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仇(12)

小说:正始十一年 作者:蔡某人
    卫毓知道夏侯至被押解来的那一刹,才真正的无措起来。

    而大将军的诏命,是他来审案。

    卫毓十分不愿意时人将他也当做桓氏手中的那把刀,他还没开审,已经汗意涔涔,好似血污泼了个满怀。做人利刃这种事,还是庶弟更得心应手,他悲哀地想。

    廷尉署里,石苞目送着三木加身的夏侯至被府衙的狱卒送入牢房,才扭头对看呆了的卫毓一拱手

    “在下还要回公府交差,卫郎君,大将军的意思是事关重大不能耽误,罪人既带到,还请卫郎君及时审理。”

    石苞带着一众人马离开了廷尉署,院子里,左右见长官神情恍惚,提醒道“郎君,几时审夏侯太常”

    很多年前,时人说,夏侯太初朗朗如日月之入怀,李安国颓唐如玉山之将崩。如今,玉山在大将军手里崩成血泊,而入怀的日月,是要在他这里陨落了吗

    “给夏侯太常备些干净可口的饭菜,我,我晚上再过去。”卫毓局促地话不成句,仓皇走开。

    他一个人在府衙的前堂里坐很久,怎么想,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廷尉这个位子,他坐了两载,从没有一刻像这般犹坐在刀山火海里。

    日头落下,冷风旋着枯叶落在了刚走出房门的卫毓肩上,他轻轻一拂,提着灯,走进了牢房。

    一豆昏黄灯火。

    道路何其短暂,卫毓觉得自己几步就走到了头。他虽掌生死,却鲜少来牢狱。贵重的世家子,自然不愿轻易涉足这常年弥散尸气的阴森地府。

    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躲不掉了。临近时,一步比一步沉重,卫毓透过栅栏看到阖目安坐的夏侯至,那副姿态,依然闲雅,他的眉宇清朗,他的神情淡泊,卫毓几乎忘记对方身在囹圄。然而,即便如此,他仍旧保持着令人心折的风度。

    是了,先帝年间那些浮华友人们,一个个的,都是如此风采,就是炙手可热的大将军桓行简,同样是其中领袖。那些耳熟能详的姓名,噙在心间,顺着晦暗岁月这么一一滑过,卫毓突然警醒,尚书杨宴坟头的青草已经枯荣几度了。

    桓行简少年时代交游的名士们,时至今日,夏侯太初一死,便是彻底收拾得干干净净了。卫毓一阵心悸,大将军杀起旧友来毫不手软,这样的酷烈,无人能及。可是,当初那些贵胄子弟中能得夏侯太初青眼的,不过几人,他同大将军,也曾年少交好无话不谈

    备好笔墨,卫毓把乱了思绪止住将左右屏退下去,执了笔,有意轻咳两声,夏侯至便缓缓睁开眼,看了看他,用一种很平静的语调说道

    “李丰确实来找过我,想要刺杀大将军,我是知道此事的。除此,我没什么好交待的。”

    手一抖,悬在狼毫上的墨无声滴坠下去,洇成不规则的一片,执惯笔的人也有如此不稳的时候。卫毓惶惶的,半张着嘴,喃喃反问

    “太常知道李丰的计划那,那国丈、黄门监合谋立冬宴那日”他彻底失去了往日判案的镇定从容。

    “这些,我就不知道了。”夏侯至在进来的时候,同被关押着的这些人打照面时,才明白,李丰原来隐瞒自己太多,当真只是借他之名而已。奇怪的是,他心中无怨,亦无恨,淡漠得很。

    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里,则复杂的多了。

    卫毓紧张地将手底纸张撤去,这一慌,随着他的动作,狼毫啪嗒一声坠地,摔出一地的夜色漆黑。他满头是汗,忙又弯腰去捡,夏侯至有些怜悯地看他窘迫成这样。

    “太常,在下,在下还有些细节要问太常,还请太常配合。”卫毓说这话时,他不敢目视夏侯至清澈的眼,眼前人,是洛阳城里人人都想结交的名士,自是如雪白,如月皎,他是镌刻在大魏洛阳城里那一代人的符号。卫毓伤心透了,事实上,他生活里是个很克制很规整的世家子弟,他没有恣意的青春,没有璀璨的才华,他有的,不过是一行行端正方润不会出错的楷书。

    夏侯至看着拘谨的他,轻叹一声“我没有供词可陈述,要说的,方才都已说清楚。稚叔,何人命你审案,你便按他的意思写供词罢。”

    卫毓错愕,抬眸望他,结结巴巴的“太常,可在下”

    夏侯至神情里便流露出他天生的一段傲骨,语气冷漠“你走吧,我无罪可认。”

