴行越。
想到裴行越,缇宁拿着画笔的手微微一抖,皇宫里总是少不了各种宫宴,这半年里她又见了他好几面, 但每一次他的眼神都十分平静温和, 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的情绪。
见了她也是和别的世子一般, 称呼堂妹。
越想着, 缇宁忍不住失神。
香兰见毫尖在宣纸上划过一笔, 缇宁依旧一无所察,她小声提醒“殿下,殿下。”
缇宁这才大梦初醒“怎么了”
香兰低头看画。
缇宁揉了揉眉心,索性这张纸是才摊开的,她啥都没画,便换了一张新纸。
眼看到了午膳时间,香兰准备叫膳,这个时候裴隆身边的太监殷勤地来请,说陛下让公主去乾清宫用午膳。
缇宁抬脚去乾清宫,到了才发现今日不仅仅是陪裴隆用午膳,他身边还有个容貌清隽的青年。
说是今年的探花郎,学识很不错,家里出身名门,如今在翰林院修书,也被大家交口称赞。
缇宁见裴隆在席间顶着九五之尊的严肃脸说这些家常话,倒也明白他的意思。
这算是古代版老父亲在场的相亲,老实说,缇宁不排斥,她不是不婚主义,不成婚是因为没有喜欢的对象,但对象这回事不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得去相得去看。
等探花郎用过午膳离开。
裴隆便直接了当地问“阿宁觉得他如何”
眼前人虽是九五之尊,就算是最倚重的心腹在他面前说话也是想了又想,可缇宁从来没有被长辈这么放在心上疼爱过,虽父女缘分短,但缇宁是打心眼里对裴隆生出了浓厚的孺慕之情。
她老实摇头,人是不错,但她没感觉。
裴隆闻言愁了下,这大半年他将京城家世清白容貌端方知情识趣的好青年选了个遍,都没个自家闺女满意的,他忍不住问“那卓云益我看你和他挺有话说的,他人也不错,家里也清净,虽不在官场上混,但将来也是名扬天下的大才子,你也不喜欢”
缇宁无奈,“我把他当师傅,当朋友。”
“那行吧,父皇在给你看看。”
缇宁听罢,望着裴隆发间的白丝,关心道“父皇也别急,这种事顺其自然便好了,何况我是公主,就算没遇到喜欢的人不嫁人也没人敢诋毁我什么。”
裴隆捏了捏太阳穴,他想说当面不敢背后可说不准,可抬眸,对上缇宁那双黑漆漆又熟悉的眼睛,裴隆笑了笑“阿宁说的对。”
罢了,他这个当爹总是会给她铺好路的。
这样,他将来也有脸去见他。
接下来几个月,缇宁还是没一个看中的青年,而这个时候,奉旨处理黄河河坝案的裴行越也回了京。
别的不说,这个案子倒是办的漂漂亮亮的,贪污的官员撸了一串,但没有影响行政效率,而且好多大臣还夸他。
只是他没在京城住上几天,他便又被派出去了,这一次是南边的百越又搞事了,不满大安的统治,要搞分裂,裴行越在临西就打过仗,所以这一次很顺手的就又点了他。
他出发的时候快十一月。
新年也是在百越那边打仗,除夕那天,裴隆翻着前线传来的奏折,眼底闪过一丝遗憾,其实几个世子中,论聪明都不是他的对手。
只是一国之君,不仅得睿智,更重要的是,心底得有百姓。
想着,一阵天昏地暗再度来袭,孙公公眼睛尖,连忙扶住裴隆,“陛下,要不要请太医来瞧瞧”
“不必,都是那些毛病。”
转眼就到了四月,裴行越还没从百越回来,京城这边一年一度的春猎即将开始。
孙公公知道裴隆的身体状况,他劝了一句,“陛下,今年的春猎您还得亲自参加吗”
裴隆正在批阅奏折呢,闻言道,“朕若是不去,朝堂上又是一股揣测。”
春猎缇宁自然是要去的,不过去年她已经去了一次,今年也算是驾轻就熟。
春猎对她来说倒不是打猎,而是去相在裴隆在猎场上看中的青年才俊。
比如今天,又见了个将军之子,那将军之子骑射功夫着实厉害,百步穿杨,猎中了一头狮子,风采大出,缇宁也有几分佩服。
不过可惜了,佩服和喜欢不同,再一次相亲失败后,缇宁带着香兰往帐篷里走,半道上,缇宁突然被叫住了。
缇宁转身一看,却是裴云益,他从前都是文雅公子的打扮,今日却是一身利落的骑装,他袖口半卷,头发微乱,手上还拎着一只肥胖的野兔。
“你自个儿猎的”缇宁好奇地道,她和卓云益也算挺熟的朋友了,他在文学书画上颇有造诣,但四肢却不是那么发达,去年春猎,他和她一样,连一只山鸡都没猎到。
没成想他今年进步明显,肥兔子都有了。
卓玉益抓了抓头发,他想着今早那个少将军打回来的狮子,实在觉得自己手里的兔子不能见人。
“殿下,我,我”
“你怎么了”
