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竞折腰(1)

小说:正始十一年 作者:蔡某人
    这话正说到傅、虞两人心里去了, 旧典不难寻, 不过, 卫会上来就点得清清楚楚, 直中郎君心思, 还是出乎意外。桓行简将卫会扫视了几眼,便收回目光,对他两人道

    “士季是王佐之才。”

    上一个被这么称呼的,是荀令君。卫会听了, 那本就天生微微翘起的嘴角, 硬生生藏住了自矜,他是镶满宝石的利剑,锋芒一敛, 郑重对着桓行简拜道

    “会愿作车骑将军的子房。”

    若在平时, 这一番话定会引得桓行简朗朗大笑。自然,就是这个时候傅虞两人也十分错愕了,好大的口气,傅嘏与他并不相熟久闻大名,第一次碰面,默默将卫会打量在眼里, 未置一辞。

    桓行简对卫会招招手, 卫会起身趋前, 临近了, 他见桓行简既不起身便屈膝伏在对方眼前, 垂下了眼帘。

    “士季想做我的张良, ”桓行简身子朝前一倾,一双眼,寒意凛凛地盯着卫会,“志气可嘉,我不爱听人说空话,要看实处。你今日来,本十分唐突,但我不怪罪你。”

    不咸不淡的语气,就在耳畔流转,像是一股秋意在嘶嘶地肆虐。卫会不敢与他对视,但声音很稳“会明白,愿入公府。”

    桓行简点点头“士季若是不嫌弃,就做从事中郎罢。”

    “谢车骑将军。”卫会窸窸窣窣起身想要退出去,桓行简又喊住他,“这几日最要紧的就是太傅的葬礼,士季去礼簿处,专待宾客。”

    这是个好差事,礼簿治丧处,迎来送往皆由朝廷中两千石高官主持,太傅丧葬规按汉霍光故事,视死如生,同样到了人臣之极。卫会心中微妙,果然,丧葬这种事,于别人而言是家事。可对于车骑将军来说,他的家事就是国事呢。

    和朝廷那帮位高年纪也高的老头子们打交道,想必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然而,卫会还是很高兴。

    这边,桓行简命人抻纸研墨,看他写了几个字。流云飞瀑,果然笔力惊绝是为大手。但桓行简并不满意,淡淡道“我听说,你工于隶、草、行不同字体,太傅丧葬,不宜炫技。”

    卫会自然一点就透,从容不迫写了行真书,质朴方严,体度严谨。桓行简大略看了看,没再说什么,等卫会人离开,才问傅虞两人

    “你们看,这少年郎如何”

    虞松同他相识久矣,回答得却也谨慎“士季未及弱冠,心思精巧,有些时候虽然不够稳重,但是个玲珑剔透的人物,用好了,对郎君大有益处。”

    利剑装饰的再漂亮,还是凶器,傅嘏似有所思朝外头看了眼,院子里,人来人往,卫会的身影早融入其中寻不见了。

    “纵然才高喜人,但在事恣肆志大其量,郎君一不可宠爱太过,二不宜专任。”傅嘏说话没什么保留,直来直去,虞松便打了个圆场,冲着傅嘏

    “这样的少年郎,非非常之人不能用,郎君用他,自有道理。”

    桓行简对他二人的评判皆不置臧否,把孝服一整,抬步往灵堂去“都过来罢。”

    本镇守许昌的桓行懋因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正伏在棺木上哭得伤心,身旁,太傅的姬妾及一干子女辈等也都掩面泣泪不止。叔父桓旻在棺旁灯盏里添酒,沧海扬尘,惨绿少年也到了古稀之年,他老了,然而神志清明,桓行简坐到他身旁默默朝火盆里撒黄纸,声音很低

    “太傅生前多次提及要薄葬,不封不树,不立碑记,群官子弟不得谒陵,葬于文帝的首阳山,我不愿忤逆太傅的意思。”

    话虽如此,可天子的赏赐源源不断送进府里来,上赐东园温明秘器,绯练、绢布无数,另有钱财不计。桓行简决定遵太傅遗旨,所赐器物一不施用。

    “我知道太傅的意思,”桓旻皱眉,“但到时丧仪极隆,送葬的队伍怕是一眼都看不到头,太傅想要一份宁静,恐怕不能。”

    桓行简沉吟“我已安排妥当。”

    这边叔侄两人正在说话,外面一声迭一声,传着进来“陛下到皇太后到”

    桓行简毫不意外,扶桓旻起身,叔父一脸的诚惶诚恐,执他手道“子元,快,迎驾”

    他心底漠然,外头呼啦啦早跪成了一团,唯有秋风里的灵幡瑟瑟而动。白帐飞舞,视线被遮得七零八落,桓行简脚底终于动了一动,迎出来,撩袍跪倒

    “臣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哭声又起,这一回,皇帝也是哭着进来的,呼喊着“太傅”。

