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钟意把一溃千里的心防重新整好, 垂头擦干了眼泪跟在宣宗皇帝身后出来, 外面已经是寂然一片,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了
原先跟在定西侯世子身后一起过来堵钟意主仆的那群人呢竟然一个也不在
全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么
钟意不由震惊地回头望向正在拍拂着袖角尘灰的宣宗皇帝。
裴度轻咳一声, 便有一黑衣人应声从天而降, 正正跪在宣宗皇帝与钟意身前,沉声禀道“启禀陛下,天鹰卫三十一队已清扫完毕,所俘共一十三人, 其中八人为定西侯府世仆,四人乃燕平王府家仆,另有一女为承恩侯府家婢, 趁乱欲逃,已被飞六打晕擒获。”
“还晴”钟意一怔,突然意识到消失的人里还有跟着自己一起被堵住的还晴, 下意识接口道,“她是我的婢女,她”
裴度点了点头,淡淡地吩咐黑衣人道“把那婢女放出来,带到添音台去, 其余人等你们先自行处置。”
黑衣人拱了拱手, 钟意稍一晃眼, 这人便又立时从她面前消失了。
“朕先让人带你去静室沐浴更衣, ”裴度抬手又招了一玄衫女子出来, 既而扭过脸对着神色怔忪的钟意道, “等你洗漱出来,径直入添音台寻朕即可原先可曾学过什么乐器”
钟意听着前半句还在频频点头,不意宣宗皇帝的话题怎这般跳跃,一下子转换到了问她所学的乐器上。
对于乐器一道,钟意涉猎甚广,琴、箫、筝、琵琶等各式各类均会一点,有些是前世在赵府暗暗跟人学的,有些被林氏请了女先生来正而八经教过的,还有些是被林照与静安师太手把手指点的,突然被宣宗皇帝这么一问,钟意脑子一时没转过来,犹疑着小心翼翼回道“各样都会一点点,但也不是特别精”
裴度皱了皱眉,先上下打量了一下钟意的衣着,对着无人的半空中随口吩咐了句“百褶如意裙、素绒细锦衣,去,照着她的尺寸寻一套差不多的送过来,要快。”
树梢微动,钟意都没看出来宣宗皇帝到底是在对着哪里说话,对方已经转过了头来,眉梢微蹙,略显不解道“会一点点到底是会还是不会能弹得了箜篌么能弹得出整首曲子就算会的那种。”
若说在琴、箫、筝、琵琶等比较家常的乐器上,钟意口中的“会一点点”还只是一句谦虚的托辞而已,但放到箜篌上,那钟意的“会一点点”,可就真的完全只是会一点点了。
故而最早听到宣宗皇帝的问题时,钟意是想要摇头的,然而还不等她有所动作,宣宗皇帝便紧跟着用颇不上心的语调补上了最后半句。
钟意莫名觉得被小瞧了,沉寂多时的好胜心猛地被翻了出来,钟意咬了咬牙,憋憋屈屈地回道“只是能弹奏出一首完整的曲子就算会的话,那也是可以的。”
“会就行,那就不用折腾他们再调换旁的乐器来了,”裴度却压根没有留意到钟意言语里那点微末的负气之意,反而还颇觉减了桩麻烦事般不甚明显地松了口气,然后肃整了神色,与钟意郑重道,“你且记住,你今日没有过沧浪亭,更不曾到过这里的假山边。”
“你过添音台时便被朕的人拦住了,在添音台给朕弹了一下午的箜篌,从头到尾,你都没有离开过朕的视线,更没有时间去遇着那个姓张的记住了么”
钟意怔怔地点了点头,这才醒悟过来宣宗皇帝方才问她那句是因已打定了主意要给她作伪证,提前串好词,只是,今日这里可不只是死了一个定西侯世子,还有外面那十几个人证
钟意浑身的鸡皮疙瘩立起来了大半,她打了一个激灵,在心里默默地摇了摇头,告诉自己不许再继续想下去了。
她如今自身尚且难保,哪有心思再去管当时那些冷眼旁观、甚至助纣为虐的人的死活。
钟意掐了掐自己的手心,警告自己要遏制住那不合时宜的悲悯与好奇心,一句话也没有问、头也不回地跟着玄衫女子走了。
在她走后,裴度捏了捏眉心,神色漠然地对着空荡荡一片的身前吩咐道“把里面处理干净,不要留下任何不应该遗留的痕迹来。”
