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愁风月 (5)

小说:正始十一年 作者:蔡某人
    屋里,桓睦在榻上眯眼小憩,一床被衾松松搭在身上,听到夏侯至的行礼声,才慢慢睁眼,苍然问“是太初啊”

    “是晚辈。百度搜索quotg g d o  nquot每天看最新章节”夏侯至坐在婢子搬来的胡床上,“太傅近日好些了吗”

    “如故而已,我听子元说你明日便要启程”桓睦眉头微微一皱,喝下半碗汤药,一旁,桓行简把碗接过递上了巾子。

    桓睦一面轻拭嘴角,一面又在婢子端来的水盆里盥洗了手“长安一线,是我大魏西北边防重地,西蜀蠢蠢欲动,太初军国大政要多放心上。再有子上,他并无戎马经验,劳你多担待。”

    “太傅客气了,”夏侯至起身,欲要亲自伺候他一回,桓行简看在眼里,一笑而过,示意婢子退下。

    也不过是递巾抹手,拾掇两下被子,见桓睦说完这些竟然慢慢歪了头,未几,鼾声如闷雷,夏侯至同桓行简对视一眼,桓行简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结伴而出。

    “太傅的话都是肺腑之言,”桓行简转头看了看屋里亮起的灯,眉目舒展,下巴一抬,“到厅里用饭,我让人去请清商。”

    夏侯至遗憾说“我本还想请教太傅伐蜀事宜,看来,不便再叨扰他了。”

    “军国大事,尚未尘埃落定,太初再等等,等太极殿里陛下和大将军等文武重臣商议过了,自然有良策。”桓行简漫不经心撩袍下了台阶,步履沉稳。

    “可朝廷上下,除却太傅征伐多载立功无数,还能有谁比他更了解军国大事不请教太傅,又能请教何人”

    桓行简眉头微挑,一笑道“征东将军王淩,坐镇扬州,他比太傅还要年长一岁,南征北战,曾和太傅一样,都是当年魏武丞相府的掾属。与吴作战,骁勇异常,一身累累功勋,不比太傅差。太初何不问计王将军他可比太傅康健得多。”

    末了这句,带点些微的玩笑意思。帝国的东线,王凌独占一方,坐镇扬州,是抗吴前沿,他的资历在本朝和桓睦一样,数一数二的老。因此,便是大将军刘融想往这水泼不进针扎不透的地方插进去一脚,也并非易事。

    夏侯至心知肚明,目光调转,向桓行简建议说“让柔儿也过来吧,没有外人。”

    后院里,几株公孙树一身金黄,掉得却厉害,道边动辄落成厚厚一层。间或秋风大作,落叶窈窕回旋腾挪着往无尽苍穹舞去。嘉柔喜欢临窗看景,不让人扫,一地纯然的金,映着头顶碧蓝的天,是一派本真的屏风架子般,天地的颜色都在上头。

    她趴在窗子那等许久,崔娘几次要关窗,嘉柔不肯,直到夏侯妙李闰情两个现了身。

    可再见她俩个,嘉柔却生怯意,她不是姊姊们嘴里的“柔儿”了呀,如是一想,目光跟着闪躲只把睫毛一垂,细细喊“姊姊”。

    几人说半晌的话,见嘉柔始终含羞低首,夏侯妙和李闰情不知内情只当嘉柔长大了此次又是来说亲,小儿女的心事,多半如此。

    “清商,”李闰情把手中的茶瓯慢慢放下,她体弱,这半日的话已经耗费不少精神,“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跟柔儿说说。”

    夏侯妙往嘉柔脸上一端详,笑笑,先离了稍间。

    咦,闰情姊姊有什么话不能让清商姊姊听的嘉柔疑惑,暗暗掐了把自己的手背,犹豫许久,那些翻来覆去打好腹稿的话正要趁机出口,见李闰情的目光不住地往自己脸上打量,怪难为情的,自己忍不住拿帕子轻轻抚上面颊

    “姊姊,你为何总盯着我看”

    李闰情病容在神,少了算,这病拖了一载多,白日昏聩,夜间难眠,整个人反复被苦涩的药腌得透顶,本极清秀的面容,也从晨曦朝露,变作了一团子的墙角淤泥彻底黯淡了下去。

    她慢慢握住嘉柔的手,是浓霜似的凉,几无活人生气,惊的嘉柔险些把手给抽回来,生生忍住,反而回应得更紧亲昵地依偎向了她“姊姊。”

    只想着,姊姊的手这样凉我得帮她捂热了呀嘉柔心中愀然,虽不懂医理,也猜李闰情身子千疮百孔,不能长久。

    “柔儿,”李闰情忍不住去抚她匹缎般的青丝,虚弱说,“短短几年不见,你出落得真好,我从未见过比你更美丽的小女郎了。”

