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栖鸾宫的门,徐公公鲜有的感觉到皇帝现在心情不错。
现在龙椅上这一位跟先帝完全不同,先帝那是沾花惹草的风流性子,打从潜龙时期,府上就美人不断,后来做了皇帝更是变本加厉,三宫六院自开朝来从没有如此充盈过。
封戎是先帝幺子,王皇后入宫十几载一直未有身孕,王家世代簪缨,先帝又欠下王家一段旧情,故而王皇后的位置坐的还算稳当。后宫嫔妃先后诞下四子,太子迟迟未立,王皇后就在此时怀有身孕,十月后诞下后来的太子,也就是封戎。王皇后是个福薄之人,好容易有了往后立身的根本,却在生产时难产而死。
封戎一出生便是泼天的尊贵,满岁后当即被封为太子。先帝评价他聪颖早慧、行事有度,胸襟宽厚,天然便该生在帝王家。
十五岁头上,先帝为他定下平西候家的嫡小姐,不等那位小姐及笄,便得了热病没了。又过了两年,先帝看准了东郡王家的郡主,隔月郡主随父游览,感染了当地瘟疫不治身亡。
朝中隐隐有传言,说太子生来克相,有帝王之才又如何?恐不适合称帝。再没人敢打太子姻亲的主意。
封戎不置一词,照旧上朝,学着从他父皇手中接管朝事。
新帝即位,后宫除去一些不成事的太妃空空如也。徐公公跟在他身边这么久,更是不见他临幸任何人,不沾分毫女色。
这是第一次,他对一个女人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兴趣,而那女子,不是常人……
还不到午时,往常这个时间皇帝会去勤政殿,今日却走了反方向。徐公公心里头有个猜测,心中惶惶不已,却只敢跟在身后闭嘴不言。
宫里的路大大小小,这地方越走越僻静,及至最后,连一两个偶尔经过的宫女都没有了。皇帝停在一座宫殿门前,不等徐公公动手,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暗卫便上前推开两扇大门。
院内是与院外截然不同的景色,隔着一堵墙,荒凉与繁华分界的一清二楚。无人打理的冷宫,石板夹缝野草从生,一片灰败之意。
暗卫开路,封戎踏进去,步步从容,仿佛他不是走在杂草间,而是在御花园散步。
宫殿大门一开,八月的天,冷气豁然冲出。冷宫下修了一座地宫,称作地宫,实则是地牢,徐公公曾来过一次。
这里关押着见不得光的人,还有几日前被皇帝赋予如此“殊荣”的国师楚炎。
壁灯一盏一盏点起,幽幽烛火照亮前方狭长的路,头顶回荡着一行人的脚步声,嗒…嗒…嗒…,徐公公头皮发麻,一手抱着拂尘,几乎要把头埋进拂尘里去,除了脚下的路,旁的地方,一眼都不敢多看。
暗卫终于停在一间牢房前,楚炎坐在正中,不过五日功夫,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身上不见伤痕,似乎并未受到苛待,只是这精神……
有人往铁栏前搬了一套桌椅,皇帝不紧不慢落座,一手搭在桌上,食指缓缓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
长久处于黑暗中,笼中之人似乎在辨认来人,神色有片刻迟疑,等他从漏下的烛光中见到露出一角的明黄色衣角,倏然激动起来,噗通便跪在地上,上前膝行几步:“臣叩见陛下!”
封戎笑,不以为意:“爱卿在此处住的可还好?”
楚炎抖着唇,双眼瞪的巨大,红丝爆裂,半晌,才开口:“……臣不知错在何处,思虑几日不得解,恳请陛下明示。”
潮冷空气中有淡淡茶香散开,皇帝品了一口茶,言笑晏晏间,恍若在议政殿与朝臣谈论无关紧要的私事:“朕不曾降罪与你,爱卿何错之有?”
楚炎抓着栏杆的手逐渐握紧。
封戎不急,品够了茶,才开口:“朕有事要交代给爱卿做,只是朕对爱卿不甚了解,不如爱卿说说,如何才能让朕放心的把事情交给你?”
楚炎听完,面上一霎失去了血色,唇瓣蠕动半晌,方对着前面郑重磕了三个头:“臣……万死不辞!誓死效忠陛下!”
转动扳指的动作停下,封戎的手指点了点桌面,唇角勾起一点,面色极尽柔和:“朕信你,爱卿不要让朕失望才好。”
……
出了地牢,徐公公仿佛又能重新呼吸,暗悄悄重重喘了口气。一直挂在皇帝脸上的笑没了,他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
暗卫上前附在封戎面前说了什么,封戎语调轻轻,低似呢喃:“朕说,他拿了钱财另辟此生,往后,朕便再也不想见到他。”
暗卫抱拳,很快退下,身影消失在殿门里。
封戎侧头,望了望天空:“方才的茶不错,送去栖鸾宫,给她尝尝。”
徐公公抖了抖身子,身子俯的更低:“奴才这就遣人送去。”
*
凡间真真是有趣。
饮溪第一千次冒出这个念头,已然是乐不思蜀了,得了趣,倒不如之前那般迫切想要回到天上去。
这几日初时还保有一些仙子的矜持,时刻谨记流萤仙子教诲的“出门在外,莫丢了太清蚨泠境的脸”,后来便玩疯了。
饮溪原想着宫女木讷,自己去找些乐子,谁知睡了一觉,宫女们就像换了性子一般,带她打马吊,玩双陆棋。修炼三百载,除了枯燥的经文便是枯燥的经文,小仙饮溪并没有见过什么世面,旁的不说,单一个马吊就足够吸引她注意,越打越上头。
神仙不食五谷杂粮,自然也不需要像凡人一样休息,兴头上来了,便忘了此处是在凡间,身边的都是凡人。栖鸾宫内,彻夜不停歇。日头上来了,宫人们半睁着眼昏昏欲睡,饮溪却精神抖擞,唰的将牌面一推,兴奋道:“胡了!”