卓云益深吸了口气,心一横,把肥兔递给缇宁,“我也就这点本事了。”
和那少将军比打猎他肯定不如,想清楚这,卓云益不再纠结,结结巴巴地说,“这个,这个是我今天打的最大的一只。”
缇宁望着他伸手递来的兔子,再看看卓云图有些泛红的耳根,她眼皮子一跳,拒绝的还算委婉,“谢谢卓公子,不过本宫最近不想吃兔子。”
卓云益闻言,流露出有些失落的神色。
缇宁佯装不知他的心思,抬脚离开。
只是等离开了卓云益,缇宁忍不住揉了揉脸,她回想起和卓云益的点点滴滴,实在搞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自己的。
琢磨了一下午,缇宁也没想清楚,她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其实她挺喜欢卓云益的,当然不是男女之情的喜欢,而是喜欢他画画的天赋,喜欢和他讨论如何画画,每次和他说这些事,都能收获良多。
可以前不知道他有这种心思便罢了,如今既然知道,看来以后不能让他进宫了。
正想着,瑞草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殿下,陛下坠马了。”
缇宁猛地一下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缇宁去到裴隆帐篷的时候,帐篷里乌压压一群太医,除此之外,还有几位裴隆生前特别倚重的大臣,以及江东王世子裴行绰。
缇宁推测,江东王世子裴行绰是她父皇看中的继承人,因为和他有竞争的裴行越和另外一位世子这一年都在外面奔波,剿匪巡查等等,只有裴行绰一直留在京城。
“陛下怎么样”
“启禀公主,陛下摔着了脑袋,具体情况怎么样,得陛下醒来才知道。”
缇宁心里骤然一跳。
幸好的是几个时辰后,裴隆便醒来了,虽然有些头昏脑涨,但神智是清楚的,太医检查后便道,裴隆摔的不重,修养几天便好。
等其余人退下,帐篷内只剩下心腹宫女太监和裴隆时,缇宁看着裴隆有些苍白的脸,低声问“父皇,你的身体果然如太医所说,并无大碍吗”
这两个月她又撞见裴行绰两次昏迷,还有裴隆年轻时也是马背上的帝王,骑术过人,怎么能轻易坠马呢
裴隆一口喝下太医呈上来的苦涩药汁,他看了眼缇宁,笑道“阿宁,以后若有时间可以多和江东王世子妃多多相处。”
缇宁浑身一震。
她还想再说,裴隆叹息了口气“谁都有那么一天,即使是父皇被人叫着万岁,但不过是血肉凡胎罢了。”
裴隆身体一好,便回了京城,京城的天越发热了,可缇宁心里凉丝丝的,这其中,她还是被裴隆叫着相看了几个青年,都没有让她满意的。
直到七月这一天,缇宁在宫殿里待着,孙公公忽然宣来一道赐婚圣旨。
是她和卓云益的。
卓云益为昌乐公主驸马。
缇宁一下子就惊住了,她拿着圣旨要去见裴隆,孙公公拦住她“殿下,这是陛下为你选的最好的路。”
“可是”她把卓云图当朋友啊,没有丝毫男女之情。
孙公公看透了缇宁的心中所想,他叹了口气,“殿下,卓二公子性情好模样好,和你也能说到一块儿去,他父母都是出了名的好脾气,陛下挑来选去,他仍然是最好的选择。”
“我要去见父皇。”缇宁说。
缇宁心里早有预料,裴隆最期待的还是给她找个两情相悦的驸马,但如今骤然下了这样一道圣旨,定然是有所原因的。
可是猜到是一回事,当看到裴隆双眼紧闭躺在床上呼吸微弱的时候,缇宁忍不住眼睛一酸。
缇宁在裴隆床边守了五个时辰,裴隆终于睁开了眼睛,缇宁连忙凑过去“父皇,你觉得怎么样”
裴隆怔怔地盯着缇宁那双熟悉的桃花眼,数年累月在眉间积攒出竖纹渐渐被抚平,“赵桉。”
叫完,他才发现不对,这双眼睛一模一样,可是他心里的人是一个神采飞扬的青年,眼前是一个容貌妩媚的姑娘。
这是他的女儿。
裴隆回想起他昏迷前下的那道圣旨,他笑了下“阿宁,你的婚事父皇不能留给新皇,我不放心。”
缇宁的眼泪一下子出来了。
她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放在心尖尖上,即使她前世的爷爷待她固然好,也从不曾感受过这样不加掩饰的父爱。
“父皇”
裴隆驾崩的那天,京城飘着雨,阵阵寒风吹进缇宁的骨子里,冷的她瑟瑟发抖。
因为前朝太子经常被暗杀,所以今朝大多都是将立太子的圣旨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先皇驾崩,才由陛下的心腹和重臣宣读。
