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郊区,路上不算太堵,车子很快开到最近的一家医院。车还未完全停稳,江泽予打开后门,把疼得失去意识的人从后座上抱下来,抬脚便往医院里走。
乌云罩月,饶是马路上每隔一段就有路灯,但四面八方的路灯反而把物体照得重影,更加难以清楚眼前的路。
成志勇眼皮一跳,火急火燎地停稳车,小跑了几步把人拦住:“江总,我来吧。”
江泽予错开步子,冷声道:“……让开。”
成志勇没敢让却又不敢提别的,只能换个方式好言相劝:“江总,您今晚喝了不少酒,这路又黑,万一摔着谢小姐就不好了。她怕是犯了胃病,这要是再摔一跤,肯定得疼。”
江泽予低头,看了眼怀里白着一张脸的谢昳,抿唇沉默了半晌,终究被说服。
他把人交给成志勇,按了按眉心:“……你先抱着她去急诊室,我去排号。”
医院人不多,急诊室里,女医生根据谢昳的症状给做了简单的检查,大致确定是胃溃疡伴有出血。
结合女孩子身上浓厚的酒味,病因不言而喻。
女医生眼皮都没抬:“患者今天进食了吗?”
成志勇闻言看向自家老板。
江泽予沉默了会儿,开口却笃定:“没怎么吃,喝了不少酒。”
一顿饭,她看似一直埋头在吃,其实也就吃了几口凉菜,倒是饭后结结实实喝了好些白酒。
女医生闻言抬头,对于这种自己“作”出来的病一向没有什么好脸色:“有慢性胃炎还喝酒?疼到休克倒是种本事。现在的年轻女孩子一点都不知道把身体当回事。病人不懂事,家属也不知道看着点。”
不属于“家属”行列的两个男人,谁都没有说话。
不负责任的病人加上不负责任的家属,医生脸色更差了,没好气地开口:“先去做个CT,检查下有没有胃穿孔。这种情况必须住院,后天安排胃镜肠镜。”
成志勇乖乖推着谢昳去做检查,回来的时候看见自家老板坐在走廊的座位上打电话。
“嗯,我现在在这边的医院……帮我联系一个VIP病房……不是我,是……谢昳。”
对方似乎说了句什么,江泽予的脸色明显难看起来。
成志勇走过去时他已经挂了电话。他这才发现老板左边脸上还有手上都有细微的擦伤,衬衫的袖子磨破了些。
肯定是刚刚走得急又没看清路,摔跤了。
成志勇叹了口气,指了指他手上的伤口:“江总,您要去处理一下吗?”
医院里惨白的灯光晃得人眼睛疼,江泽予闭上眼躲避那刺眼的光线:“……我没事,你去等检查结果吧。”
成志勇闻言“哦”了一声,走了两步回头看,却见他扯掉了领带,松了领口,长出了一口气后,筋疲力尽地把脸埋在手心里。
作为秘书兼司机,他跟着江泽予四年多,却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累的模样——哪怕是当年公司刚刚步入正轨,一晚上连赶好几场应酬的时候。
-
谢昳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偌大的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模模糊糊想起来昨晚上的事,只能想起来大概——聚会结束,她和江泽予拼了同一辆车,后来胃病犯了失去意识。
病房里淡淡的消毒水味让人感到些微不适,谢昳把脑袋埋在枕头上闷闷地笑,心想这人还算有良心,没把她扔在大马路上。
胃已经舒服了很多,她沉默着躺了一会儿,扯掉手上的输液管,刚掀开被子起身想溜,病房的门“吱呀”被推开。
来人换了身衣服,穿着休闲的套头毛衣,浑身清爽——大概是昨晚在家睡了个好觉。
谢昳眨了眨眼睛,心下感叹——前一天送医院,第二天还来探病,他倒是仁至义尽。
江泽予手里拎着个保温盒,面无表情地走进来,眼神瞥到挂在一旁还在滴水的针管,抬眼看她,语气讽刺:“慢性胃炎,胃溃疡出血,险些胃穿孔。谢昳,五年不见,看来你过得不怎么样。”
她是过得不怎么样,有必要这么揭人伤疤么,真小气。
谢昳这会儿饿得没力气,于是自动忽略他满口的嘲讽,笑得感激又疏离:“谢谢你送我来医院,医药费多少?等我一会儿回家打给你。”
江泽予闻言没什么表情,把保温盒放在床头柜上,按了床头的呼叫按铃:“医生让你住院一周,还有别的检查要做。”
谢昳也不跟他犟,乖乖地“哦”了一声,重新躺回床上给自己盖上被子,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看他。
他按完铃,把病床一侧的折叠餐桌翻起来,替她打开保温桶,然后慢条斯理地走到病房里的沙发上坐下,拿起茶几上的报纸,随意看起来。
却没解释那桶粥的来历。
VIP病房在医院住院部顶楼,一侧有面巨大的窗户,透气又光明。保温桶里是金灿灿的小米粥,散发着滚烫的热气和淡淡的米香。
谢昳饿得狠了,也顾不上担心他有没有往里头吐口唾沫,拿了勺子便开始喝粥。粥很烫,经过口腔的降温,软软糯糯的一小口一小口下到胃里,暖和得整个人都舒展开。
期间护士听到按铃声过来,看清状况后重新替她扎上针,脸色很不好看。谢昳倒是配合得很,笑眯眯地让小护士替她扎在左手上,扎完针继续喝粥。
江泽予从报纸后头抬起眼,看着她那乖巧好说话的模样,抿了抿唇。
这副配合的样子,就好像刚刚拔了针管的不是她自己。她从来都是这样,行事永远没有章法,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没有人知道,那双笑意盈盈的眼里到底藏了什么情绪——哪怕是快要疼到休克,她都要借着车厢里的音乐压着,装得跟个没事人一样。
他从来看不懂她,也怨她不让他看懂。
“你再讨厌我,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说句疼,很丢脸吗?”