说罢袖口一甩,双手贪婪的合抱住桌角四面,把几个宫人面前的窝丝糖全拾掇到自己跟前。
宫人们面色憔悴,困顿不已,饮溪不查,只当他们是输了马吊兴致不高。上一回她和吟霜仙子打赌,输了一壶广寒宫的美酒,也是闷闷不乐了几日,后来叫帝君知道了,差人送了她两壶星河琼浆,才又高兴起来。
饮溪在天上同道中不曾有过今日这般打遍栖鸾宫无敌手的辉煌,此刻不免沾沾自喜膨胀起来,拍着一旁点翠的肩膀,宽慰道:“你们输给我也是正常,本仙如今都三百多岁了,若是输给你们,岂不叫人笑话?”
说这话时,全然忘了天亮前自己输掉了多少窝丝糖,输的捶胸顿足。太清蚨泠境年纪最小的仙子,如今到了下界,也全然无长进。
点翠打了个哈欠,敷衍道:“姑娘说的极是。”
饮溪还想再玩,萧嬷嬷推门而入,与外间桌上的四人目目相对,萧嬷嬷一愣。
点翠等人顿时清醒了,慌忙从凳上下来,福身道:“嬷嬷日安。”
到点了,萧嬷嬷来伺候饮溪梳洗起床,她看着桌前眯眼笑的饮溪,此刻也顾不得叱责宫人不守规矩:“姑娘可是一夜没睡?”
说到一夜没睡,她转了转眼珠,黑眸灵动清亮,拆糖的动作才慢下来,嘴里还放着两个,一左一右,脸颊边鼓起两个圆圆的小山丘。
“我忘了!”她一拍脑袋,含糊不清的吩咐:“点翠你们快去休息吧。”
点翠等人仿佛得了赦令,鱼贯退出房内。
再瞧瞧外头,日头都上来了,院内有叽叽喳喳的鸟鸣。
萧嬷嬷不知道她的身份,更是摸不准这位贵人的心思,只听她自称是天上来的,可是除了这张脸,其余哪点都不像个仙人,因此萧嬷嬷断定,这位姑娘兴许脑子有些不好。
可是好不好的,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皇帝喜欢,皇帝就算喜欢个傻子,又有谁敢出来说一个不字?
她试着问:“姑娘今日可有什么安排?尽管吩咐奴婢去做。”
嘎嘣两口,饮溪咬碎了糖块,咯吱咯吱吃进去,这么甜腻的东西,深得她心。她摸了摸扁平的小肚子,又舔了舔唇瓣,上面还有残留的丝丝甜味。这几日都随着凡人饮食形成了习惯,只记得早起便有东西吃。
不像往日里在潜寒宫,早起是要做早课的。
萧嬷嬷不知她想到什么,突然高兴起来。但这几日也了解了一些她的喜好,因此开口道:“厨房送了早膳来,有姑娘爱的红豆糯米粥,点心送了六样,还有几道小菜,姑娘现在可要用膳?”
因饮溪不食荤,御膳房铆足了劲将素菜做出花儿来,不知从哪儿听说贵人是个孩童心性儿,因此膳食不仅要可口,还要有趣。
凡人总是说做神仙最快活,体验过一番的饮溪表示,凡人当真虚伪!
饮溪不知饥饱,一锅粥,六道点心,六道素菜,吃的干干净净,一顿饭用了将近一个时辰,甚是心满意足,甚是身心舒畅。
吃完了,又琢磨起玩来,没有宫人作陪,她也不知道做什么。萧嬷嬷惯会察言观色,提来一个鸟笼子,里面立着两只黄鹂,毛色艳丽,叫声婉转清脆。
她笑:“这两只鸟儿是今早太清殿送来的,给姑娘解闷。”
一听太清二字,饮溪身形有些不稳:“你们凡人取的名字倒是有趣。”
萧嬷嬷习惯性装聋作哑,该配合演出的她视而不见。
院中立着石柱,鸟笼就放在上面,饮溪喂了一把鸟食儿,见那两只鸟儿吃得欢,不由感慨这鸟儿也忒没尊严了些。九天娘娘座下有玄鸟,那扁毛兽在大殿中横着走,从不吃嗟来之食,饮溪幼时喂它果子吃,被追着啄,哭嚎着绕大殿跑了整整三圈,才将它甩脱,此事在后来一百多年中都是玄女殿中经久不息的谈资。
再一对比这黄鹂,吃食要人喂,甚至还被关在小小的笼子里供她解闷儿。
饮溪可怜它们,略一琢磨,决定与它们打个商量:“我将你们放出来,我们就在这院中耍,好不好?”
黄鹂:“叽叽叽!”
饮溪满意一笑,自觉达成了共识,打开鸟笼的小栅栏,甚至贴心的往旁边站站,让个道儿。
栅栏一开,两只黄鹂接连飞出,欢快的在饮溪头顶绕一圈,那飞翔的路线在空中绕出一圈优美的曲线,越飞越高,飞出了宫墙,眨眼间,连叫声都听不见了……
头顶方才鸟飞过的地方有些湿湿的,饮溪抬手一抹,日光上,指尖沾上一层黏糊糊又热气腾腾的黄白之物。
……
呸!天下扁毛畜生一般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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