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第五日了,饮溪还是使不出一点法力。
她嘟着嘴坐在宫前台阶上,一手撑腮,一手从旁边地上的瓷碟里拾起今日的第五十块梅花糕,愁绪满满,紧接着一口吃进肚子里。
一旁伺候的小宫女目不斜视,只是唇角不明所以抽了抽。
利落吃完,碧玉般的指尖还沾着糕点渣,饮溪浑不在意,视线转向小宫女,对准她顺手便捏了个诀。
徐公公送来的嬷嬷在宫中生活多年,眼光极好,为饮溪准备的衣裳一件塞一件的合身,今日只着了一件浅葱绿的长裙,倒更衬得肤白赛雪,像吸足了灵泉的水,透着碧玉般的光泽。与樱桃红唇相应,美的摄人心魄,直叫人五体伏地生怕玷污了美玉。
先帝爱美人,宫里住过各式各样的美人,环肥燕瘦婀娜多姿,其中最爱的还是清丽纯洁的美人。曾得圣眷不衰的丽妃出了名的清秀娟丽,传闻丽妃若在夜间出行,月亮便羞愧的躲进云里去,而今与这位姑娘一比,竟成了寡淡无味的庸脂俗粉。
美人倾城,一颦一笑皆可入画。第一日住进这宫中时,派来侍候的丫鬟太监,纷纷瞧的出了神,只当她是天上下凡来的仙女。
自然,这事只发生在第一次见面时,这两日渐渐熟了她的性子,阖宫里再没把她当仙子看的——美则美矣,脑子却不太好。
再回到刚才的话题,饮溪对着宫女认认真真捏了个诀,她使了个幻形术,若是成功,此刻宫女应该换一身衣裳。
一秒
两秒
……
无事发生。
……不妨事,兴许她的术法也有点水土不服,须得再等等才起效。
半柱香时间过去,她保持着掐诀的手势,与宫女面面相觑。
有清风吹过,院中大树梭梭作响,宫女的发丝抖了抖。
饮溪抬头,望了望万里无云的天,内息空空如也,四肢沉重,向着那宫女确认:“适才那风……是我使出来的没错吧?”
宫女表情呆呆,目不斜视,唇角又一次不明所以的抽了抽。
——就说了!美则美矣,脑子不太好。
饮溪不再问了,轻叹一口气,作似十分失望,她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往内殿里面走,走前还不忘抱走那一盘梅花糕,一边失魂落魄的走,一边不间断的往嘴里塞。
途中不免又回忆起五日前发生的事来……
*
饮溪清醒时,不知自己已昏睡多久,迷迷糊糊中,只觉手脚皆有束缚,连口中都塞满布,不得动弹。半清醒间,只当自己还在太清蚨泠境的潜寒宫。
而至于自己为何会被绑起,约莫是上个星耀日,她偷尝了西方鬼帝王真人献给帝君的桃子,惹得流萤仙子大怒,欲罚她打扫山门路。
彼时朱雀陵光神君正在潜寒宫做客,执扇路过,端的是一副叫小仙子神魂颠倒的风流倜傥模样,桃花眼一挑,瞧着她蔫巴巴的模样便抚掌大笑:
“你这小仙,鬼门关边黄泉路下长成的桃子,岂是你消受的了的?少不得要遭一番罪!”
她哪里晓得那么多?原是王真人承了帝君一个不知什么名目的情,此番不过是表达谢意的小小礼数。这三十六重天上,承帝君之情的又何止王真人一个?往日送的礼也不见帝君有稀罕的。
多是她在殿前伺候,帝君手捧一卷书,目光始终落在书页纹丝不动,冷冷清清悉数赏给她。
便是那王母娘娘的蟠桃,帝君见她嘴馋,也挥了挥衣袖允她随意吃。如何黄泉边的桃子便吃不得了?左右不都是桃子。
最终瞧在朱雀陵光神君的面子上,流萤仙子也不好再罚她,只冷着脸令她闭门思过一日。
饮溪想,这半日是好过的,她房中还藏着一小坛上次从嫦娥仙子那里讨来的花酒,传音叫了灵鹫仙子来,便可美一整个晌午。平素里帝君是从不许她饮酒的,不过此前帝君去听东方崇恩大帝的法会,一时半会回不来,是个钻空子的好时机。
谁知流萤仙子将她关在了炼丹房。帝君一走,除却千年不灭的炉火,这里连个侍奉扫撒的小仙童都没有。
她只得枯坐在阶边等,也不知过了几时,腹中开始剧痛难忍,初时还忍得,没过多久似有锋利刀刃不停翻搅,又似有千万小虫啮咬。她到底才三百来岁,跟在帝君身边不曾尝过什么苦,这点痛受不了,连爬到门前呼救的机会都不得,便晕死了过去。
睡梦中似乎又回到了她的屋子,帝君坐在她的拔步床沿,大掌覆在她腹间,有一股淳厚磅礴的力量自他手心传来,内敛又霸道,强势的控制腹中那股蛮横之力,随之渐渐平缓。
痛意消减,她懵懵喊了一声帝君,浑身乏力,泪眼婆娑间,再度昏睡前最后一幕,是帝君负手站在床前,垂眸冷淡瞧她时,那一声错觉似的叹息。
她想,流萤仙子果真是最最严厉的,人前叫她闭门思过,过后即便看她被帝君带回房,也到底是松不下气,又差人将她绑起来。
思及此,意识已开始回笼,人也逐渐转醒。入目是繁复广大的屋顶,雕梁画柱间,重重精细壁画,纹理异样独特,颜色既厚重又艳丽。她看了一会儿,那壁画上竟还有龙凤和狻猊,端的是雄俊威严,说不得和南天门那只凤凰还真有些相似。
南天门……
这不是潜寒宫!
