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说,不管陛下是不满承恩侯世子被录、还是嫌二百一十七这名次给得低,都应与自己无关了吧,考功员外郎如是想道。
裴度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忍住,不大发雷霆。
——毕竟,江充是裴度自己塞过去的人,自己的心腹想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做出这种蠢事来……
“把这些卷子送到江充府上去,”忍了又忍,裴度还是觉得胸口有一股邪火拱得旺盛,阴着脸道“告诉他,朕看了那二百一十七的卷子后高兴得不得了。”
“一想到前面还有二百一十六个更优秀的良才美质,简直兴奋得连觉都要睡不着了!”
刘故麻溜领着一群小太监收了考卷就走,那考功员外郎缩到一边擦着冷汗诺诺应是,裴度一眼看过扫到,脸色又更黑了一层,对着以为自己逃过一劫的考功员外郎道:“朕看贡院的这弥封做的也不太行!传朕口谕,此次会试同考官中涉弥封之责者,皆罚俸三月,闭门思过去。”
裴度胸口一直隐隐憋着的那股邪火借这事儿噼里啪啦一通发泄,倒正好散了个完,转头便忙别的政务去了,但洛阳城内的人精儿何其多也,裴度前脚把考卷从宫中“赐”到江充府里,事情后脚便宣扬开了。
各种猜测愈演愈烈,甚嚣尘上,不到三日,便连深居在承恩侯府内宅,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钟意都知晓了。
当然,消息自然是来自阖府上下耳目最为“灵通”的林氏。
“真是没想到,王妃娘娘竟能对你如此上心,”林氏与有荣焉,老怀大慰道,“会为了你表兄会试一事,亲自开口劝今上放下往日心结。”
“听闻王妃前脚刚劝过,今上后脚便召人取了考卷来,对着你表兄的卷子赞不绝口,把当时非要压下你表兄卷子的江充好一顿骂……呵,江充,趋炎附势捧高踩低的小人一个,看他能蹦跶到什么时候。”
钟意实在是难以想象那位裴度对着什么东西“赞不绝口”的模样,更是不相信自己能真的在燕平王妃那里留下个什么影儿。
这事情传得奇奇怪怪,虚虚实实混杂在一起,说的是越来越离谱,钟意有心给林氏冷静地分辩两句,但瞧着林氏眼角眉梢都挂满喜气的模样,钟意欲言又止了好半天,终还是敷衍着附和笑笑过去了。
但林氏这回许是真高兴,在兴头上连着赏了钟意几回好东西,压箱底的软烟罗都拿了出来,配了“寸锦寸金”的金陵织造云锦一起,给钟意新制了两套春衣,还专为林府之行赏了钟意双鸾点翠步摇和金玺手钏。
等到四月初八出门那天,钟意从头到脚全套换上,让人打眼一瞧,豁,好一个光彩亮丽,耀眼夺目的小美人。
只是钟意自己却怎么看怎么别扭。
怎么说呢,好看倒也不是不好看,但钟意怎么瞧,怎么觉得堆砌了些。
——有一种不真富贵偏作富贵的矫揉不适感,尤其是那步摇上沉甸甸的红宝石和手钏迎着日光反射出的闪闪金光,简直是要晃得人眼瞎。
这么一装扮,反而莫名衬得更小家子气了些。
钟意犹豫再三,还是把金玺手钏褪了,换了个金丝香木嵌蝉玉珠的,好歹看着舒服点,至少不闪得人眼睛疼。
等到真趣堂见了林氏,对方亦是华服浓妆,留意到钟意自作主张的删改,皱了皱眉,但念着今天的日子,也没说多说什么,领着钟意便上了马车。
承恩侯府的马车踩在青石板上缓缓而行,到了林府门口也只遣了个小丫鬟过去递了帖子,然后便由林府门房领着,一路直接穿过林府的内影壁,到了垂花门那里才算停下来。
林氏领着钟意下了马车,在垂花门那里等着迎人的是林府的三夫人,也是个精明会来事儿的,与林氏一唱一和,你一句“三嫂嫂”、我一句“大姑子”,有来有往地亲热寒暄着,半点看不出两人往日的龃龉。
钟意落后二人两步跟着,身边是林府三房的六姑娘林周。