定西侯常年驻扎西北,戎马半生,却不知是杀孽造的太重、还是前世的业果要报,正室多年无所出也就罢了,一口气纳了四十多房小妾,生了八个出来,八个都是女儿,当时因为这一点被他军中的死对头岭南侯嘲笑了很久,对方还给他起了个“八公主”的绰号。
直气得当时的定西侯放出话去,经他手下带出来的兵日后要是去南边换防,遇着岭南侯的手下,什么规矩道义都不用讲,二话不说先上去上去揍人,揍完立马跑,不这么做的,那就一辈子在南边呆着吧,甭想再回他手下当差了。
由此可想而知,当定西侯五十高龄的老妻子老蚌含珠,耗费九牛二虎之力给他生出了个带把的儿子后,定西侯闻讯欣喜若狂,激动得老泪纵横,做出数九寒冬的大冷天里扒光了上衣出去一口气狂奔八十里的著名事迹,也就不是完全不能理解了。
可惜能理解是一回事,一想到定西侯“爱子若狂”的诸多事迹,裴度就忍不住就感到自己额角一胀一胀的疼。
但无论如何,今日之事,定西侯世子既能做得出来,那便实在是死不足惜。
这还是在燕平王府,旁人家里的地界上,王妃的生辰宴里,定西侯世子都胆敢强辱闺阁女子之事,往常在他家自己府上,还不知道能做得有多过分呢。
裴度自觉钟意这件事做得没什么可说的,定西侯世子死便死了,死了这世上还能少一个祸害,但这事想和平收场,终究还是有些为难,裴度想都不用想,以定西侯对自家唯一的“独苗苗”香火的重视,若是让他知道了此事与钟意有相干之处,钟意必会被他逼得走投无路,上天入地、求助无门。
毕竟,一个戎马半生的老侯爷歇斯底里的疯狂报复,绝不是现在的钟意能承受得了的。
所以裴度看到定西侯世子尸首的那一刻,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先把这件事压下去再说。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么大的一个人究竟到哪里去了这就得你们定西侯府自己慢慢找去了。
裴度既然决定了要将此事悄无声息地强掩过去,便迅速吩咐了下去,让手下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按下了在场的其余所有见证者,一律收押带走,在定西侯府的事情解决之前,就先老老实实地在诏狱里待着吧,时日或长或短,那便全看个人造化了。
现在裴度略微心烦的是,他本无意这么快便对西边的兵权下手的,江南的案子还胶着,裴度又有心重开昔年被他父皇哲宗皇帝下令终止的“福船新法”,江南一带多文人,嘴皮子一个塞一个的溜,“福船新法”动了原来那些门阀大族们的利益,到时候又少不得你来我往地打上几回嘴仗,届时朝廷上必然是折子满天飞,有用的未必有几个,借机生事、借势弹劾的倒会全出来现上一回形。
裴度想想就烦,他是最不耐烦与人打文字官司、搞唇枪舌战的,但重开福船新法不是他一句话便说开就开的,事涉国之法度,更需字斟句酌,徐徐图之,不然从法条落定到实际执行,稍稍有须臾差错,就可能会遗患无穷。
届时损害最深的,则必然是最底层的普通百姓,故而,更要求最终拍板做决定的皇帝要万务慎重。
所以,裴度本是想把别的事儿都先放放,借着“福船新法”重开的契机也将江南官场重新梳理一遍,彻底捋顺服了,再顾虑旁的军政。
但现在却是不赶巧了,定西侯世子的死就如一颗埋在地底随时会轰然引爆的雷弹,就算是裴度掩盖得再好、再是天衣无缝、定西侯本人再是愚蠢、再是一时片刻查不过来,裴度却也绝不可能再心宽地任由对方在兵部掌权、西边扬威了。
其实大庄的历代皇帝一贯对上了年纪的老将会待以十分之优容,毕竟站在沙场舍生入死,能一路路挺过来活到最后的皆是少数,裴度也对定西侯本人并没有太大的意见。
而且公是公、私是私,定西侯本人也就是在女色上滥而无忌些、对唯一的儿子过于溺爱了些,私德虽有不堪之处,但也没到罪无可赦的地步,且对方为大庄在西边坚守了那么多年也确是事实,更何况军中本就多莽汉,要真以文臣的标准逐一勘论品行,最后能达标留下来的或许还比不上洛阳城里每年能被择优入选的太学生多
但怎么定西侯就偏生出了这么龌龊的儿子还独独就生了这一个。