    太后神色肃穆,眸子一垂,青光电闪似的,脚底下匍匐的年轻男子似乎很有些惨伤的况味。

    旁侧,皇帝忙虚扶了下“将军快请起,”那两颗泪珠子摇摇欲坠,就在脸上,这边撇下桓行简,悲痛欲绝地朝棺木上一趴,手指张开

    “太傅这一去,叫朕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棺木被指甲划拉得微微作响,这边,围上来成群的诸臣忙劝阻不迭“陛下,陛下节哀啊”

    太后象征性按按眼角,立在一旁,对桓行简沉声道“也请车骑将军节哀。”

    他抬起脸,太后那颗心一阵炸裂,许久不曾这般悸动山青了,水绿了,桓行简人在哀情里的面庞太过逼近,竟显得不真,像画里的人走出屏风来到了眼前。

    没人比他更衬这身深雪般的丧服了,太后只觉得人声音都跟着一远,倒听不见他回了句什么。

    灵堂里一阵风入,卷了几枚不知从何处来的黄叶,恰巧落在他肩头,太后忍不住想要替他从那清澹澹的身上拂去,一攥拳,忍住了,暗自奇怪他这个模样倒真让人怜惜。

    “陛下不要太过伤怀了,太傅虽去,可还有车骑将军在,有他在,承太傅遗志,定能辅佐陛下成一代明君啊”棺木旁不知道是谁在那苦口婆心地抚慰皇帝,话音传来,太后两边太阳顿时突突直跳,冷不丁的,跟桓行简目光碰上了。

    顷刻间,方才那一瞬的迷乱彻底如迷障般散开,她清醒过来,目光陡然富含了一丝怨毒的意味。

    “陛下和太后亲临吊唁,臣惶恐,如此恩宠感激涕零,无以言表。”桓行简率一众族人在太后神思不定时,忽带头又跪了下去。

    一阵繁琐礼节过后,众人尾随出来相送,太后心头阴霾满布,面上不显,只还是个哀而不伤的模样,对皇帝说道

    “陛下,先回宫罢。”

    说着,目光一一掠过青石板路两边白茫茫的官吏,也再分不清谁是谁,好像顷刻间,都成了一个样。只是不知,那一颗颗心是不是也一样呢

    太后还是认出了夏侯至,他便是跪着,那脊梁骨也要比别人挺得直峭。不知怎的,皇帝竟也看到了他,情不自禁对太后道“大鸿胪他”

    “太傅的会葬,何人不来陛下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她不耐烦压着声音,堵在嗓子眼里,十分不痛快。

    送到门口,众人等天子御车远去了,才又回来各司其职各忙其事。三三两两,也有聚在那儿喘口气闲扯皮几句的。

    灵堂里,是一如既往的冷肃。桓行简吃喝很少,眼见地瘦削下去,这样一来,少不了幕僚们左右劝他莫轻易哀毁过礼了。

    张氏染了风寒,守灵一夜后便不能再支撑,桓行简没让别人侍奉单单遣三弟的新妇诸葛氏去,她嫁入桓家才小半载,挽着妇人的发髻,脸上犹存一分青涩。

    “阿嬛,你行吗”他看她一张脸哭得青白,十五岁的年纪,却在极力维持着她姓氏家族该有的镇定,“请兄长安心。”

    桓行简在角落里找到嘉柔,她一直默默地哭,不管不顾的,被他拎出来时,肩头直抖,眼皮都肿了。

    “我死爹又不是你死了爹,你没日没夜哭什么哭坏了身子。”桓行简叹气,看她眼皮肿得发亮可笑,嘉柔依旧抽噎,“我一想到,人生如寄大家都要死,都要被埋在土里就忍不住伤心。”

    “孩子话,”桓行简将她手捏了一捏,“谁人不死”说着看了看四下,嗓音带着丝干燥的沙哑,“我母亲病了,你替我去照料她可好我实在走不开。”

    嘉柔打着哭嗝怔怔看他,有些恍惚,姊姊去时他就是这个模样,人一下就嶙峋下去,像被烈火燎过。

    “好,我去照料夫人。”嘉柔低了头,见他腰间麻绳不知几时松散开的,身子一蹲,两只灵巧的手伸出来重新给他系好,桓行简看她动作,不由握住她肩头,“你跟阿嬛一道,她跟你同岁,想必你二人也能相处得来,你替我尽孝,我会记着的。”