谢昳闻言咽下嘴里那口粥,抬起头看他,疑惑地眨眨眼,显然是不记得昨晚具体的细节了。
江泽予摇摇头,懒得再和她解释。
谢昳只好继续喝粥,半碗下肚,心满意足地砸吧砸吧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两条缝:“这粥真不错,不会是你自己煮的吧?这么关心我……谢谢你啊,前前前男友。”
江泽予闻言终于忍耐不住,出言讽刺:“昨天是四个‘前’,今天是三个,几年不见,你的记性倒是变差了。”
谢昳险些呛着,这人一向来爱抠字眼,可这些什么前男友全他妈是她瞎编的,她怎么可能记得清楚到底有几个?
但这种时候,怎么能认怂?
谢昳眨眨眼睛,冲他撩了一下头发:“这话说的……其实我自己都记不清到底有几个,你知道的嘛,国外比较开放。”
“谢昳!”
江泽予瞪了她一眼,蓦地站起身子往门外走,下颌崩得很紧。他走到门边,勉强压下怒气,逼着自己不要和一个病人计较:“我给你请了个护工,这几天你好好在医院待着……好自为之。”
他说完,拉开病房的门,逃一般快步走出去。
这下,病房里便只剩了谢昳一个人,浑身不自在的感觉散去大半,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
就这么安安静静坐了几分钟后,她把藏在被子里,紧紧捏着床单的左手伸出来,放到眼前,仔细端详起来。
手背上扎了针,冰冰凉凉的液体经由血管进入身体,针眼处有一些肿胀。这都是当下真实的感觉,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不那么真实的。
指尖似乎还有曾经触过他唇角的温热触感,掌心似乎残留着那年他眼睫眨过时留下的细微痒意。
谢昳忽然笑了。
怪不得网上都说,防火防电防前女友,曾经那么亲密的人,那种熟悉与情意不仅仅存在于记忆里,而像是刻进了每一寸皮肤,每一根头发,每一段骨骼,只要有机会,时时刻刻都能复苏,从心脏到血液,发丝到脚尖。
不管过了多少年。
只可惜,这样的桥段,可以发生在任意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侣身上,但不包括他们。
啧。
谢大小姐垂着眼睛,得出了一个深刻的结论——是时候该找个男人了。
-
医院门口,成志勇坐在车里颇有些坐立难安。
秘书这个职位一向来都属于高危行业,不是因为工作量大、辛苦,也不是因为工作内容危险,而是心理压力大——通常会被迫得知老板各种各样不为人知的隐秘,知道的越多越容易战战兢兢。
但他跟随江总的这四年,几乎没见过一点儿带“花边”的隐私。择优发展到今天,北京城里多少名媛、明星多纷纷往江泽予身上扑,可这位爷愣是油盐不进,处理这类事情一贯绝情、没有一点拖泥带水。
除了生意上的合作,他私底下就连只母蚊子都不见。
谁知道昨天一整晚爆表的信息量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一个五年不见的前女友,一个学医的“现女友”——他真是云里雾里、摸不清头脑了。
而且更匪夷所思的事是,前女友住院,老板竟然在医院里守了一整夜,今天一早又回家煮了粥送过来,照顾得无微不至。
但要说老板有多喜欢她,那感觉又不像,至少这五年来,他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
成志勇想起他昨晚上离开病房的时候回头看的那一眼,老板坐在病床边,一瞬不瞬地盯着床上躺着的人,那眼神凉得连他都后颈发凉。
那种感觉很熟悉……像什么呢?
成志勇这边正抓耳挠腮地想着,恰巧看到江泽予冷着个脸从医院里出来。
他绕过去替他打开后门,男人曲了长腿上车,沉声道:“走吧。”
成志勇点头,又绕回车前发动车子,打了方向盘开出医院的停车区域,犹豫了会儿仍是开口:“江总,关于上周收购的项目,今天晚上和对方公司有个会议,要推掉吗?”
江泽予皱眉:“推掉做什么?”
成志勇紧张地咽了咽唾沫,挠挠头:“那个……谢小姐还在住院,您今天不用来守夜吗?”
他话音刚落险些咬着舌头,因为后视镜里,老板忽得坐直了身子,又露出了与昨晚一般凉凉的眼神:“她住院,我为什么要来守夜?”
成志勇看着这熟悉的眼神,福至心灵地拍了下脑门。
得,他算是看出来了,他那个念小学六年级的儿子被前桌女同学甩了之后,一晚上在家要死不活地绝食,可不就是这个表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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