不过也幸好就只生了这一个,裴度转念却又想到一个定西侯世子便能让人恶心到这般地步,若是再多来几个和他一般性情的亲兄弟那情形,简直让裴度彻底无法想象了。
思来想去,裴度还是觉得此事略有些棘手,回到添音台后,犹豫半晌,他踌躇着让人在案上铺了笔墨来,对着空白的宣纸发了许久的愣,才缓缓地落下笔
“外祖尊鉴。
暮春犹寒,伏惟外祖尊体起居永福,孙与府中皆各循如常,侍奉外祖母康宁外,乞免老远念张侯老矣,恐不能久战,故青、雍两州事,还望外祖出面担待”
钟意在静室沐浴更衣罢,寻到添音台来时,正正听到裴度站在窗前的书案上折信,一边折,一边缓缓地对手下人吩咐道“送去雍州,请长宁侯亲自过目就说如有必要,朕在洛阳恭候,待他回京,见面一叙。”
长宁侯钟意一怔,长宁侯傅怀信是武初三杰里唯一一个长寿至今的,或者说,他不争不抢、低调做事的性,让连先帝哲宗那般鸡蛋里挑骨头的人都无处下手,故而能在武宗皇帝驾崩后尚能得以“安享晚年”。
不过长宁侯的晚年也并没有多么安宁,就算哲宗皇帝再想让他“安宁”,最好安宁到整日只在府里耍耍枪、跑跑马,最好连西山大营都不过去转,但可惜天不遂哲宗皇帝愿,四年前雍州兵乱,大庄折损甚重,最后哲宗皇帝无奈,亲自至长宁侯府相请,那时候,哲宗皇帝倒是不说希望人家能“安享晚年”了。
而事实也毫不意外,沉寂数年的长宁侯一出刃,宝刀犹利,锐意长存,很快便平下了先前愈演愈烈的祸乱。
钟意还曾听有些好事的说书人讲古时,曾称他是“武宗朝照过来的最后一抹余晖”。
不过据钟意所知,长宁侯傅怀信自四年前奔赴雍州平乱后,就再没能从雍州“回来”洛阳了,其中的曲折内情、君臣是非并不是普通的平民百姓可以妄自窥视的,但就钟意而言,她身边能听到的各色说法里,最为人公认便是哲宗皇帝私心里防着自己的老丈人长宁侯,不想让他回来,宁可舍了雍州给傅家去,也不敢让他伸伸手,碰到冀、豫一带来。
若当真如此,那身为傅家外孙的宣宗皇帝自然是没什么需要避忌的,但既然宣宗皇帝登基了两年有余长宁侯都还没从雍州回来,甚至燕平王都在洛阳团了回年,长宁侯都还没回来,怎的这时候,要请了长宁侯回京了
思及某个猜测,钟意的心跳差点都漏了一拍,她下意识摇了摇头,否认了自己方才不切实际的幻想再怎么,也不会是因为她今天这件事吧
她原可从未觉得过这位宣宗皇帝是个多么古道热肠的“好心人”啊但又想起方才对方在假山处对她的温声安慰、耐心安抚,钟意的心跳猛得快了起来,在胸腔里砰砰乱响,吵得她耳朵疼。
钟意觉得自己得先要静一静,她的脑子现在有些乱,一时半会儿不大能客观地相对看待宣宗皇帝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她既不敢自作多情,怕是自己多想会错了意,痴心妄想,图惹人耻笑,又害怕是自己迟钝,没会到那份意思,若是那般,岂不是
“站在那里作什么”裴度背对着钟意等了半天没见人过来,不得不自己转回了身子,无言地看了钟意一眼,然后伸手指了指立在添音台正中的凤尾箜篌,淡淡道,“来吧,不是说会弹么正巧,朕午时没歇好,现在想躺下来休憩一会儿。”
说罢,裴度便挥了挥手,示意取信人退下,然后也毫不避忌钟意的在场,径自走到临河的那一侧窗前,自己伸手将窗前的美人榻上的被褥散开,闭上眼睛躺了上去。
钟意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顶着一脑子漫无边际的各色思绪,坐到箜篌旁弹奏了起来。
弹的正是她唯一尚算熟悉的那首孔雀东南飞
曲调清幽宁和,倒也适合给人催眠。
如果不是钟意来弹的话。
错不过三,就算对她再宽和些,但当钟意弹错了第五个音的时候,裴度终于还是忍无可忍地从美人榻上翻身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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