留在皇宫和丞相的手中的两份圣旨都是立江东王世子裴行绰为太子,继承大统。
而宣读圣旨的这日,裴行越还在百越,尚未归来。另一位本也是太子之位的有力竞争者淮阴王世子裴行泽上个月才去了云南处理旱灾。
因为有圣旨在,在加上国不可一日无君,裴隆驾崩的第三天,裴行绰便称帝了,但是登基大典还是得等先皇后事处理完毕再说。
缇宁这两天一直流泪,眼睛红通通的,香兰穿着素衣进来禀道“殿下,江东王世子妃请见。”
江东王世子妃宋云昭是裴隆皇后的侄女,当年裴隆唯一的皇子便是出自皇后的肚子,后来皇子早逝,皇后一病不起,裴隆便宣了皇后娘家侄女进宫陪伴,缇宁两年前回京的时候,宋云昭尚不曾和江东王世子成婚,依旧住在皇宫,皇宫里就她们两个年轻女郎,又没有什么利益之争,关系也是极好的。
如今江东王世子继位,宋云昭不出意外,会是下一个皇后,不说私交,就说身份缇宁也不可能将她拒之门外。
她让香兰请她进来。
宋云昭也是一身孝服,见缇宁双眼红肿,她拍了拍缇宁的手“缇宁,先皇若在世,定不愿瞧见你如此难过”
两人刚说了几句话,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嘈杂声,缇宁和宋云昭疑惑地抬眸望去,下一瞬,宋云昭的贴身大宫女急匆匆地冲了进来。
“世子妃,陛下不好了。”她口中的陛下指的是才登基的新皇裴行绰。
她说,裴行绰刚刚在和朝臣商量朝事,却忽然口吐白沫浑身抽搐。
等缇宁到裴行绰暂居的宫殿外时,屋子里气氛十分严肃,裴行绰虽没死但也没醒,且对于这份急症,太医们谁也说不个所以然。
缇宁一颗心怦怦直跳。
她的父皇虽然在朝堂之上威严赫赫,但其实是个心好的人,他走得比他想的还快,而且裴行越和裴行泽还在外面。
自从裴行绰昏迷,缇宁便在孙公公的示意下,去为先皇守陵,一步都不出先皇棺椁所在的朝阳宫。
所以听到外面传来消息说淮阴王世子裴行泽突然出现在了京城,然后一觉醒来,裴行绰驾崩,裴行泽不顾众大臣的发对宣布登基也不奇怪。
她只是怕,怕这场战火会燃烧在自己身上,怕大安会乱。
因为裴行绰是正常登基,只要他不想当昏君,他就会善待先皇留下的唯一女儿,会善待百姓,而如今即使守在朝阳宫闭门不出,缇宁也知道外面人称裴行泽为乱臣贼子。
既然是乱臣贼子,为了稳固地位,还会顾虑别的什么吗
孙公公吸了口气,其实裴隆在世时已经为裴行绰铺路良久,他什么都想到了,但就是没有想到裴行绰会突然重病,然后一系列不受控制的事情都发生了。
“殿下,我们今夜离开。”孙公公道。
“去哪儿”缇宁不安地问。
孙公公压低声音“朝阳宫隔壁的宫殿有条密道”
话没说完,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尖叫声,缇宁脸色一变,而香兰白着脸小跑进来,她连殿下都忘了叫,“姑娘,淮阴王世子带人冲进皇宫了。”
话刚落,宫门外一阵惨叫声,缇宁急匆匆出了卧室,便见已经有人开始在撞击朝阳宫的大门,太监和侍卫门死死地抵住门,可比不过外面人的来势汹汹,眼看那道宫门即将被撞破。
就在这个时候,宫门外好像再响起了另一阵脚步声,宫门外撞门的侍卫停了下来,接着便是厮杀声。
缇宁登时心脏狂跳。
等杀戮声停,宫门外有侍卫恭敬禀告“公主,乱党已平,请勿挂忧。”
缇宁看了孙公公一眼,孙公公会意道“尔等何人”
“吾乃临西王世子麾下前锋。”
裴行泽意图逼宫的这一天,临西王世子裴行越归来,灭了乱党。
此时裴行绰已死,裴行泽意图造反,宫乱平息的当夜,便有大臣磕头请命,请世子登基。
一切变化快的像场梦。
大安握在了裴行越的手中。
翌日,裴行越来祭拜先皇,缇宁守在裴隆的棺椁前,听到宫人磕头跪安。
他还没对外称皇帝,可宫里的人都清楚了,他已经是皇帝了。
缇宁跪在裴隆的棺椁前,一袭素衣不施脂粉,当看到一双黑色的锦靴迈进朝阳宫大殿时,缇宁没动一下。
裴行越仿佛也没在意跪在一旁的缇宁,他为先皇上了三炷香后静默了片刻,才扭头看向的他的妹妹。
他没了靠山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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