    卫毓不忍再看他,低下头,伸出手一揖到底,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是,太常无罪可认,太常的罪名由在下来书写。”他心想的是,日后青史骂名也自然是他卫毓来背,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他退出来,回到前堂,握笔的手依旧不稳。卫毓苦笑,若父亲在世见到自己这个样子怕要大发雷霆,他的父亲,也做过太傅。若仔细追究,论门第,颍川卫氏是高于河内桓氏的,他们的父亲在魏武朝风光无限时,桓氏尚未显达。然而世事无常,谁也没想到,太傅桓睦以七十高龄一举发动政变,自此,洛阳换天。七十岁,卫毓有些出神,七十岁也许真的还可以做出许多大事,比如,他的父亲在七十余岁时生下庶弟,连带着他的庶母,照样一度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

    在卫毓艰难落笔想到庶弟时,牢狱入口,一阵骚动,一个身着华服与这牢狱格格不入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狱卒想要阻拦他,卫会轻佻笑了,他垂睫,很爱惜地抚摸着自己袖口,上面一丝折痕都没有,他像一只漂亮的孔雀,立于此,心旷神怡地“唔”了声

    “不必大惊小怪,这个案子,是我兄长负责。我是奉大将军之命,过来看看。”

    狱卒面面相觑,大将军的子房,何人不知洛阳城里没有人不知道大将军府里有个年轻的谋士,是先太傅幼子,备受大将军宠爱。

    卫会就这样步履轻快地错开狱卒,饶有兴味负起手,眸光一斜,扫过两边那些木然的脸。直到,他认出些蓬头垢面下似曾相识的人物,眼皮薄褶处,勾出一抹畅意的风流来,不由吟道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可惜,可惜,成王败寇,天地不再是失败者的天地,只好做远行客了,他轻薄的目光从大魏朝堂上也曾名重一时的人物身上迅速掠过,对方认出他,眼睛里似乎一下多了难言的鄙视。

    卫会不在乎。

    不喜欢他的人很多,那又如何,大将军喜爱他,人生真是太苦短了,卫会清楚,什么人喜爱自己才最重要。

    他让狱卒打开了牢门,听到声响,夏侯至慢慢转过了身,他本凝神望着那扇高窗,有冷风灌入。

    卫会很愉快地盯着夏侯至,不急着说话,肆无忌惮的目光把夏侯至上上下下看了个遍。

    夏侯至一如从前,认出赵俨会葬时过来套近乎的卫会,他还是那么冷淡。卫会浑不在意,施施然进来,四下看看,手指随意地在肮脏到看不出颜色的破几上一过,灰印赫然,他啧啧道

    “太常同大将军昔年号称连璧,今日美玉蒙尘,真是让人不忍心呀。”他埋怨地瞪了眼外头一脸唯唯诺诺的狱卒,“廷尉怎么回事,也不知捡个干净的地方来安顿太常”

    狱卒不知所措,嗫嚅着,不知如何回答,卫会一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人了。

    “夏侯太常,别来无恙啊”卫会尖锐地笑了,锋芒逼人,“赵司空的葬礼上,我同辅嗣一道拜会太常,太常清高,我两个少年人自然高攀不起。”他说着说着,语气里便带了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恨意和艳羡,“想必,唯有大将军能得太常高看,我听闻,你们少年时食则同席寝则同榻,谈玄论道,通宵达旦,也曾一道服散纵酒,浮华风流。恨我不与尔等同为少年时,否则,你怎知我不如你们”

    莫名其妙的怨气,夏侯至压根不想搭理他,蔑然一瞥,没有接他的话。

    卫会一双眼睛如猫,蛰居在暗处,闪着幽幽的冷光。他的目光,总教人不舒服,好似随时能被他伸出来的利爪伤到。

    他没有生气,依旧好脾气的笑了“太常,依旧风姿不减啊。”说着,眼睛里忽多出一份暧昧的狎昵之色,他伸出手,犹如情人一般抚上夏侯至的衣襟,摩挲不已,语调委屈

    “太常为何不肯正眼看我我仰慕太常已久。”

    夏侯至下意识避开他的狎近,衣襟一扯,冷冷道“虽复刑余之人,未敢闻命。”

    拒绝之意,再明显不过,卫会不死心,像盯猎物一般凑近了他,手底窸窣的衣料声不断,他甚至能摸出夏侯至衣服上的暗纹,像花开在手掌,让人又怜又想摧毁。因此,那语气便也于温柔中不乏威胁

    “太常,还是如此清高你知道吗如今能救太常的人只有我,因为,别人都劝不动大将军,只有我卫会能让大将军回心转意”

    一语未了,夏侯至凛凛打断他“君何必相逼至此”

    他神色淡然,语气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傲,卫会见状,终于悻悻收手不再有逾矩的动作,一整衣衫,眼角依旧轻佻地打量了他两眼。

    随后,颇有意味地冲夏侯至又笑了笑,那双眼,完全像吐信的毒蛇了,“太常,既然如此,行刑那日我一定去送卿一程。”

    说完,利索走出来,正碰上一脸惊诧的兄长,他捧着供词,是要来夏侯至过目的。

    卫毓看他一副来者不善的模样,还有那熟悉的表情,心下不快“士季,你”

