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平王妃一回府便召了人过来严正梳妆,换上华服宫装, 配齐整套头面, 然后面无表情的吩咐仆从道:“备好车马, 我要入宫面圣。”
宣宗皇帝在慎思殿里接待了赶在宫门落钥前,匆匆而来的燕平王妃。
燕平王妃事无巨细的将今日在永宁伯府之事一一说罢。宣宗皇帝面无表情的听完, 然后语调平平地问燕平王妃道:“所以叔母心中, 如今究竟是如何打算”
燕平王妃犹豫了下, 细细瞅了下宣宗皇帝隐隐带着些不自知的铁青的脸色,心中涌起一阵夹杂着嘲讽的痛快之情, 但即便燕平王妃心里很是想冲动着撕破脸、打开天窗说亮话一番, 但脸上仍还是按照计划好的做出一副犹豫踌躇、左右为难的神色来。
“啊,钟氏那孩子,不瞒陛下,臣妇还是挺喜欢她的, 她乖巧听话,又做得一手好点心,更难得的是泺儿喜欢,说到底,娶妻娶贤,但这侧妃终究是选给泺儿开怀的, 只要能讨得泺儿欢心的, 臣妇这个做母亲的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出身什么的,大面上看得过去也便罢了,再是高贵, 又能高贵得了裴姓去咱们也不是那般单看人门楣高低的,只是臣妇虽然喜欢那孩子,但陛下也知道,你叔父他是个极重面子的人,钟氏如此身份,又有一个曾做过那等下九流的母亲,此事在洛阳传扬开来,等回到燕平府,臣妇也不好与你叔父交代。但若是就此退婚,等泺儿从许昌回来,臣妇却又也不好与泺儿直说,所以”
“所以叔母便进宫来求朕,想朕为您解决掉这件左右为难的麻烦事么”宣宗皇帝微微一哂,神色复杂地看了燕平王妃一眼,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捏紧成拳,心中既是觉得燕平王妃如此的小心谨慎与惺惺做戏很是可笑,又是为自己此时心头竟骤然浮起的巨大欢愉,感到自己由衷的可鄙。
但即便如此,宣宗皇帝还是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压抑住心头骤然浮起的百般滋味,木着脸冷静地对燕平王妃道:“既如此,朕便替叔母解决了这桩心事吧,今晚朕便御驾亲临承恩侯府,幸了钟氏,接她入宫。至此,无论是叔父还是临知那边,叔母也算都有了交代,皆可全推到朕身上了。”
燕平王妃听了也忍不住微微地叹了口气,深深地跪伏了下去,言辞恳切道:“这件事,终究还是委屈了陛下”
宣宗皇帝却不欲再与她多言,委屈不委屈、真正委屈的是谁,他们二人彼此心知肚明,只是不挑破直说罢了。
宣宗皇帝摆了摆手,示意人可以退下了。
只是在燕平王妃临退下前问了她最后一句话:“今日之事,叔母当真是半点也不知情吗”
燕平王飞顿了顿,后退的动作一时有些僵持,犹豫了片刻,审慎地回答宣宗皇帝道:“杨家人会上晋阳去,将钟氏之母寻了出来,此事确也实非臣妇能想象得到的。”
之前没想象到,但之后有没有收到消息,燕平王妃却是没有再说了。
宣宗皇帝点了点头,心中已明了燕平王妃的未尽之语,挥了挥手让她退下了。
燕平王妃从慎思殿中出来时,神色间除了一层掩不去的如释重负,眼神里却还又多了一抹深深的忌惮之色。
燕平王妃想,今日之事是究竟为何,她与宣宗皇帝彼此都心知肚明,但宣宗皇帝对钟氏藏都不藏不住的紧张关注,却让燕平王妃不由有些后悔:后悔永宁伯府之事,自己处理的还是有些太过简陋粗暴了些。
恐日后钟氏生怨,宣宗皇帝心中也会由此对自己颇生微词。
但此时的宣宗皇帝本人心中,却早已没有了燕平王妃脑子里的那百般计较,他如今满心满眼想的,都只是去做一件事。
他想去见他刚刚受尽委屈的“小姑娘”,立刻马上,片刻耽搁都不想要有。
后世史书记载这一段,宣宗皇帝起居注上是这般写的:六月中,帝摆驾承恩侯府,与臣子同桌而食,昭显皇恩浩荡,侯府外姓女钟氏从桌布菜,钟氏甚美之,帝一见难忘,当夜即幸,后接入宫中,初即破封为贵人,赐住长乐宫,接连月余幸之。
也就是后来那位大名鼎鼎的文德皇后。
这么一想,后世读书人念到这一段,都忍不住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笑,暗道:这位陛下倒还是个急色性子,面对佳人片刻都多等待不得,不过,一个皇帝能单单只对着一个女人“急色”一辈子,那倒不是下流,反成就了其痴情的美名了。
然而事实上,宣宗皇帝当日御驾亲临承恩侯府,只在初一露面时匆匆见了被罢官后一直赋闲在家的承恩侯与其夫人林氏一面,然后便直奔钟意的院子而去,从头到尾压根就没有什么同桌而食,更不会有什么那些想象奇瑰的后世读书人在深夜里曾漫漫畅想过的“钟氏从桌布菜,甚美之,帝一见难忘,当夜即幸”
彼时彼刻,裴度压根都想不了那么多,他当时只想做一件事,而在做成那件事之前,他也再不想顾及丝毫的帝王身份与世俗规矩的桎梏。
他只是想见钟意,因为他觉得,也许钟意这时候应该也很需要见到他。