饮溪恢复了神识,下意识猛然挣扎,试图摆脱这绳索,也不知是用了哪家的仙器,她的仙术竟一点都使不上作用。
这一挣扎,目光偏移,就扫到了远处的两人身上。
日光与阴翳交界,他们半掩在昏暗中,她目力所及,只瞧到一身通体玄色的冕服,那冕服华贵异常,天上的神仙静修多,衣裳皆是宝器,除了一些爱俏丽的女仙,少有仙人将衣裳幻化的复杂,大多一身青衣了事。
饮溪模模糊糊的看,那衣裳云崖广袖间,烫金缂丝封边,佩玉将将。华裳之上绣藻、粉米、黼、黻四章纹,再往上,山、华虫、火、宗彝……云雾缭绕之中,竟然是一只张牙舞爪的龙!
这人旁边还有一位体型稍胖的男子,自始至终恭敬之至俯着身。
他阴柔尖细的嗓音响起,在空旷大殿中格外凛然。
“陛下,她醒了。”
听到这称呼,饮溪一惊,这才注意到那坐着的男子,周身隐隐金光笼罩,肃穆巍然……
——那竟是真龙之气!
常日里虽被流萤仙子斥责不学无术,可这真龙之气确是万万错认不了!
随之也想起来了!她又哪里是被什么流萤仙子所绑?
日前帝君拜访紫薇大帝,耐不住她央求,特特携了她一道去。然灵鹫仙子终究是没把她看好,帝君许她自己玩,结果不慎从紫微垣坠落凡间,在林间偶遇一位受伤的凡人,她使了仙法令那凡人痊愈,凡人感动之下邀请她回山中的草屋。
她喝了凡人给的一碗粥,便再没了意识。
此处究竟是哪里?若还在凡间,为何她会使不出仙法?
饮溪禁不住害怕,却见那真龙天子忽然起身,自阴影中走出,九旒冕冠之下,一张脸宛如鬼斧神工雕饰,俊逸非常。身形高大,给人不自觉的威压。那盘旋在他周身的金身巨龙转了个圈,金光乍闪,又平复下去,隐隐消失。
她有一瞬的愣神。
小仙饮溪生来几百年,见过天上仙资容颜不知凡几,就连潜寒宫侍奉神兽的小仙童都长得唇红齿白。当然最出众的当属帝君,上穷碧落第一仙,乃真绝色。
而这人间真龙比之,竟是丝毫也不逊色!
他挥了挥手,那弯腰屈膝的男子便疾步走来,一手抱拂尘,扯开她口中麻布。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的声色,有如流珠落玉盘。
她舔了舔唇瓣,抬眼望他:“小仙名饮溪,敢问阁下又是谁?”
那胖男子一听便蹙眉,“陛下,这小妖分毫不懂礼数,胆大妄为,又岂知不会中了她的计?依奴才愚见,还是再做长远打算……”
讲这话时,倒是丝毫不避着她这“小妖”。
饮溪看一眼那人,不高兴道:“我不是小妖,我是仙。”
她是九天娘娘亲封的掌鹿仙子,正经入了仙籍,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仙!
着冕冠的男子觑他一眼,似笑非笑:“朕看徐公公主意不小,能替朕做主。”
清清淡淡一句话,便惹得那侍从脸色剧变,直愣愣跪倒在地,卑微匍匐,万分惶恐:“奴才该死!还请陛下恕罪。”
男子没理会,径自负手走至她身前,身姿挺拔,几步路走的极为稳当,气质沉着。他站在饮溪前看了一会儿,竟俯身,亲手为她松绑。接近时,一阵淡淡松香扑抵鼻尖,言笑晏晏,哪里有半分叫那人害怕至斯的模样?
他笑问她:“你说你是仙,如何证明?”
她怔怔望他:“仙就是仙,如何证明?”
“既不能证明,朕无法服众,你便不能离开。”
饮溪蹙眉想了想:“帝君会来接我。”
“帝君又是谁?”
她歪了歪头,在思考:“你这个人好生奇怪,适才要我证明自己是仙,现在又问帝君是谁。”
在饮溪看来,此事是理所当然。
哪有凡人不晓得神仙的?譬如九天玄女娘娘,她所受凡人供奉香火旺盛,每日里传送凡人的祈愿,能叫小仙童跑断了腿!
男人笑了,至此,终于肯回答她的第一个问题:
“朕乃大胤天子,姓封名戎,你可叫我……楚之。”
跪着的男子身躯一抖,哑然抬头,似是惊愕。
年轻的天子恍若不觉,向她伸出一只手,乌木般的双眸深不见底。他在笑,她却看不出笑意:
“饮溪仙子,有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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