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半个时辰,饮溪又这般回去了太清殿。
皇帝牵着她的手,一路沉默却始终没有松开,饮溪心里小九九打个不停,只琢磨着下次出逃当挑个合适的时机。
路上一行人沉寂无语,徐德安更是恨不得连鞋底落地都不要发出声音。
封戎亲自送她回寝宫,仔姜等人迎出来,看到皇帝的动作,具是面上一僵,忍不住抖了抖。
他负起一只手,面色平和,扫了一圈宫内众人,开口问:“姑娘出门怎么没有人跟着?”
不等人答话,饮溪便嘀咕着:“是我不要的。”
仔姜将头掩的极低,不知在惧怕什么,一句不敢辩驳:“回禀陛下,是奴婢的错,没有将姑娘看顾妥帖。”
细听,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封戎瞥她一眼,没有说话,转而轻轻握住饮溪手腕,带着往里间走,轻声说道:“朕遣人寻了些民间新出的话本子,具是近日热火的,还有什么想要的,随时想起随时都可告诉朕。”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下次莫要单独出宫了,朕会担心。”
说罢便看着饮溪的脸,双眸与她对峙,那潭寒泉幽深不见底,浅浅汲着光,瞳孔中只窥得她一人身影。
似是要听她回答。
“知晓了。”饮溪摸了摸鼻子,心中叹气,不是仙想说谎,而是情势逼得仙不得不说谎。三清尊神在上,帝君在上,天劫雷云在上,她真的是不得已。
封戎真真是个好看的凡人,金质玉相孤鸾寡鹄,单是长身玉立站在这里,饮溪便生不出任何厌恶之心。
不笑时,眉眼具是冷清,若是笑,那一山冰雪就化成碎冰,打着细闪,比星子还亮。
饮溪心里便又别扭起来了,张望张望,几次想开口问问,终是没能说出什么。
许是政务繁忙,他没有停留许久,将她送回寝宫,又亲自叮嘱一遍宫人将她好生照顾着,便走了。
临走前,经过仔姜身旁,他身形顿了顿,瞥去一个不知意味的眼神。
……
饮溪脑袋不大,装得下的东西屈指可数。
九重天上背书时,因背的慢,流萤仙子那般寡言的人也忍不住数落她不如潜寒宫的仙鸟,日日夜夜耳濡目染也习会了几本书。彼时饮溪十分不服,她虽背书慢,可从不觉得自己愚笨,况清霄帝君对她没有任何要求,有时见她沮丧的紧,还会特意放下手中的经卷,上前来摸摸她的头,轻声道一句:饮溪做得好,假日时日必定是个了不得的仙。
潜寒宫的人一向奉帝君的话为金科玉律,况她自小在玄女身边长大,长了一半又跟在清霄大帝身边,这二仙是她心中最为尊敬之人,帝君说的,她便都信。因此饮溪自来便认为,将来她是要做了不得的仙的。
而了不得的仙,如今却满脑子都是封戎这个凡人,容不下别的。
饮溪缩在床榻上,这会儿连话本子也不愿看了。
她当封戎是个极好的人,是要认他做朋友的,就如同九重天上灵鹫仙子、长夜仙君那般的朋友。若她此刻有机会回天上,连自己藏在房中的桂花酿都舍得拿来分与他喝。
良心上觉得封戎不是那样的人,可是又无从解释他为何将自己养肥又停了吃食。
这个问题忒大,着实想不通,故而又回到原点:那定是因着时候到了,要将她放上锅蒸了!
饮溪越想,越觉得事实正是如此,越发心里堵得慌,越发委屈,越发恨不得现在就去御膳房带着厨子回天上。
想着想着思绪便偏了。
从早上到现在她只用了早膳,且这早膳还用的十分不尽兴,想起那碗只喝了两口的粥,饮溪便是一阵心绞痛。
平日里这个时候她都该用晚膳了,晌午也该是零嘴不断。由奢入俭难,饮溪想着昨日里这个时间正在吃的素油果子,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然而这偏殿里上下也翻不出一个糖果子来,更莫说别的吃食。
无事可做,又有幻觉般的饥饿感,砸吧砸吧嘴,闭眼,打坐。
太过于安静了,饮溪少有这般安静的时候。自皇帝走后,仔姜寸步不敢离,牢牢守在饮溪身边,见她在帐中打坐,便默默去一旁燃气一炉梅花香。
那香的味道初时极淡,饮溪嗅着,不由想起了梅花糕的味道,这香气恰好有些相似,她蹙了蹙眉,没说什么。
燃到后来,香味渐浓,越发引诱的饮溪满脑子都是梅花糕。
她原本就不爱打坐,如此更是分心,实在无法集中注意,勉强坐了一会儿,又倒在床上蒙着被子挺尸状,心中是无尽的烦躁与惆怅。
数着拍子耗磨时间,终是到了深更。
仔姜也下去了,今日守夜的是一个面生的小宫婢。她瞧了几眼,不由动起了心思。
凡人总说成仙好,为仙便可随心所欲,诚然在九重天上着实并没有哪个神仙能随心所欲,饮溪如今却是十分赞同这番说辞的。
她既是个做仙的,那在凡间就要随心所欲!
