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裴芸没来之前,顾景晗在心里无数次推演她得知结果后,自己该说些什么话语来安慰她,哪怕那些话没什么说服力,或者自欺欺人,可总比什么话都说不出口要好。
事实是,韩裴芸的反应和她设想的一样,在得知结果后眼眶迅速泛红,然而自己的胸口却被一块大石头死死压住了,压得她动弹不得,更是发不出声。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肃静。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无声中像是过去有半个世纪那么久,韩裴芸的嘴唇轻轻翕动,鼻音浓重:“不合适吗?”
她在问顾景晗,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顾景晗紧紧抓着文件上的一支钢笔,把它当做救命稻草一般,似乎只有这样做才能不让自己沉下去,不被叫做绝望的情绪淹没。
“那要怎么办呢?”韩裴芸又问她,也是在问自己,她已经没有头绪了。
“等,等骨髓库的消息。”顾景晗终于艰涩出声,恍惚间,她对自己嘶哑的声音感到无比陌生。
韩裴芸眼里的最后一点光亮暗了下去,这句话说出来,等同于没有多少希望了。
“全国那么多人都在等,又有多少人能等到合适的?”
这和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
“有很多人等到了。”顾景晗平静地说。
明明是句安慰的话,韩裴芸听完,胸腔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哪有什么很多人,顾芷栎那么小一个孩子又能等多久?
“也有很多人等到死,都没等到。”韩裴芸本不想把话说得这么残忍,可单纯的安慰听起来没有任何用处,不如早点有个心理准备,少点希望,最终就不至于太绝望。
顾景晗听到那个“死”字的顷刻间,心口如同被一只手紧紧揪住了。
韩裴芸进来以后,顾景晗一直不敢正视她的眼睛,此时她下意识捂着胸口,并抬眼对上了她投来的视线。
想知道她说这句话时候的表情,只看了一眼,顾景晗被韩裴芸满脸的泪水刺痛了双眼。
宁可从来没有认识她,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简直是个哭包。
韩裴芸抹了两把眼泪,视界雾蒙蒙一片,她在雾里看着神情冷峻的顾景晗,揉了揉眼睛,忽的不哭了。
隔着一张办公桌的距离,韩裴芸低头望着端坐的顾景晗发愣。
“不哭了?”顾景晗试图表现得自然一些,她站起身,双腿疲软无力,身子重重回到了椅子里。
韩裴芸连忙绕过办公桌,转过椅子的扶手,弯下腰伸手覆上她的额头。
“你真是……抓手不够还要摸脸吗?”顾景晗按住了韩裴芸的手,眼神迷离地望着她。
“你发烧了?”掌心传来灼热的温度,而手背上那只手却是冰凉,韩裴芸心急之下,习惯性地将额头贴上了对方的额头。
安歌发烧的时候,韩裴芸习惯了用这个动作去估计温度。
顾景晗半阖着的眼睛倏地睁开,诧异地看着近在咫尺差点就要碰上自己鼻尖的韩裴芸,只有三厘米的距离,连她脸上的细小绒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她好像闻见了韩裴芸脸上小孩子才有的奶香味。
“怎么这么烫啊?还说没事,我一进来就觉得你很有事!”韩裴芸起身在她的办公室里张望,像在找什么东西。
她刚刚越看顾景晗越觉得不对劲,等看到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那一瞬间都快吓出心脏病了。
“真没事。”顾景晗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嘴唇微微张大,自己的身体并不好,经常头痛胃痛的,发作时吃点药也就撑过去了。就算是发高烧,也不见自己的亲妈有韩裴芸的半分着急。
“你可不能有事啊,栎栎还等着你去看她,别指望我能代替你,那孩子只认你一个妈啊。”韩裴芸在办公室找了一圈没找到,问顾景晗,“有没有毛巾?我给你敷敷先?要不我们直接去医院吧。”
顾景晗撑着办公桌的一角站起,韩裴芸见状立即过去扶住她的胳膊。
“昨晚没睡着,我想躺一会儿。”是从结果出来的那天开始,每晚都没有睡好,坏消息一个接一个,跟刀子似的,把顾景晗的血肉之躯捅了个千疮百孔。
“也行,那你要吃退烧药,我去给你买。”韩裴芸把她扶进办公室里面的休息室,顾景晗晚上总在公司加班,里面放了张大床,旁边还有衣柜。
顾景晗平躺在床上,偏着脑袋凝视她不说话。
韩裴芸又摸了摸她的额头,把她的眼镜摘了放在床头。
“谢谢。”顾景晗小声说。
“谢什么?你不是我孩子的妈吗?”韩裴芸说得理所当然,话说出口又觉得不妥,咬着下唇盯着顾景晗看。
顾景晗只是笑了笑。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韩裴芸还在想,刚刚顾景晗的那个笑容可真难看啊,笑起来跟哭似的。
不知不觉的,脸颊一阵温热,又留下了一串眼泪。
韩裴芸对办公楼附近的街道不熟,她用手机搜索附近的药店,走了一公里才买到了需要的东西。回到办公室已经过了半小时,整个屋子静悄悄的,她以为顾景晗睡着了。
蹑手蹑脚进了休息室,床上只有一团高高拱起的被子,韩裴芸走近的同时,那团被子动了动。
“顾景晗?”韩裴芸坐在床边,捏住被子的一角。
被子不动了,韩裴芸怕她闷死在里面,手一抬掀了开。
被子底下,顾景晗蜷缩成一团,双手死死捂着脸。
她可真瘦,起码一米七的个子,长手长脚缩在一起只有小小一团。
收起不合时宜的怜爱之心,韩裴芸拍了拍她的后背:“先起来,把药吃了。”
韩裴芸确定顾景晗醒着,但她没有半点反应。
于是拿出对付安歌的那招,揪了揪她的耳朵:“你怎么不听话呢?”