    嘉柔心底不想人总只赞自己样貌,腼腆一笑,默不作声。

    “你别害羞,有件事想问你,柔儿,你觉得你兄长这人如何”李闰情把个期待的目光朝她面上一投,嘉柔愣了下,嘴角梨涡随即隐隐一现

    “兄长是洛阳城里名士第一,不修敬而人自敬,谁也比不上他。”

    语落,神情萎顿下来,怔怔发起呆,兄长和姊姊们都没变,只有我嘉柔忍住悲绪,不想添病人心事,竭力冲李闰情展颜。

    李闰情点了点头“那,你想不想嫁他这样的郎君”

    好熟悉的一句话,嘉柔心里一跳,一下想起当夜在桓行简的书房他也问过。不知为何,心中有隐然不快,为何她觉得兄长好就要嫁给兄长这样的人呢她敬他爱他,当他是除了父亲之外最亲近的男子,为何总要牵扯嫁人呢

    “嗯。”嘉柔却鬼使神差地略一颔首,琢磨着李闰情也许爱听,不想拂她意思。

    “柔儿,你跟我们去长安罢,嗯”李闰情呼吸急促起来,那双眼,难得清亮一瞬,“你愿意吗”

    嘉柔彻底呆住,不为人知的心愿竟被李闰情突然触动,一时有些无措“那,我能回凉州吗凉州离长安,似乎也不远,我可以时常去探望兄长跟姊姊。”

    李闰情一双雾蒙蒙的眼望了她片刻,见嘉柔实在懵懂,低声说了“柔儿,我自知大限不远,只放心不下太初。”话说着,滚烫的泪倏地砸上嘉柔的手背,她一惊,失神喊了句“姊姊”。

    “我吓到你了吗”李闰情握住嘉柔的手,温文一笑,含着泪的眼睛哀而不伤,“我从没跟你说过我的事,你姑妄听听罢。我父亲不过县衙里一个记事文书,俸禄微薄,我母亲为补贴家用没日没夜地赶绣工,我这才能得以比别人多认得两个字,这是双亲给我的周全。后来,何其有幸,又能嫁与这洛阳城里最好的郎君,他的同辈好友,哪一个娶的都是门当户对的女郎。唯有太初,并不在意我出身门第。只可惜,生死有命,我竟不能与他白首,当年誓约,如今再想只是痴中梦语由不得人做主。”

    泪珠子越滚越多,溅到嘉柔袖间,犹似春梦,顷刻间浸透地看不出痕迹。她静静听着,一双眼睛在李闰情的脸上仿佛黏住了,姊姊嗓音绵远,娓娓道来那些嘉柔从不曾知晓的旧事,温柔极了,也伤怀极了。

    听着听着,嘉柔捏紧了帕子,恍恍惚惚间猛地从李闰情的眼睛里看到多情甜蜜的一瞬,她怔住了,鸿蒙乍破,生平十几载忽就明白了什么双眉微蹙竟红着脸不禁垂下了眼帘。

    我也会遇到一个这样喜爱我的郎君么他在哪儿呢嘉柔慌乱间,无绪地把身旁小几上白瓷盘子装的那一个黄澄澄柑橘置于鼻底轻嗅,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若我不在了,你愿意嫁给太初吗柔儿”李闰情拔地而起的一句突兀地把嘉柔思绪打断,她帕子一松,软塌塌地从膝头滑下去了。

    那张晶莹如玉的小脸上,只剩难堪与错愕。

    “不,”嘉柔下意识摇首拒绝,“他是兄长,我怎么能嫁给兄长,我,我真的不能”心里已然又急又懵到话不成句,这太可怖,竟也成了嘉柔惶恐躲避不叠的源头。

    刹那间,失望爬上了李闰情的眼睛。

    忽的,窗子底下连冒出两声咳嗽,唬人一跳,嘉柔立刻听出是崔娘的声音,正纳闷没了后续,听得脚步声却从窗子底下走开了。片刻,又从明间近了,见崔娘风风火火直接进了稍间,一脸的隐忍,无意瞥了眼榻上坐着的李闰情,索性挺直腰板,垂目婉言

    “夏侯夫人,奴从窗子底下过无意听到这些话,柔儿不能跟将军回长安,她是来这说亲的,凉州城里都知道这么无缘无故又折了回去,不知缘由的,说不定要讲出些不中听的闲话,柔儿姑娘家,断不能平白受这个委屈。夫人与将军,是贤伉俪情深,羡煞旁人,想必也定能替嘉柔物色个门第匹配一表人才的年轻郎君,到时,刺史同夫人自会去长安拜谢。”

