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阳北部边郊,重山掩映间,一座红瓦白墙的庙宇静静地坐落于此。从上方俯视,此寺庙方圆百里内,荒无人烟,寂然无声,只有远处错落分布的几处农家,隐隐有蝉鸣犬吠之声传来,更显幽静。
那便是洛都闺秀贵女间赫赫有名的公主庙。
三月三,上巳节,正是上香拜佛祈求良缘的好时节,公主庙下、小北山脚,一行鱼龙白服也难掩通身气派的男女下得马车,走到了小北山脚立着的那块“拾级”石前。
身着广绫合欢裙的红衣女子撇了撇嘴,冲着身后男子撒娇道:“哥哥,这里一不能乘辇、二不能坐轿,非要我们一阶一阶爬上去,那干脆就别带那么多人了,就我们五个,一路也好说说话。”
若有熟知洛阳城内贵人掌故的在此,便能一眼认出,这对兄妹,正是如今的御前大红人燕平王世子裴泺与其妹佳蕙郡主。
裴泺闻言无奈一笑,先去看了身边的另外两位至交:傅长沥是一贯默然随大流,至于另一个……对方见他看来,直接挑眉递了个“随你,快点”的催促眼神,相当直白地表达着自己的不耐烦。
裴泺叹了口气,看妹妹实在坚持,也只有好脾气一笑,顺着她把仆妇小厮就地安置在山脚,跟在佳蕙郡主身后的康敏公主怔了怔,但在一片默许的氛围里,终没敢提出反对意见。
五人踩着小北山的长阶步步而上,那长阶足有九百九十九级,相传曾有虔诚妇人在大雪封山时三步一叩、九步一拜地爬过这九百九十级长阶,在公主庙里发了大愿,翌年便得了子嗣傍身,此闻一出,公主庙名声大噪。
一行皆为龙子凤孙,自然不可能与无知妇孺一般,但“拾级”的规矩还是要守。爬过一半,佳蕙郡主受不了了,不迭声喊着要歇一歇,拉着两侧人的袖子往后拽,自己爬不动,也不让旁边的爬了。
被她拉住的两人都很无奈,左边那个袍角不动声色避了下,从佳蕙郡主手里解放了出来,他退得开,另一边的裴泺却退不开,好声好气安抚了佳蕙郡主两句,见妹妹额上香汗点点,确实爬不动了,只有好脾气蹲下,认命道:“上来吧,哥背你爬一段。”
佳蕙郡主咬了咬唇,悄悄望了眼避开她走过的那个背影,见对方与康敏公主正有问有答,失落极了,发泄般一下跳到了裴泺背上,撅着嘴抱怨道:“我不想爬了,哥你直接背我到山顶吧。”
“这怎么能行,”裴泺听了直叹气,“先说好,至少最后一段你要下来自己走,不然让庙里的师太们见着你这样,成何体统?”
“再者,佳蕙,这吵着非要来拜公主庙的人是你,爬到一半说不爬了的也是你,如此半途而废,你自己觉着合适么?”
佳蕙郡主趴在兄长背上吐了吐舌头,不服气道:“我是吵着来公主庙拜拜,可没有吵着要爬这九百九十九阶,还不都是康敏撺掇,她要早说有这么累我就不来了……”
佳蕙郡主说着说着,突然抬高了声调,冲着另一边窃窃私语的两人喊道:“康敏,你和二哥说什么呢那么欢?”
康敏公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柔顺道:“皇……二哥问我,还爬不爬得动,是不是也累了。”
“怎么,”佳蕙郡主趴在裴泺背上挤了挤眼睛,挟着丝丝不易察觉的恶意道,“康敏要是爬不动了,二哥也会蹲下来背她么?”
裴泺扭头瞪了佳蕙郡主一眼,警告她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因骆贵妃的缘故,裴度对康敏公主这个身上带着一半骆氏血的妹妹一向冷淡,又哪可能为她屈尊至此。
佳蕙郡主却丝毫没把兄长的警告放在心上,她甚至还挑了挑眉,挑衅地瞪了康敏公主一眼。
康敏公主不敢与其争锋,只仓惶地垂下了头。
“背不背另说,”站在边上沉默了一路的宣宗皇帝裴度终于忍不住了,不想再听佳蕙郡主阴阳怪气的话里有话,不耐烦地直接道,“但若康敏爬不动了,朕至少能破例给她叫抬坐辇来……好了,都快看要到顶儿了,你还不下来?”