谁料到顾景晗忽的抽泣起来,很小声很细碎的哭声,钻进韩裴芸的耳朵里,听得人心底猛地一颤。
“哎。”韩裴芸又拍拍她。
人生病时候,确实会变得格外脆弱。
“不哭了。”韩裴芸哄她的时候,忘了一小时前哭得泪流满面的那个人是自己。
她一哄,顾景晗反而哭得更厉害了,抽泣成了呜咽,捂在脸上的手掌握成拳,抱在胸前如同一个防御的姿势。
发丝沾着泪水乱糟糟地黏在她的脸上,都不知道在自己进来前她哭了多久,侧脸之下的床单湿了一大片。
这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放大版安歌,让韩裴芸着实心疼。
“你这哭起来,比我还厉害。”韩裴芸找出刚买回来的湿巾,拆开给顾景晗擦了擦脸。
“我平时不哭……”顾景晗说着,打了个哭嗝。
可能是觉得丢人,顿了下,又大哭起来。
“天哪,你平时不哭,一哭就没完没了。”韩裴芸把一粒退烧药塞她嘴里,着急忙慌的忘了倒水,塞了药才跑去外面的办公室倒水过来。
药片的苦味在顾景晗的口腔里化开,她咧开嘴肆无忌惮地哭泣,心里太苦了,尝到的也是苦的。
“太苦了,太苦了……”她哭着,胃里阵阵翻腾,脑袋探出床边,做了个呕吐的动作。
“别吐!”韩裴芸揪住她的衣领,往后一拽,她的脑袋自然抬起,连忙把水杯放在她嘴边,“多喝水,就不苦了。”
顾景晗捧着水杯大口猛灌,刚喝进去的水转眼又成了眼角的泪花。
“你怎么……跟个小孩子一样。”韩裴芸拿着空杯子,不禁想把她乱糟糟的头发抚平,手刚抬起,还是觉得不妥忍住了。
顾景晗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韩裴芸买了退烧贴,贴在了她的额头,顾景晗哭着还不忘对她说谢谢。
韩裴芸又从袋子里拿出温度计,量口腔温度是不行了,顾景晗哭得牙齿打颤,这要是一个不小心,能把水银温度计咬碎了。
“你把温度计塞腋下。”韩裴芸递过去。
“那得把衣服脱了。”顾景晗没接,思维迟缓。
“那就脱啊。”韩裴芸把这句话回味了一遍,难以置信,“你不会……让我帮你脱吧?”
“不用。”被子下隐约可见顾景晗的手覆上了胸口,由上往下一颗颗解开衣扣,随即挺起一点身子,把衬衫从身上剥离下来。
一切都在被子里进行,韩裴芸还是避开了目光,把温度计放在枕边。
“你知道怎么量体温吧?”几番相处下来,她很怀疑顾景晗的生活能力。
顾景晗噗嗤一声笑了,笑完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继续哭着说:“你当我傻子吗?”
韩裴芸回过去点头想说还真是,正好顾景晗掀高了被子把温度计夹在腋下,目光难免触及到对方只穿了内衣的胸口,她赶紧闭上了眼睛。
“你说,真的就等不到吗?”顾景晗不再说些无用的安慰话,她要把这几天遭受到的所有悲伤通通倾泻出来,韩裴芸站在她的床边让她忽然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了,她有可以倾诉沟通的对象了。
韩裴芸一怔,她知道顾景晗等的是什么。
一开始还来安慰她很多人都等到了合适的骨髓,其实只是把不安和焦虑压在了心底自我消化。
“我不知道,如果运气好,就会等到的。”这个运气指数,怕是和中五百万有的一拼。
“结果出来那天,我连夜赶去纽约,我知道可能去了也白去,但我就是不甘心……”顾景晗靠着床头坐起,稳住抽噎的频率,尽量把话说得完整,“精子库里的捐精者都是匿名的,压根不可能告知你对方的真实身份,其他顾客的购买记录和孩子出生记录也是保密的,找不到那些同父异母的孩子,我在诊所和精子库交涉了两天,没有办法了……”
难怪她那么多天不去看孩子,难怪她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韩裴芸听着她的讲述,不由得为之动容,顾不上自己脸上刚落下的一串泪,伸出一只胳膊,顺了顺顾景晗的背。
手掌刚贴上顾景晗的脊背,韩裴芸的大脑立马一片空白,正面看顾景晗抱着被子只露出了一个脑袋,可她测体温的时候把衣服脱了,整个后背都露在外面。
“我真的没有办法了。”顾景晗哭得忘乎所以,迫切需要一个依靠,韩裴芸将手伸过来的那刻,身体潜意识做出反应,往她的身上凑了过去。
于是顾景晗整个身子都陷在了韩裴芸的怀里,她枕着韩裴芸瘦削的肩膀,眼泪没有尽头,很快把她左肩的衣服浸了个透湿。
韩裴芸僵着身子,任由顾景晗靠着自己,大气不敢喘一声。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