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高平陵(6)

小说:正始十一年 作者:蔡某人
    嘉柔没半点准备, 瞧见崔娘挎着个青布包袱, 那阵势, 分明就是准备好回凉州的。崔娘这话一说, 以为嘉柔必然欣喜答应, 不想, 嘉柔两只眼睛定定的,忽然一眨, 两人退出人群到树下说话。

    “不行,今日我说给姨母寄信,很轻巧就出来了, 我怀疑,会不会有人跟着我有个主意”她踮起脚,朝崔娘耳朵旁一凑, 嘀嘀咕咕, 崔娘眉头一会儿舒展, 一会儿紧蹙,觉得嘉柔说的句句在理又怕夜长梦多, 手臂一晃,原是嘉柔抱着她撒起娇来, 叹口气, 只好依她。

    到了黄昏,余辉如流丹照得铜驼街上红彤彤的一片, 暮色下来, 喧喧车马, 晚市要热闹了,即便顺着暖风还可以嗅到隐约的血腥气。

    桓行简从宫中回来,途径街市,见有人卖蟠螭灯,上有玲珑花鸟,旋转如飞,难得的精巧玩意儿。付钱买了,回到家中,仆人战战兢兢来报

    “郎君,姜姑娘迟迟未归,奴跟丢了。”

    嘉柔能出府,是得他允许的,他想的是总在府里闷着她把人都闷呆傻了,她在凉州,定是过惯了没拘束的日子。

    旁边,家仆苦着个脸,跪下说“奴自去领罚。”

    桓行简随意把香炉的灰拨了一拨,长眉微蹙“她今天出去都做什么了”

    “去东市看行刑。”

    这才让他诧异了,她一个小姑娘家看那种场面不害怕么凝神望着烛火,半晌没有说话,家奴暗暗瞄着桓行简的神色,他那张脸,在烛光里只透出虚摇剪影再看不出什么名堂来,舌底辗转一番,回道

    “外头还在找,奴托人问过各个城门守将了,把姜姑娘模样一学,都说没见过这样的女郎出城。”

    桓家的奴仆,也要比别人心思缜密,桓行简微微一笑,转着手里的灯,栩栩如生

    “知道了。”

    “郎君,还找吗”家仆一脸犹疑地问。

    “不必,让人都回来,一个姜令婉,犯不着这么兴师动众的。”桓行简捏了捏灯柄,放下了。

    等家仆退出,石苞在旁边心里琢磨不已,只道她真是麻烦透顶。可依他对桓行简的了解,不会这么轻易放手,想了想,说道“郎君,你送过她一匹马,我看她骑术不错,会不会守将们没在意,其实姜令婉已经离开了洛阳城”

    “这正是她想让我以为的,”桓行简揉着额角笑,头也不抬,“她本嚷嚷着要走,这几天,倒不提了,打的什么主意我一清二楚。现在,她恐怕在哪家客舍里正对灯绣花。”

    说着,想到嘉柔那张秀致小脸,脸上笑意不减,埋首灯下做自己的事了。

    洛阳城的夜,绚丽如花,嘉柔的确住在客舍。她爱整洁,客舍人人来人往好不嘈杂,崔娘生怕她这个模样招惹是非,把门一关,再不许嘉柔出去。

    窗子悄悄一推,嘉柔忍不住去看洛阳城如昼灯火,暖风拂面,吹得衣裙摇曳,几缕秀发惹得脖间作痒,她不由抚了抚发梢,心中的躁意更显

    陛下年纪不大,大将军一死,辅政的就只剩太傅了,这诏书里又有多少是太傅的意思呢

    在客舍无赖住了几日,这天,终于等到崔娘气喘进来,告诉嘉柔租赁到了夏侯府邸附近房舍。一面说,一面埋怨着帝京居大不易,太贵。嘉柔这才懊恼先前桓行简给她五铢钱应该拿着,顾不得那么多,先把东西一收,丁零当啷,包裹里滚下个驼铃。崔娘知道那是她的宝贝,特意带着,嘉柔捡起来擦了一擦,塞进包裹,转身在小铜盂里净手,被崔娘强迫着涂了层花膏

    “别把我柔儿这双嫩手糙坏了。”

    嘉柔在香气里笑,那双眼弯成月牙“走吧,这样我就知道兄长几时回来啦”

    夜色掩饰下,嘉柔像只涉冰而过的小狐狸一样警惕,到了院门,两株梧桐枝繁叶茂,院落偏小,该有的却一应俱全。夜里,听见隐约狗吠,更显寂静。

    这样的暮春,长安城里的似乎和洛阳并无太大区别,一样的温柔。夏侯至已经打点好回城的行装,他略有失神,李闰情终究没能熬过这个冬天,他没有告诉洛阳的任何亲友。实际上,洛阳几乎再无多少真正的亲友。

    这世上,真的好像只剩他一人了,那就自然无处可去也无处不可去。

    “太初,”案旁当初跟他一道来长安的族叔父最后还在相劝,眼睛微红,“我夏侯氏如今本就子弟凋零,你这一去,唯恐再不能相见。帝京名士减半,桓睦屠戮甚矣,你声望在此又如何能容你”