裴度一发话,佳蕙郡主顿时老实了,蔫蔫地从裴泺背上下来,走到裴度身边,就着“到底是人娇气还是阶太长”的问题辩了起来,一路走一路吵,这回佳蕙郡主倒是腿也不酸、腰也不疼,整个人都来了精神气,简直是容光焕发。
裴泺拦也拦不住,站在原地无奈叹了口气,与傅长沥对视了一眼,下一瞬,二人齐齐摇了摇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倒是佳蕙郡主之心,同行皆知了。
离了佳蕙郡主这个刁缠妹妹,裴泺也算暂时清静了一二,与傅长沥一路走一路评点着沿途风景,二人说得正是兴起,遥遥的,却有一道清越如山泉激石的嗓音隔着林树传了过来,裴泺微微一怔,与傅长沥心照不宣地想到了同一个名字。
——承恩侯世子骆琲。
裴泺淡淡一笑,心道这都能遇上,也真是巧了,正要开口唤声“翀云兄”,一道软糯甜美之声倏尔响了起来,就着骆琲方才指点的诗词名家,有问有答地应和了起来。
那声音甜甜的,软软的,就像裴泺儿时怎么也吃不腻的桂花糕,即使隔了那么远传来,也仍散发着无尽的香甜气息,勾得人抓心挠肺,想藏到怀里,捧在手心,缓缓品之。
裴泺嗓子一哑,先是对自己竟会闻声生出如此心思十分震惊,接着便是一股莫名的悸动,鬼使神差的,裴泺给傅长沥使了个“噤声”的眼色,带着三分促狭笑意与傅长沥打手势“说”:【不知道翀云兄今日携哪个“美”同游,我们从这边绕过去,吓吓他们?】
傅长沥无言地望了自己好友一眼,沉默着没有动作。
裴泺也不是第一次陪家中女眷来小北山了,知道这里的三条“九百九十九”长阶错杂交通,也不去管好友明显的拒绝之意,拉着人家悄然拐到其中一岔口,因地势起伏的缘故,裴泺他们插过来,拐到的地方却比骆琲的要低几阶,然后突然扬声笑道:“翀云兄,好巧啊。”
半道上冷不丁蹿出两大活人,就是正常人也得给吓个正着,更别说这一路来一直出神谋划着该如何不动声色地“偶遇”燕平王世子的钟意了。
裴泺与傅长沥突然冒出来时,钟意正捧着一篮子玉兰花,正与骆琲说着这山里的典故,好不容易在骆琲一本正经的学说讲解里稍稍松下心神,被这么一吓,一个没站稳,脚底一打滑,竟生生从上面跌下来了。
事发突然,骆琲又极为守礼地与钟意刻意保持了一段距离,就是想拉一把也不及,钟意身娇体软,小北山的“九百九十九”长阶又是实打实的“九百九十九”级陡阶,真这么摔下去,好好一个小姑娘非得给摔残了不可。
千钧一发之际,裴泺和傅长沥都来不及多想,一个飞身扑了过去,一个连剑带鞘拦了一下,这才险而又险地止住钟意坠势。
裴泺看险伶伶站定的钟意半边身子仍靠在外面,怕她再出事,顺手就拉了一把,谁料惊魂甫定的钟意压根就没站稳,昏昏噩噩间被裴泺这么一拽,直直给拽到了人家怀里。
这下裴泺可谓是活脱脱的好心办坏事了。
钟意怀里抱着的玉兰花篮坠到台阶上,纯白无暇的玉兰花洒落一地,映衬着钟意的墨发白裙,美得恍惚非人间色。
怀中人慌张后退,仓皇蹲下身收拾起了台阶上散落的玉兰花,裴泺缓缓吸了口气,待鼓噪的心口重归平静,微微躬身,拾起地上的花篮递到钟意手边,和善笑笑,主动化解尴尬道:“在下燕平府裴临知,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钟意震惊地抬起头,一时连手边的花都顾不得收了。
——燕平府裴临知,燕平王府字临知的,可不正是那位世子殿下?!
可,可是……这对不上啊!
钟意魂不守舍之间,一道略显尖细的女声遥遥传了过来,语调讥诮:“这么高也敢摔,可真是有够拼的啊。”
钟意当即收敛心神,知当下不是愣神的时候,也不多辩解,只仓促收拾了花篮起来。与此同时,骆琲与更上面些的小团也都急急奔了下来,小团围在钟意身周蹭了一圈,确定她真没有受伤,这才继续掰起了手里的核桃碎。
骆琲见钟意无事也长长舒了一口气,一抬头看到周围的另五位,忙拉过钟意跪下,沉声道:“微臣骆琲,见过陛下,康敏公主,燕平世子,佳蕙郡主。”
钟意依葫芦画瓢地照着行礼。
裴度挥了挥手,冷淡道:“朕好不容易出宫一趟,既是微服私访,就不必那么拘束了,都起来吧。”
钟意先前慌乱间没留神四下,行礼时也规规矩矩不敢抬头,直到裴度开口,她才错愕万分地抬起眼,震惊地望向对方。
正正迎上裴度与记忆里一般微微扬起的眉毛。
他,他是新帝?
与自己在长宁侯府内有一面之缘、一帕之交,半年来一直被钟意误以为是燕平王世子的那个人,竟然是如今的宣宗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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