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又压得脚踝疼了”裴度下意识地往钟意裙下扫了一眼, 也没看出什么一二三四来,见钟意仍还呆呆站着没有反应,便拧着眉头略带不悦道, “你这脚踝再扭两回怕是真的要留下病根了, 不想以后随便出来走两步就脱臼,回去就好好找个大夫看看, 老老实实窝在府上养一段日子,别老是出来满大街的乱跑了。”
“钟姑娘脚上的伤还没有用药么”傅长沥听宣宗皇帝如是说, 下意识地转头望向钟意, 奇怪道, “哑叔有给钟姑娘送三七膏过去么我走前与他知会了的,他许是忙乱了忘记了, 我这便叫他过来”
“不不,老人家送过药了,我也用上了。”钟意险伶伶地从阴郁漫长的回忆里收回心神,告诫自己专注当下, 先别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天下赵姓的人家那般多,怎么可能这么巧就是自己知道的那个晋阳赵氏呢,说不得仅仅只是重名罢了, 没有这么自己吓自己的道理。
重名这个思路一出来,钟意再在心里默默回忆了下前世自己进入赵府为婢的年纪,与当下两厢一比, 很快便默默松了口气。
因为钟意对比下来就不难发现, 按上辈子的时间轨迹来看, 赵家那位体弱多病的小公子当是该在一年多前就已病逝了的连他的十岁生辰都没熬到。
怎么可能再诈尸活到现在,还从千里之外的晋阳小城,出现在洛阳城这样的繁华处。
思及此,钟意算是彻彻底底松了口气,虽然觉得自己这样想对于赵家那位幼年早夭的小公子有些不大尊重、也不太厚道,但只要一想到此“赵显”非彼赵显,并不是前世经历过的赵家那些人又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附近了,钟意就由衷地感到了舒心。
“原是傅公子吩咐的,”钟意盈盈一拜,感激道,“这药确实是好药,老人家送来后,我涂上一抹,立时就觉得麻麻凉凉的,不肿也不痛了先前不知,还未当面谢过傅公子好意。”
早先在与那布庄小工当街对质时还好,兴许是高度紧绷的神经压制住了脚踝的痛感,让钟意在压力之下忘却了痛楚,生死关头也顾不得脚上了。跟着长宁侯府这位傅公子上来茶楼后却不行了,站了一小会儿就感觉脚踝肿得厉害,一胀一胀得痛。
不过当时站在宣宗皇帝面前,钟意也只能勉强自己装得云淡风轻,不敢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不雅姿态来,免得宣宗皇帝再给自己作出一个“矫揉造作”、“媚上邀宠”之类的评价来,好在宣宗皇帝没与她开口说几句话,就以“肚子饿”的名义打发她下去弄吃的来了。
等到了楼下小厨房,烧灶台的老哑仆见了钟意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先带她去处理了脚踝的伤处,不然后来在小厨房忙前忙后的那近半个时辰,钟意未必熬得下来。
当时不觉,现在回想,或许这位皇帝陛下真的没有那么的不近人情,对方“肚子饿”兴许是真的,但看不下去了故意打发她下来的可能也未必没有
留意到钟意若有似无瞥过来的视线,裴度松松环臂,从鼻腔里轻轻地冷哼了一声,正想开口讽刺一句,让对方少自作多情了,却先被站在一边的老实人傅长沥干干脆脆地抖落了个干净。
“钟姑娘太客气了,”傅长沥直白道,“不敢居功,臣也不过听命行事而已。”
裴度轻咳一声,不悦地打断傅长沥道“江南的案子拖不得,赵显这个人有很大的问题,好不容易把人困到西山,不能再放他走了你快点找个人把她送走,随朕一起过去,连夜急审。”
傅长沥莫名其妙得了宣宗皇帝一顿催促,也不知道自己只不过才说两句话怎么就不够“快”了,但他不是裴临知,没有闲来无事与宣宗皇帝一通互怼的癖好,做惯了老实人的傅公子,闻言也只是恭恭敬敬地一拱手,低头领命,然后转向钟意道“请吧,钟姑娘。”
钟意临走前最后朝着裴度的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而裴度几乎称得上是狼狈地刻意偏过脸闪避开了。
这也代表不了什么,裴度告诫自己,她的瞳孔黑且亮,深深地凝视着人时,不论是看谁,都自带着一股情意绵绵的意味。
但那也并不能代表什么。
或者说,就算那双眸子里真的有什么,对于裴度而言,也是不屑于去要的。