    不等兄长说完,卫会对他微微一笑“我来看看夏侯太初,毕竟,他这一死,风流绝矣。兄长,你不可惜吗”

    卫毓看着庶弟笑眼中的疏离和讥讽,更不舒服了,可一时无从应话,只好生硬岔开“你母亲近日不太好,你多陪陪她。”

    “兄长,”卫会很友好地提醒他,“我已经向大将军求了个恩典,等我母亲百年之后,封她为夫人,大将军答应我了。所以,兄长,日后记得称呼夫人。”

    卫毓心中狠狠一惊,他蹙眉,卫会不放过他一丝表情变化,不依不饶的“兄长不为我和母亲高兴吗”

    父亲在世时,最偏爱庶弟,恨不得庶弟能承袭了他的爵位。然而,父亲终不能以一己之力挑战礼法。卫毓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索性置之不理,走进去,把供词很客气地拿给夏侯至看

    “太常,你看这”

    夏侯至已经转过了身,两只眼,继续默默注视着那扇高窗,外面,是北风肆虐的洛阳城。此刻,必定已是万家灯火,不知铜驼街上是否还有百姓的欢笑声。

    “不必看了。”他回答。

    卫毓一脸尴尬,卫会则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揶揄地瞄了瞄兄长。他掸掸衣袖,像来时那样愉快地走开了。

    外面夜色如墨,卫会思来想去,还是回了公府。

    刚下马,听身后也传来一阵急迫的马蹄声,借着烛光,他看清来人,是一脸风霜的桓行懋。桓行懋没着意他,形色匆匆往里赶,卫会突然开口,向他施礼。

    桓行懋这才看到他,步子一收,微喘着一张嘴,喷出团团白雾“士季”他得知洛阳出事,快马加鞭一路,脸上表情卫会琢磨得一清二楚,他笑道,“将军是为太初而来”

    “不然呢”桓行懋忧心不已,不由地放低声音,“士季,你整日不离兄长左右,可探得他口风”

    卫会难得跟他正经“将军说呢”

    桓行懋顿时一脸的失望,毫不掩饰,他急道“我去求兄长”卫会心里嗤笑,面上不显,一言不发跟他进了值房。

    果然,桓行简正低首指着洛阳城城郊的舆图跟傅嘏在商量着什么,他两人进来,桓行简连头都没抬。

    “兄长,我是为太初的事而来”桓行懋风尘仆仆的,连衣裳都顾不上换,傅嘏料想他兄弟有话要说,想告退,桓行简却不让他走,两人继续讨论开春城郊开渠的事。

    开渠很麻烦,因为牵扯到几大家族的良田,桓行简不愿意绕道,那样成本太大。

    桓行懋见兄长没有要理会自己的意思,脸上微红,耐心等了半晌,不再插话,等看桓行简将舆图慢慢一卷,正要开口,却听桓行简轻描淡写地问傅嘏

    “兰石,你说,夏侯至的事情我该怎么处置的好”

    傅嘏一愣,谨慎地答道“今大将军当以社稷为重,固根本,镇枝叶,诗云,谋夫孔多,是用不集,大将军自行决断足矣。”

    桓行简一张脸被漆黑的簇锋拥着,一身玄色,人更显持重沉毅,他哼笑了声,把舆图丢回案头,还是没有理会桓行懋,而是问起卫会

    “士季,兰石让我自己拿主意,你怎么看”

    卫会十指忽猛地一攥,他心里升腾出报复一般的快感来,字字清晰

    “大将军忘了赵俨会葬吗”

    一室静谧,记忆轻易地将在场的人都带回那个飘零的秋,洛阳总是在死人。

    桓行简的眼中闪过一股摄人的锐利,旋即,似乎又变得平静下来,他微微朝后靠了靠,闲散地倚在三足几上,一伸手臂,端来小火炉温好的黄酒,呷在唇边,淡淡道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这道声音不高,落在桓行懋耳朵中,他心里一灰,顿时知道自己是不用再启口相求了。

    作者有话要说跟大家讲些有趣的,傅嘏引诗经里的那句话,后来被慕容垂用来撺掇过苻坚去打东晋,结果呢,淝水之战苻坚大败,淝水在哪儿呢,就在寿春城东南,话说寿春在魏晋南北朝真是集万千宠爱我这是什么虎狼之词话说慕容垂一生特别传奇,当然苻坚和慕容冲的事更为大家所熟知。

    最后桓行简的话,这里牵扯的一个典故就更有意思了。历史上,石苞的第六个儿子石崇,也就是那个最喜欢跟人家斗富的石崇,他有个美丽的女人叫绿珠,孙秀想要,他不给。结果后来孙秀得势,趁机杀了石崇。跟着石崇混的潘岳就是那个帅到上个街大家都朝他扔水果的美男子也得罪了孙秀,石崇被杀,他很害怕,试探问孙秀,孙秀就拿“中心藏之”这句诗经里的话回他,潘岳立刻知道自己也要完了。,,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  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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