    方才,只看夏侯妙带着婢子走了,崔娘觉得不对,凑到窗子底下听这么半晌,她五十的人,夏侯夫人的那番话刚出口打的什么主意一下就体会出来了。这不是害柔儿么崔娘腹诽道,征西将军自然是好的,但万一你身子好了到时柔儿怎么耽搁的起又算什么倘是想给将军做妾,那委屈更万万不能受了。

    果然,后头提得清清楚楚,崔娘再忍不住,半藏半露地等于替嘉柔回绝了这闹着玩儿似的提议。

    既然如此,李闰情惨白的脸上再没了半分神采,出神片刻,轻声道“是,我方才糊涂了,洛阳城里年少的郎君并不少,将军他,”抬眸看了看嘉柔,歉疚一笑,“吓着你了,柔儿,姊姊不是有心的。你兄长他即便人离了京都,也会牵挂你这事的。”

    嘉柔看她眼睛里如雾的哀愁,一时只想哭,讷讷的,没有吭声。下人过来传饭,李闰情一阵咳得剧烈无比便在她这里先歇下。

    这下,剩嘉柔格外犯难,凄凄惶惶地跟着婢子穿过游廊,又过水榭,脚底下根本不知道是往哪里走,心事重重地进了一处,隔着菱形窗格往里看去灯火大炽,饭几上早布好了佳肴珍酿,人影幢幢,眸子从青色衣衫上的惊喜,陡然变作咯噔一下

    桓行简也在此。

    嘉柔笑容褪去,脚下生根,磨磨蹭蹭地进来了,见到夏侯至眼眶子蓦地一酸,什么都没说。

    几人落了座,嘉柔只觉得桓行简那道目光在自己脸上羽毛般轻飘一过,似乎又挪开了。

    “我,我不怎么饿,刚吃了点心,我想回去陪李姊姊,”嘉柔坐卧不安,看向夏侯至,“兄长,等你用完饭我再来跟你叙话。”

    “怎么了,又没有外人,”夏侯至举箸笑了笑,同夏侯妙一碰目光,“柔儿大了反倒怕生起来,你小时候,在园子里打秋千荡得老高,恨不能飞出墙垣去,从来都不怕。”

    哎,怎么提小时候这些让人发窘的事,那一回,她因下了秋千跑太快新做的裙子被蔷薇丛刮烂了半幅,哭一大场。嘉柔猛地记起旧事,心里着实紧张,暗道可别往下再说了呀。

    桓行简听得噙笑不语,眼睛望着她,等她无意同自己对上,眸光往下,筷子轻轻敲了下青釉盘子。那神情,似谑非谑,分明示意嘉柔要记得自己那番有骨气的措辞。

    嘉柔心里直跳,再想他威胁自己的那几句话羞愤欲死,脑子里,蓦地又浮现李闰情在榻上的那一席话,惶恐难安。再去看夏侯至,突然就懂了自己若是嫁给兄长便要做那让人极不堪的事情,于是,这顿饭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浑浑噩噩地茫然举箸,泪珠儿一落,全洒眼皮子底下的酒樽里了。

    几上,鱼肉洁白如玉,旁边置放着姜、橘皮、白梅等调出的金黄齑料。这么挑箸一蘸,入口极其鲜美。几人用饭皆文雅有序,姿态好看,再好吃的饭食也不会有大快朵颐观感。

    “柔儿”夏侯妙察觉她异样,又见她迟迟不动筷,“没有合口味的”

    “不是,”嘉柔的人如同在火里油里煎熬着,天人交战,等迎上夏侯至投来的关切目光,再忍不住,拿帕子捂住了嘴,只露出两只清波荡漾的眼。

    一时间,两兄妹面面相觑,夏侯至微作思忖,对桓行简道“我带她出去说话,去去就来,你们先用。”

    廊下有风,昏黄的灯笼映照下,槛栏外那一片的花卉植被尽成锈红腐碧,乌糟糟的,嘉柔看着心下更是一灰。

    “柔儿,有什么话大可像从前那样跟我说。”夏侯至本想伸手轻抚下她小巧的脑袋瓜子,念她来年春日及笄,自己到底该避嫌,于是,手在袖中未动。

    嘉柔泪眼朦胧,帕子绞得死死的,泥塑似地立了半日,夏侯至极有耐心,也不催促。只让人去取披风,怕她受冷,嘉柔看在眼里再想着李闰情的“不能白首”之语,突然心如刀割,想的是如果姊姊真不在了,梧桐半死,鸳鸯失伴,兄长一个人在长安谁又为他取衣避寒呢

    该是何等孤单

    “兄长,我只跟你一人说,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嘉柔身子微颤,细白牙齿咬得嘴唇都要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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