如何封戎不许她就不吃了?她不仅要吃,还要随心所欲的吃!
听到宫里敲过一遍钟,饮溪便利落的从床上翻起,今日她学聪明了,再不从前殿走,绕开守夜的宫女打开窗户,一个翻身便爬了出去。
前面宫门已经落了钥,饮溪打算去主殿找找吃食。
更深夜重,已不留几盏灯了。摸着黑,她就只能借着月色走。这太清殿她还不熟悉,只能凭着运气。
夜色里也不知摸进了哪间屋子,壁上浅浅点着两只烛火。走进去看,内殿极为宽广,殿中央有一座方形池子,池中盛满水,飘然冒着热气,池面隐隐罩着一层雾。倒是与栖鸾宫的温泉池子有些相似。
饮溪转了一圈,眼睛一亮。
池子旁边的案几上放着几盘瓜果,她定睛一看,竟然看到了梅花糕!
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她险些就要落下泪来。
饮溪仙感动的两眼泪汪汪,坐在案几前含着泪包将梅花糕往口中塞。
刚塞了半个,就听到外间似乎传来脚步声。
仙也是要面子的!若是叫人发现她半夜偷吃,岂不丢人丢到九重天上去了!
当即这半口梅花糕慌慌忙忙咽下去,四下扫一遍,不远处就是两道屏风。饮溪果断藏身与屏风后,临走前还抓了两个梅花糕!
那脚步声渐近了,果真走到内殿中来。紧接着屏风后倏然一亮,火烛点了起来,内殿大亮。
她看不到外面情景,只听到一阵不紧不慢的悉索之声,然后就是池水轻轻的哗然。那人似乎入了水,很快,水声也没有了。
……此情此景,这莫不就是传说中的美人入浴?而她岂不成了话本子中偷窥美人沐浴的登徒子?
饮溪不由大惊。
凡人比他们神仙规矩多,若是看了对方的身体,那便是污了旁人清白,要娶她进门的!
一想到这里,手中的梅花糕突然就不香了,她甚至开始头疼的想,若是日后领个媳妇回天庭,帝君会不会将她打出山门。
作孽!真真是作孽!
那池中美人并没有停留多久,很快便出来,饮溪听到声响,心中十分纠结,不知是出去认了为好,还是不认为好。
一块桂花糕换个媳妇,不知是亏了还是不亏。
这般如此反复纠结,那脚步声已然更近了。
饮溪下意识抱着身子缩了缩,看到火光之下,一道身影就立在屏障前,紧接着一件中衣挂上去。
那中衣还湿着,滴滴答答落水,饮溪不能幸免于难,头发衣衫,包括手中的梅花糕,都沾湿了。
正当她不知如何是好时,外头人突然开了口。
声调平稳,气定神闲:“打算在里面藏多久?”
被发现了??
饮溪一惊,又惊又疑,惊疑之下决定装死。认出那人声音是谁,又死的更透一些。
那人笑,笑声低低的,似是对她的登徒子行为浑然不在意。
“可是要朕亲自进去捉你?”
饮溪懊恼,失去法力后第一次如此这般迫切的想要法力回来。
她还抱着最后一丝丝期望,兴许这殿中另有他人?兴许他其实不知道自己就藏在屏障后?
然而年轻的仙还不懂,期望就是用来落空的,因为下一秒,封戎果真进来捉她了。
这时的封戎与往日大不相同。
他仅着一件白色绸裤,黑色长发散下,带着薄薄雾气与湿意,上半身竟是全然赤、裸□□!平日瞧着瘦,脱了衣竟然是这般,宽肩窄腰,腹部精壮结实,走动时扯动腰际,肌理纵横,没有一丝赘肉。
而他眼中似乎也罩了池中的雾气,凝着她,眼神中有种平时见不到的东西。
饮溪直愣愣看着,恍然间便失了神。纵使天界男女规矩浅,可也没有这般光景,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一个男子的躯体。
饮溪已然是不会思考了,傻傻盯着,半晌没有动。
她顺着那视线往上,瞧见了胸口间的一道伤。
狰狞入骨,长长蜿蜒出一条,血肉并没有愈合,是以与周围完整平滑的肌肤对比,更为刺眼。
她那一瞬,不知怎的,想到了自己胸口相同的位置处,那条长眠赤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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