    案头,置放着洛阳来的一纸调令,朝廷卸掉他征西将军一职,转任大鸿胪,专管礼乐。夏侯至轻轻透口气,心境不复刚得知高平陵一事时的茫然惊愕,好似这一步,早在意料之中。

    “陛下命我还京,我若不回,才要落真正的罪名。”

    叔父将案头重重一捶,恨道“这正是桓睦所布天罗地网,他借朝廷之名,冠冕堂皇收你的兵权,叫你进退两难,你回与不回都是绝境,不如跟我一道奔蜀”

    “叔父”夏侯至惊讶抬眸,“昔年叔祖死于蜀军之手,难道你忘了”

    “我怎会忘可若不是全无生路,我又怎会去投奔杀害自己生父的敌国”叔父心潮澎湃,“侯任的征西将军正是雍州郭淮,他是何人桓睦的旧部啊,他与我向来脾性不投,积怨颇深,如今得势怎会放过我太初,听我一言罢,我那侄女所生女郎已贵为蜀地皇后,总会有你我一席之地的。”

    夏侯至缓缓摇头,只是拱手“叔父既然去意已绝,千万珍重,恕侄儿不能从命。”

    “太初”叔父险要滚下热泪来,充满祈求,“你是我夏侯氏中最有才干的子弟,声望所寄,我实在不忍”

    “我不愿寄人篱下,客居他乡,叔父勿要再劝。待我回京,闭门谢客,著书立说而已。我不信太傅当真会把我如何。”他那双眼,格外坚定清明,叔父望了望他,喟叹拭目,“我就知道,你夏侯太初最是清傲不驯,也好,我不劝你了,你自珍重。只是,有一句,你那个好妹夫我听人说,清商的死颇为蹊跷,高平陵一事中他哪里忽然冒出的三千死士他到底是从几时开始筹备的”

    夏侯至的心,这才狠狠被人一揪。中护军吗不对,日子并不算太久,何况大将军毁制后,桓行简能调动的禁军力量十分有限。那就是更早了是赋闲蛰居的那几载吗他一阵剧寒,难道在那么早之前桓子元就已经有了这个心思

    当日,他形销骨立,孤介一身的模样还在眼前,夏侯至不想再回忆,他摇了摇头,声音苍白

    “他的事,我真的不清楚。至于清商,我还是不愿意相信传闻。”

    两句话而已,齿间发苦,像含住了一段经年累积的霉绿铁锈,怆然至极。

    叔侄的身影,在孤灯里,一直对坐到星河耿耿听外头鸣虫缠绵。翌日临别,他跨上骏马,一勒缰绳,对送行的叔父道

    “叔父,今日一别日后再会”

    叔父迎风饮尽一杯烈酒,目送他远去。十里长亭,五里短亭,马蹄过处倏地惊起一只野鸡,长尾缤纷,掠过整齐麦田窜进了道旁深丛。

    芳草凄凄的尽头夏侯至停下回头,看长安最后一眼

    这大约也是最后一次有人为他送行了。

    从长安到洛阳,骏马飞驰,不过三日的功夫。一路没耽搁,征西将军入京还朝的消息走得也飞快。

    桓行简同他在宫道相遇,一个风尘仆仆,一个尊荣愈显。蓦得重逢,桓行简先客气一笑“太初,你这一路不慢。”

    虽满脸倦容,夏侯至那双眼依旧如明镜照人,清澈无物“是,君命诏,不俟驾。”

    除了寒暄,找不出一句多余的话来。但停顿了片刻,夏侯至还是说“我先去觐见陛下复命,想去趟北邙山,卫将军要一道吗”

    一听这称呼,桓行不甚在意笑笑“怎么这么生分太初是在笑话我吗”

    “你知道的,我对你,从无半点不敬之心。”夏侯至笑容几无。

    这个时令,邙山早春的野风早变得柔和许多,不过春深见尾,日头想毒起来。桓行简委婉拒绝“我清明当日刚拜祭过,你今日来,想必有许多话想单独同清商说,改日罢。”

    夏侯府邸,依旧如故地门庭冷落。不过因他回朝,早早地每日清扫庭院,气候干燥,府前定时洒水,压那尘埃气。府里下人不知夫人已在长安亡故,念她喜爱栀子,把尊、壘、大瓶插满了一束束丰腴的白。

    嘉柔在小院里给阿媛做鞋,她手极巧,跟着崔娘这个老绣工什么都是一学就能上手。此刻,听外头门栓一响,忙把活计放下,抖了抖裙子上的线头,从廊下绕出。

    一眼看见崔娘风风火火现身,嘉柔期待地问“有动静了吗”

    “有的,有的,征西将军今日就到了洛阳,眼下正在太极殿见皇帝呢。柔儿不急,等他一回府呀,我就领你过去,你把想说的话都跟征西将军说了,就让他派两个人手送咱们回凉州”

    嘉柔本心中一喜,两只眼,随即黯淡了“兄长他如今不是征西将军了,西北也再不归他管。”

    “他不是征西将军了,总归家大业大,找两个人送行还能难得倒他吗”崔娘振振有词,丝毫不担心。

    嘉柔神情一恍,寻思着不对“闰情姊姊不应当跟他一道进宫呀,这个时候,应该先回府,她身子又不好,你打听错没有”,,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  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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