然而钟意的反应却让裴度不由踌躇了,他一时都忍不住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太过自作多情了些,对方现在这样子怎么看好像都不是很想见他的意思。
钟意也确实是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宣宗皇帝,因为她现在实在是太狼狈了,她狼狈得甚至让她自己都打从心底地感到羞耻。
如果不见到对方,钟意还有漫长的时间,能慢慢的把这份羞耻与自惭形秽一点一点的收敛起来,日后也可做出一副平静坦然的模样来面见对方,如果他们日后还有机会再见的话。
但偏偏就要在这时候,要在钟意刚刚在众人的目光下被扒的一干二净之后,看到了宣宗皇帝,也更加清清楚楚地看到彼此之间天地之差,云泥之别。
钟意想,就算是羞辱,这羞辱也来得太猛烈了些;就算是被人当众羞辱,她也不想当的那个“众”里有宣宗皇帝。
她宁可对方从头到尾压根就不知道,因为现在的她太狼狈了,也太糟糕了。
钟意忍不住被心底的羞耻感与不甘心被逼得微微红了眼眶。
裴度瞧出她心底隐隐的抗拒,只好缓了缓脚步,隔着十余步的距离与钟意对话。
只是裴度的脑子也一时断了弦,看着钟意眼眶发红,眼角湿润,心里着急,却不知道该安慰些什么,思来想去,回忆自己每一次见到对方无助哭泣,好像都只会不咸不淡地说上一句“别哭了”,又干又硬,也怪不得每次说完,对方也从来没有真正的就此打住不哭过。
于是裴度站定认真的做了一番思索,然后缓缓的开口道:“今日之事,朕已经听叔母说过了,父母出身皆非人力所能更改,你也不要太过难以忘怀临知现在不在洛阳,我便代他来,先来探望你一番。”
钟意身子一僵,脸上的抗拒之色不由更为明显了。
裴度犹豫了一下,却又觉得这样打着别人的旗号来哄骗人,实非君子所为,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长痛不如短痛,迟早都要告诉钟意的,于是毫不铺垫地打了个大转折,单刀直入道:“不过,虽然如此,他却是不可能再娶你了。”
钟意垂着的头缓缓的点了点,木木地回道:“陛下有心了,只是此事臣女心中早已有数,倒不必劳陛下亲自再为这等小事来专到府中说上一趟。”
钟意在心里发苦地想着:自己到底在期待着什么呢弄得如今,不仅是既狼狈又难堪,反而是更显得自己十分可笑了。
裴度又顿了顿,觉得自己三两句话好像就将情况弄得愈发糟糕了般,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秉持着“欢喜的讯息要一个一个说,糟糕的消息要一口气说到尾”的原则,虽然已明显看得出钟意脸上的抗拒之色了,但还是又坚持着缓缓的补充道:“不过叔母今日拿此事来求朕,她到底要给远在许昌的临知一个交代所以,朕答应了她,明日便将你接入宫中。”
钟意倒吸一口凉气,呆呆地怔了半晌,犹豫着抬起脸来,睁大了那双水润的桃花眼,神色奇怪地望着宣宗皇帝道:“陛下的意思是,因为不想世子殿下娶我,别得要让陛下来纳了我去王妃娘娘这般做,又是将陛下置于何地”
“那倒也不全是为此,”话至如此,裴度的脑子总算是临时开了一回窍,十分怡然的接道,“朕想接你入宫,与王妃所求为何并不相干更重要的是因为,朕想接你入宫。”
然后不待傻愣在当场的“小姑娘”反应过来这句话其中隐含的情意,裴度又一次十分任性地放纵了自己的行为,缓缓地走了过去,趁机将人一把揽到了怀中,摸了摸钟意的发顶,温柔道:“好了,有朕在,这些事都不会再有了。”
顿了顿,裴度又仿佛生怕会被人拒绝一般,加大了手上揽住钟意的力度,以一种大到绝对不会被钟意轻易推开的力气,缓缓道地补充道:“朕会待你好的。”
钟意的眼泪无知无绝地便流了个汹涌。
裴度胸口湿了一大片,忙得手慌脚乱地给人擦眼泪,无措又无奈地补充道:“真的,不骗你,朕日后会待你很好的。”
“每回出了什么事,都要我先反思一下是不是自己脑子蠢、哪里做得不对、再给我送上三两句教训的那种好么”钟意又哭又笑,忍不住含嗔带喜地瞪宣宗皇帝一眼,故意与他为难道。
“倒也不是事事都要你反思,今日便不用,”裴度认真地与钟意辩解道,然后又轻轻地补充道,“不过,日后若真遇到了什么危险的事,还是需要你好好的反思一下”
毕竟,朕希望你能好好的,一直都好好地陪在朕身边。
裴度犹豫了一下,又缓缓地揉揉钟意的头,带着三分为难、又更怕钟意不高兴般,附到她耳边小小声的补充道:“不过,他们谁若是惹了你生气,你不要理他们。”
“你来与朕说,朕偷偷替你出气。”
作者有话要说 度度:朕不徇私,但朕就为了你勉为其难地徇私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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