她曾经能去求裴临知,是为着对方燕平王世子的身份,有朝一日,她自然也可能在面临什么处理不了的绝境时再求到自己这里来。而这些都并代表不了什么,毕竟,她所求的不是某个人,而仅仅只是这个人的身份背后所代表的东西罢了。
如果这么廉价的邀请与引诱都会使自己动心的话,裴度会深深地看不起自己的。
毕竟,他已经看倦了因利益纠葛缠绕在一起的婚姻母后临死前在长乐宫歇斯底里的疯狂,那句“既然不爱我,为何要娶我既然娶了我,为何要负我”太难看了,裴度不想自己有朝一日活成她那般模样。
可悲又可怜,可怜却又讨人嫌。
惹人憎恶,令人厌弃。
那是沉浸在情爱之中苦苦挣扎不愿回头、不愿放手、不愿睁开眼看看这世间真实模样的可怜人的一个缩影。
要一个女人,对于裴度而言实在是太简单了,这世上的千般颜色,他从来没有要不要得起,只有想不想要的,而且,甚至比起为身体所拘的“不得已”,对裴度来说更难的,反而是心里迈不过去的“不愿意”。
想把人一个人拘住很简单,就算是以裴度现在的身体状况什么女人也睡不了,他若真心想要,把人放在宫闱里静静欣赏也不是不可以,谁还不要命了,敢拦着一个皇帝纳妃子
而裴度长到二十二岁,之所以至今身边一个人都没主动留过,除了他心知自己身体状况、不想平白无故地害旁人家的好姑娘守一辈子活寡外,更重要的是,他也打从心底地不愿意勉强自己接受那种“不纯粹”。
这种过于天真理想化的想法对于一个皇帝而言或许幼稚可笑得令人捧腹,所以裴度从来没有开口与人提过,但与之同样的是,裴度想,有些东西,在他这里也是永远过不去、忘不了的。
比如母后在他六岁时的第一回发疯,一贯待人冷淡自持的静淑皇后在长乐宫里掐着自己儿子的脖子往他紧闭的嘴里灌毒药,一边灌一边面容扭曲地自言自语道“郇相遗言、陵山之谜玉郎,你就是为了这些东西娶的我,你就是为了一个傅姓娶的我,你就是为了要这么一个玩意儿娶得我你毁了我,你毁了我一辈子,我也要把你的指望全部毁掉”
裴度也就是那时候才第一次知道母后之所以打他记事起就从没有抱过他一次,不仅仅是如外祖母当年安慰他的那样母后当时怀了双胎却只生下一子,怀着的两个孩子一死一生,她作为母亲心中别扭,不知该如何调整心态面对裴度这个某种意义上的“杀子仇人”。
更是因为,裴度的诞生,从一开始,就是他母后挽回父皇的一个筹码。
而当这个筹码起不到他应有的价值时,为主人所冷之舍之弃之,岂不是理所应当的。
长宁侯府的老人谈起当年的那笔糊涂账时,有资历深些、辈分高些的,曾慈爱地抚摸过其时还是小太子的裴度的脸,私下里低低地与他道“说到底,皇后娘娘也不过是一个遭夫君厌弃的可怜女人罢了,她生来享不尽富贵荣华,从未吃过这等苦,一时栽了跟头爬起不来,就钻牛角尖疯魔了些殿下不要记怪她,若是真要怪,就怪这造化弄人吧。”
裴度想,他母后可不可怜,他毕竟为人子,不好多评长辈是非,但若是真要比的话,母后至少比他幸福。
至少傅元后的前半生,是在长宁侯府里受着千娇万宠地长大的,有一对十分恩爱又疼爱子女的父母,有一个能让她挺直了腰板说要嫁谁就能嫁谁的硬实身家至于后来所遇非人,疯魔至死,那便毕竟是人生的另外一半了。
而裴度呢,他自出生起,就被自己的父皇亲自扣上了“不详”二字,他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座等着他杀伐一路踩着累累白骨才能挤上去的皇位,于是他便也什么都不打算要,只想要这天下百姓能安享清平盛世。
要一个女人多简单,简单得就跟那天裴度站在林子里的荫蔽处时,只要他愿意,他出来,他能一伸出手,便轻而易举地拿过钟意怀中的那包红豆糕。
再随意扔到地上,抬抬腿便能一一碾碎了。
都不用费什么多余的力气。
如果裴度真的想绵延子嗣,想强纳钟意入宫,对方与燕平王府那心照不宣的约定,根本就不是什么能困住裴度的东西。
而他之所以他不这么做,不是因为他不敢、他不能,仅仅是因他不想罢了。
红豆糕很容易便能踩碎了。
踩不碎的是里面的那份情意。
不过这于裴度而言也不是什么难题,因为他根本就不会允许自己去“伸手”。
他以律法治人,法度严明,戒律天下,也同样当以律法治己。
理当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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