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里太学生们着文士服, 三两而聚, 拉拉杂杂聊什么的都有, 这些少年人里,鲜有洛阳高门, 多以地方各州郡长官选送京都受业为主, 另有相当一部分寒庶子弟。便是他们的老师, 某些太学博士, 世人眼中也不过近似浊官而已,太学早不复往昔胜势。
然而年少热血,不碍激浊扬清的壮怀顶得少年郎们什么事都能谈得天花乱坠。在当下,没有比京城换天子更大的事了。
高谈阔论酣畅, 只一个, 沉默寡言躲在角落里读自己的书而已。
不说话的这个, 被人闹起来, 眼前汉书倏地被扫起,笑声肆意
“哈,汉书可下酒, 兄台汉书有了, 是否还缺一杯桑落酒”
这一下,汉书为肇始,话题不知怎的由哪一个就带到大将军身上去了
“唔, 刘兄嗜读汉书,可知大将军祖父便也最爱这汉书,此可谓大将军家学。”
“刘兄有鸿鹄之志, 怕是日后想入大将军霸府,是不是,刘兄”
毌宗听了,不由地一撇嘴,暗道窃国大盗有何可仰慕的那大将军的公府,便是请他去,他也不会去的。当然,他的好友肯定不屑一顾。再看被起哄的少年郎,脸通红,只撑起身要夺自己的书,也不辩解,羸弱的身体被人挤来搡去的,拉扯一番,见要不回来,少年郎索性坐回位子也不管了。
因是休息时间,太学院里闹了些并无人干涉,这边正彼此说笑,见侍官忽匆匆而来,眼神严厉,比了个手势
“快,大将军来督查,尔等勿要再浑闹了”
一听大将军莅临,众人惊讶,但少年们很快反应过来,个个矜持,忙整衣冠正襟危坐了。片刻后,在太常王肃的陪同下,只见大将军桓行简一身常服,噙笑负手姿态极闲雅地走了进来,往主位上一坐,太学生便窸窸窣窣起身施礼。
眼前少年们青涩而葱茏,抬起脸后,虽在极力克制,可那一双双清澈的眼睛背后到底是藏了隐匿不了的激动之色
大将军用人不拘一格,赶马的石苞都可以做他的司马,那么我呢是不是也可以一搏少年们的心事可拿云,一个个的,免不了在脑子里已经勾勒出未来宏图。高门子弟做官易,升迁易,而他们穷其一生也许也爬不到高门子弟的。
那么,能见到权倾朝野的大将军便是一个机会。
太常王肃是桓行懋丈人,当朝经学大师,此行陪同,十分突兀,他是临时才知道桓行简要来督查太学。
“都坐罢。”桓行简微笑一挥手,随手翻了翻案上几卷典籍,“自汉末大乱以来,儒学久替,古典不隆,于国家敦礼明化无益。我今日来,是看看诸君习经都有什么心得,不要拘束,诸位大可畅所欲言。”大将军态度温和,虽自有威仪,但他音如珠玉,清透优美,于太学生而言,并非那个高居庙堂之上手握权柄的大将军了,倒像个十足的文士。
底下面面相对,心里虽跃跃欲试,但大将军这个话题抛出来未免太笼统了,从何处说起,让人犯难。桓行简似乎看出学生们的顾虑,,两手一交,笑问道
“近日老师讲的什么”
有胆子大的,站起来回话道“我等正在习尚书,老师还未讲完。”
“诸君如何看待尚书呢”桓行简继续发问。
“这,”学生下意识看了看他坐旁的王肃,恭敬答道,“先贤典籍,岂是我辈寡见所能究论,我等自然是奉遵师说,取王师傅之义。”
“你们都是吗”桓行简目光扫了一圈,底下大都点了点头,唯独毌宗,站起来先行了一礼,朗声答道“先秦有百家争鸣,方得百花齐放。先贤们留下的经典,今人释义,也当各有争鸣才对。除了王师傅,汉大儒郑玄郑师傅亦注尚书,太学院的博士们,有遵王师傅的,有遵郑师傅的,学生学习尚书便是遵郑师傅经义。毕竟,”毌宗少年意气,面上虽还算谦卑,但话已经是十分不客气,“王师傅的经义总是跟郑师傅反着来,作圣证论引圣人家语,真伪难辨,这种研究学问的方式,若是只为扳倒对方,争宗主之位,再说,郑师傅都已是作古之人,学生实在不敢苟同。”
一语既出,举座四惊,众人不禁惊诧地把目光纷纷投向了毌宗,他胆子真大,这也敢影射。虽说王肃为反驳郑玄,宣称自己得圣人家语,而这份圣人家语正与他观点相符,这等凑巧,未免让人起疑,可学生堂而皇之说出来,还是头一遭。
旁侧的王肃已是半百之人,闻言并未发火,面无表情的。桓行简望着底下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那目光,在他身上极快地掠过一道锋利光芒,四下屏息凝神的,他不过微笑
“做学问,当然可以各有观点,只要自己的论证站得稳。不过,你少年人无论认同哪一位师傅,都应尊师,无论是郑师傅还是王师傅,无不学富五车,是当之无愧的大师,你怀疑王师傅,出言不逊,证据呢便是有证据,你的证据又如何区分真伪你一个小少年,给经学大师的脏水泼得如此便宜,毌宗,这就是你在太学所得学会了信口开河,人云亦云,是非不辨”