    两个女眷一走,桓行简走出灵堂,穿过人群,到治丧处,跟诸人寒暄。

    “有劳,诸位辛苦。”他拱手行礼,对方忙都一一还礼,客气几句。卫会在旁边小心觑着他,车骑将军神色憔悴,但那双神光蕴藉的眼直视人心时还是令人畏惧的。

    他又不合时宜地想了许多事,比如,车骑将军这种人在面对女色时也会像寻常男人一样烧眼卫会简直要忍不住笑了,但他当然不敢,很快就去琢磨丧礼以后的事情了。

    到了晚上,烛火摇曳,雍凉荆豫扬州几大都督区长官遣来的奔丧从事到了,桓行简等人哭灵后暂且安排到官舍中。

    这两日,府里的宾客络绎不绝,满朝文武,几乎一个不落。夏侯至走进来时,灵堂其余人等散了,只剩桓行简兄弟正在低声交谈,桓行懋见他,忙揉着酸痛的膝盖起身相迎“太初,你没走”

    桓行简盘坐不动,慢条斯理往火盆里一张张烧着纸钱,没说话,等夏侯至跪坐下来,将一叠黄纸递给他。

    斗转星移,物非人也非,当年浮华案后,他们一道送别被免官不得不离开洛阳的好友诸葛诞,对方一脸苦笑,说恐怕日后只能三亩薄田了此残生了。

    事到如今,诸葛诞掌东南大权,桓行简居中枢要害,唯独他夏侯至看来才是那个要三亩薄田了余生的人了。

    往事汹汹,然而至始至终,当下的两人都没交流一句,夏侯至烧完纸钱,对着牌位又拜了一拜,转身走了出去。

    桓行懋为难地看了看兄长,一跺脚,自己追了出去“太初,太初”

    夏侯至走下最后个台阶,扭头说“子上,回去罢。”

    桓行懋讪讪地垂下了手,说道“太初慢走。”

    灵堂里,兄长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别样情绪,桓行懋几次想说点什么,都觉得无甚趣味,索性闭嘴。

    太傅下葬这天,纸钱漫天,白幡飞舞,哭声绵延数里,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延年里出来后,两道挤满了观看的百姓。

    鼓乐大作,孝子在前,送葬的队伍朝首阳山方向挪动。

    抬棺七十二人,轮班替换,皆是桓氏自家家奴,一水的精壮汉子。

    首阳北枕邙山,南临伊洛,依山傍水,形势极为开阔,头顶天高云淡一泄而下。上山入口处有片桃林,每到春来,青山如笑,一片芳菲,若是闲暇时光在这山脚仔细聆听,鸡鸣犬吠,黄牛哞哞,就从附近的人家田野里传来。

    帝国将相,霸业功德之下,为的最终也不过是一幅治世风情图而已。

    等棺材落地,该行的礼仪行过,桓行简示意叔父带着众人下山。独留他和桓行懋,桓行懋却不解,看着人群这么又浩浩荡荡地离开了,那七十二个汉子却还在,满腹狐疑时,见桓行简把头一点,七十二人竟重新抬起了棺木。

    “兄长,这是何意”

    桓行懋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荆棘缠身,眼前根本无路,全靠人硬着头皮趟过去。

    他少不了攥住衣角,捂紧了孝帽。但见抬棺者,神情凛凛,目不斜视只一味地朝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众人力气殆尽,桓行简终于在极不起眼的一处停了下来,乱石杂草,并无特别。桓行简站定,只对众人打了个手势,这些人便按事先计划好的,将太傅的棺木推进早凿好的墓地之中。

    眼看要完工,为首的忽大声道“郎君养我家人,百事无忧,报答他的时候到了”

    “诺”整齐划一的声音一出,这些人纷纷取出毒囊塞进口中咬破,跳入墓中,就此殉葬。

    剩下的两人,合力将墓口封死。这一连串动作看得桓行懋不能回神,犹如高平陵,父兄总是要他最后一个知道。

    桓行简一直沉默不语,环绕两圈后,确定无恙,开口道“子上你过来。”

    兄弟两人对着坟墓郑重叩了三叩,桓行简抓起一捧硬土,自指间缓缓流逝下来,他目光凝定

    “父亲,待到一统河山之日,儿再来告祭。”

    说完,他步履坚定,头也不回地带三人下山。

    等离了首阳地界,两个死士把丧服除去,折叠整齐,在桓行简面前一跪高高举起,桓行懋看的又是一怔,忙接过来。

    随后,见这两人从容不迫也自腰间取出了毒囊,毫不犹豫塞入口中,顷刻间,倒地身亡。桓行简俯身上前一探鼻息,面色不改,直起身,吹了个口哨,不多时,石苞带两心腹不知从哪儿突然现身奔来,将尸首拖走处置了。

    桓行懋尚在晕眩中,喃喃问道“阿兄,这,这是父亲的意思”

    桓行简踩蹬上马,一扯缰绳,望着不远处的洛阳京都,轻轻吁出口气“是,太傅已去,你我当如朝阳之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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