——林阁老膝下有五子二女,除却早便嫁出去的两个女儿,五个儿子及其妻室子女全都住在一起没有分家,林府是货真价实的“熙熙攘攘好一大家子”。
就是钟意这样擅长记忆人情来往的,刚开始想把林府各房各人对上脸、弄清楚的时候,都在心里辛辛苦苦做了大半年的功课。
别的不说,只举一个点:林府孙辈的姑娘里,如今待字闺中又恰是适婚年龄上下的,少说也有七、八来个。
这如何不让外人看的眼晕心花。
不过就算在这么多的姑娘里,六姑娘林周也算是较为特殊的一个了。她有与她母亲林三夫人一脉相承的八面玲珑,在洛阳城的贵女里也小有才名。
林周主动作友善状与钟意招呼道:“不成想钟姑娘也来,说来也有小半年没到府里坐坐了吧,今儿倒是稀客广临门。”
钟意垂头作羞赧状,颇有些不好意思般抿着唇笑了笑,只低低回道:“六姑娘太客气了,阿意哪里算得着什么稀客,只是陪着舅母过来罢了。”
——却是绝口不提所谓“稀客广临门”的“广”字,又是广在哪里。
林周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奸猾”,见一计不成,只好另生一计,走了一段,便惺惺作态地感慨道:“说起来,大姑母也真是疼你,这种场合都记得带上你过来。”
“舅母人好,心地好,”钟意四两拨千斤,轻轻软软地点头附和道:“待阿意也一向很好。”
林周银牙暗咬,知道这位是个出了名的“棉花性子”,也不与钟意打太极了,开门见山地试探道:“钟姑娘可知,今日大伯娘办的赏花宴,除了你我两府的亲戚,还有谁来?”
钟意实诚地摇了摇头,坦白道:“不曾听舅母提起过。”
——林氏确实没有与钟意直说,毕竟,她是早便默认钟意已知道了的。
“燕平王妃,”林周一眨不眨地紧盯着钟意的双眼,想以此来确认对方没有撒谎,今天来这里只是巧合,而非有心截胡,“和燕平世子殿下。”
钟意眼里闪过一抹明显的诧异。
——她早知燕平王妃会来,但还真的没有想过裴泺也会一起跟着来。
林府这办的不是赏花宴么?相看亲事,不是只由双方长辈出面便可以了么,林府还另外宴请男宾啊?
钟意还以为今天只有女客呢。
林周见她是真的惊讶,心里的防备也收了一半,知是碰巧,也没兴趣再多话了,只兴致缺缺地随口敷衍道:“燕平王府的贵人们,钟姑娘怕是还一个都没见过的吧。今天倒是赶巧了,若是运气好,这一趟能见着两个呢。”
钟意配合着笑了笑,犹豫了一下,还是用一种十分惊诧不解的语气,扭扭捏捏地问身边人道:“说来不怕六姑娘笑话,只是阿意有一事实在不解,这燕平王世子……为何会来府上的赏花宴啊?”
“大夫人办这赏花宴,不是为了给姑娘们松快松快么?这要是有外男在……怕是不太好吧。”
林周哂然一笑,先用那种“岂能看不破你那点不入流心思”的傲慢眼神无声扫射了钟意半晌,然后捏起帕子掩唇轻笑道:“钟姑娘倒也不必如此‘规矩’,这避嫌一事呢……若是两边成了亲家,那可不没什么‘嫌’好避了么?”
钟意若有所悟,无声揉了揉手心的绣帕,面上却也配合着作后知后觉恍然大悟状。
“也不是只钟姑娘一个人惊奇。”林周许是想说都说了,多说一句少说一句都差不离什么,反正今天钟意只要在这里迟早都是能看到的。
再加上她本也压抑着这股想要炫耀的劲儿好久了,好不容易才碰到钟意这么一个一知半解、且不用再忍的对象,索性与钟意直说了:“不瞒你说,我也是半个月前才刚刚从大伯娘那里知道,燕平王府想与我们府上结亲,燕平王妃为世子选妇,要在我们姐妹中择一个合适的给世子作侧妃。”
“原来是这样,”钟意缓缓地点了点头,瞥过林周精心装扮后的发髻裙摆,顿了一顿,微微一笑,轻声揶揄道,“那阿意可就讨个巧,先在这里祝愿六姑娘心想事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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