声调不高,责备的意思似乎也不浓,但那些聚拢在身上的目光似乎已经变了味道,毌宗脸一热亦知道自己失言了,只图口舌之快,不过认错也爽利,离开座位,走到王肃面前,行了跪拜稽首大礼
“学生知错,冒犯了老师,请老师责罚。”
王肃面色缓和几分“起来吧,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大将军的教诲你明白了就好。”
小小的插曲,虽不愉快,但很快过去。桓行简看到坐下学生们之间的过道里,掉了卷书,正是方才因他乍然而立慌乱中遗落的,他走下去,将书捡起,看字迹流丽,扬起一晃
“谁的汉书”
那姓刘的瘦弱少年站了起来,头一低,双手伸了出去“是学生的。”
“字是下过功夫的,既然如此,书籍更当爱惜。”桓行简还给了他,旁边,那几个闹他的立刻紧张起来,唯恐他说出本原,不想刘姓少年并未辩解
“是学生的过错,一定改,谢大将军教导。”
“你叫什么名字”桓行简看他实在瘦弱地可怜,站起来,也不过到自己肩头,那双手伸出来,鹤爪一般,手腕细的比嘉柔都不如。
“我叫刘一。”少年抬起了头。
桓行简眉头一动“哦你这个名字有趣。”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是故,学生叫刘一。”刘一认真地回话。
桓行简不由朗朗而笑,拍拍他肩头“你坐下,看来,又是一个喜好老庄的少年人。”有那么一刹那,眼前的少年人们让他想起自己年少时的断章,很破碎,仿佛不够真切了。
没想到,刘一却不愿意坐,而是弯腰作揖道“大将军,老庄有老庄的妙处,学生虽喜欢却并未沉湎。在学生心里,虽玄学兴盛,但经学不当就此衰落,圣人之言,先贤的智慧,理当不朽。”
桓行简本都已往回走,蓦然回首“你好像很有想法,不妨说来我听听。”
有春风融融流入,四周帷幕随风轻摆,少年人便像这新生的春一般,即便出身卑微,但在面对洛阳城最有权势的人物,也敢将所想倾尽
“大将军,您来时,看到太学院的那丛草地了吗这世上,所有人和事,朝代的兴衰起伏,其实都如那春草,荣一度,枯一度。唯圣人之道不可废,当万古长青,治乱之轨仪,圣人之大教也,圣人之大教,致治之本也。”
桓行简终是听得莞尔,颇有兴致问道“依你看,如何行圣人之大教”
刘一深吸口气,毫不含糊道“学生听闻,朝廷二千石及以上子孙,起家官多清要。太学院是为国家储备人才的地方,但如今,请大将军一观,和您一样出身的子弟此间有多少高门子弟,自有渊源深厚的家学,无须入太学,大将军应将高门少年子弟纳入太学,和我们一道求学,配备好的老师,日后,仕途上的黜陟荣辱当一视同仁,有严明的制度可遵循,这样,朝廷方可得源源不断的人才来造福社稷。”
如果说毌宗是犯上的一种大胆,那么,刘一的大胆未尝不是某种意义上的犯上,大家呆呆看他他一个微不足道的太学生,也敢跟大将军论门第。
刘一却好像吃定了雄心豹子胆,望着桓行简,大将军不置可否的态度让少年人忽生出孤注一掷的勇气来
“太傅诛杀杨宴等人,亦绝浮华,如今,王业未成,三分天下,士子们更该崇学务本,请大将军考虑一下学生所言。”
桓行简笑了“刘一,你何来信心跟我说这些你一个未入仕途的少年郎,头头是道的,就不怕言多必失,万一哪一句不合我意,得罪我”
刘一语塞,随即垂下眼帘“我不怕,因为我知道大将军是什么人。”
桓行简大笑起来,上下将他又是一番打量“了不得,如今的少年人是我们年轻时比不上的,”说着,目光变得幽深,话锋一转,“那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刘一复抬起那张少年略带病容的脸“大将军是能听进谏言的人,仅此,学生敢赌一回。若今日有史官在此,学生同大将军的对话也值得记载。”
少年倔强清傲的神情,没被出身折损,桓行简静静凝视着他,道“你让我想起一个故人来,他叫萧弼,没比你大几岁,在老庄上很有造诣,也很有锐气,就像你这样。”
“学生说了,老庄固然精妙,能得一时之势。但治国说到底得是圣人之道,当然,也少不了刑名法术。”刘一说完,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汉书,脸忽憋得通红,“大将军说的那个人,我听说过,假以时日,我未必不如他。”
“好,好”桓行简心情大悦,少年人就是少年人,有一往无前的勇气,他愿意包容这样的莽撞,“你再好好读两年的书,届时,到我公府里来。”
他笑着折回,忽又转头“你是遵王师傅的尚书,还是郑师傅尚书”
“王师傅。”刘一不假思索地答道,一点不含糊。
两人这一问一答的,众人都看在眼里,有羡慕的,有不服气的,毌宗则不屑地将刘一归到爱慕权势的那类人中去了。
待桓行简和太学生们又交谈一番,就此离去,众人起身相送,回来路上,忍不住就今日之事议论起来。一时间,把刘一围起来,有调侃的,有恭贺的,也有阴阳怪气说几句酸话的。
一人忽道“你们说,大将军他本人也未曾在太学求学,他今日为何突然造访”
毌宗哼笑看了眼刘一,悠悠答道“我们是读书人呐,大将军什么人,自然未雨绸缪,目光长远。”
听他一副卖关子的语气,人挤上来,七嘴八舌的“来来来,毌兄你话里有话呀”
“什么话里有话有吗”毌宗一脸无辜,打了个哈哈,从人群中错开身,等大家冷了,方往刘一的坐位上一站,似讥说道
“枉我平时高看刘兄,原来,日后也不过是要当喉舌的人,你藏的够深啊”说到这,话里有难掩的怨气和痛恶。
刘一岿然不动,继续翻他的汉书“既然道不同,郎君何必要再跟我说话呢”他摸着所抄典籍的破损的毛边,长睫垂下,遮挡住眸子里那些复杂风景,“我没有一个边疆大吏的爹,我只知道,我要将平生所学献给肯赏识我的人。”
两个平日私交甚笃的少年人,在这一刻,似乎注定要分道扬镳。
毌纯不甘心地砸了下他的案几,低声质问“你明知道大将军是什么人,还要投靠他,刘一,亏你有脸提圣贤书,你有什么资格”
“他是什么人”刘一骤然抬眸,那瘦弱的身体里仿佛蕴藏着极大的能量,眼神叛逆,“大将军是不会瞧不起我出身的人,也是肯听我说话的人,我不是因为他的权势才去投靠他。我纯粹喜欢大将军这种人,不行吗你说圣贤书对,我告诉你,我会让圣贤书为大将军所用,我会追随王师傅,我会让我的学问成为大将军掌权时代的官学,为他服务,你说我是喉舌,不错,我当定了”
“你真”毌纯咬牙切齿,眼睛忽然红了,像小孩子那样赌气,“那我嘲笑过你出身了吗你把我资助你的钱财都还给我”
家贫是刘一的痛处,他的里衣旧的不像样子,到处是补丁,连手里的汉书,都是他手抄毌纯带来的。刘一薄唇紧抿,脸色苍白,定定看着他,“我会还你。”
“还有我姊姊做的袜子”毌纯想到桓行简来前嘉柔送的两双袜子,他慷慨给挚友一双,今日一闹,两人彻底掰了。
整个太学,大将军这么一来,王师傅的经义地位会更高,毌纯翻来覆去在床上想明白这个问题时,夜很深了。他睁大眼睛看着窗纸上隐隐绰绰的竹影,忽然一个激灵坐起来
大将军在造势。
他得见天子。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到这里,其实,既不言情,也不跌宕起伏,比如今天这章。我所有的文都没大纲没存稿,打开电脑现想现写,今天这章的无他,是为原型的遗憾。
他的弟弟,嘴里说着“这是景王的天下”,景王是他追封的哥哥司马师,但还是把皇位给了自己的儿子。西晋的开国皇帝司马炎在所作系谱中为了维持司马懿司马昭司马炎这支正统,将司马师摒弃了,我在想,他的大伯,不是不愿意去做,而是上苍给他的时间太少,执政不到四年,每一天都活的那么紧绷,太学的事情,他也许做了,做的不多,但史书上不可能把他每一天的事情都记录下来。
关于太学,到唐代就演变成国子监了,是直接继承北齐的,我们伟大的隋唐第二帝国看起来继承的是西魏北周,但制度却继承的是北齐,而北齐,对,就是那个可笑到处是黑料的所谓禽、兽王朝,风流世子的高家北齐,但北齐的名声不过如此了。
这章提到的王肃,大家知道是谁吗原型也就是叫王肃,王朗的儿子,司马昭的岳父。之所以提到他,也是因为,他因为孔子家语而被骂了很久,时人和后人都说他伪造典籍来支撑自己的学说,人品恶劣,他能怎么办呢总有人不信他。然而,千年之后,我们的出土的文献资料,证明了他没伪造,算是为他正名一次吧,虽然这看起来不重要了,对他而言。
今天这章其实也解释了一半司马家为何要一定要杀嵇康。忍不住唠叨了几句,我想,也许你在那几年里真的曾踏足太学,听年轻人们说话,为子元。,,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 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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