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皇城后有东西六宫, 初以东六宫为贵,成宗朝间, 西六宫之主、永寿宫主位钟氏得宠,其子武宗皇帝登基后, 皇后程氏亦搬入永寿宫, 及至哲宗朝间, 静淑皇后居于此, 哲宗皇帝不耐之, 将贵妃骆氏宠于未央宫,此后东西六宫喧闹之势又为之一转。
不过等到了宣宗皇帝登基, 哪边热闹、哪边冷清,便都没什么所谓了。
因为宣宗皇帝后宫空虚,东西六宫直接被封了大半, 除却如今太后骆氏所居的慈宁宫外,也就只有一个供来年入选秀女所居的承璋宫与先太子府邸旧人李氏、邵氏所居的永和宫尚且还未被封掉, 有宫人日常来往打扫、存着三分人气。
钟意入住长乐宫,表面上看不过是皇帝从宫外带回了一个临时宠幸过的女子,算不得什么大事, 但是再细细一想,这可不是什么风流成性的皇帝, 这是那位从做太子时起就一向不近女色、严苛板正的宣宗皇帝啊
宫中人还都道:若不是陛下应了来年春的选秀,她们还都要以为陛下会干脆让东西六宫继续一直空着呢。
如今竟然选秀之期未至, 宫中便来了新人, 一时间宫里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激动兴奋了起来, 钟意到长乐宫不过将将坐了半刻钟,来来往往从这边“路过”的宫人们已有近半百之数。
钟意被众人纷纷投来的好奇、探究的目光看得有些微微不自在起来,起身走到今日清早留在承恩侯府、等着钟意起来领了她入宫的慎思殿大太监刘故身边,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敢问公公,不知陛下往常都是几时才能下朝回来”
刘故正亲自下场,挥舞着胳膊指挥着一群宫女太监们折腾着多宝阁上的器具摆放,到底是半夜的时间也太过赶了些,长乐宫久不住人,一晚上也不过是将将收拾出来了个七八分,刘故还想着在宣宗皇帝下朝过来前挽救一番,正是忙得热火朝天,听得钟意发问,忙转身行了个大礼,恭恭敬敬的垂着手道:“启禀娘娘,陛下下朝后一贯都还要到政知堂去,再与那些大人们就朝上所论之事讨论一番,等到能空出闲来回后宫,早些的话,都得是巳时正了。”
“晚些的话,巳时一刻、两刻、三刻这也都做不得准的娘娘若是等得心急,不若奴才让宫人们送些话本子点心过来打发时间也不知娘娘往日里都更偏爱些什么”
钟意便不由在心里默默地算了一算,大庄的早朝历来是卯时正开,宣宗皇帝今早从宫外回来,起床的时辰便得更早些,恐寅时二刻便起了那时候的钟意尚还躺在床上睡得香甜、人事不知呢,而这早朝接着小会一忙便要连接忙上两个多时辰钟意想了想,不由感慨这皇帝做得也真是不容易。
“倒也不必了劳烦公公了,我本来也没什么事,坐着等等便是了,倒也并不觉得有多无趣”钟意客客气气地婉拒了刘故的好意,正欲再说什么,却听得外边有宫人来报。
“启禀娘娘,永和宫邵宝林、李选侍前来拜见。”面生的长乐宫宫女走到钟意身前,福了福身子半蹲下拜礼,毕恭毕敬道:“不知娘娘可否要请了她们二位到花厅一叙”
钟意一怔,尚且还未反应过来这两位都是谁,刘故人精一个,见状忙在边上压低了声音为钟意解释道:“邵氏是先静淑皇后在时,专给陛下选出来的,李氏是五年前陛下生辰时王妃娘娘送过来的。”
钟意在心里细细琢磨了一番,这才明了了:这邵宝林应当是静淑皇后在时,专为其时为太子的宣宗皇帝准备的来教导他知人事的女官。
而李选侍的话既然是燕平王妃送来的,那便也没什么难以理解的。
“敢问公公,宫中便只有这两位姐姐了么”钟意脸上的笑容莫名深了些,却并不如何真,只话里有话、意味深长地感慨了句,“这两位姐姐倒也确实是急性子了些。”
钟意是早便知道宣宗皇帝后宫空虚,但具体是有几个女人的“空虚”,她倒也不是很清楚,故而才有此一问。
“启禀娘娘,后宫中便真的只有这两位了,”刘故见钟意误会,忙弯下腰来,附到钟意耳侧,压低了音调,小小声道,“因皆是陛下长辈所赐,陛下也不好推辞不过娘娘放心,这两位心里也都是省得事的,娘娘既然在这里枯坐无趣,也不妨过去见上一见,权当来凑个趣、解闷子的。”
“自然,若是娘娘不喜喧闹,更好清静,奴才便叫人随便过去说两句话打发走了便是。”
刘故都把话说到如此地步了,钟意若是还道不去,反而显得她架子外大了些。
于是钟意顿了顿,微微一笑道:“怎么好让姐姐们过来见我呢,本便我才是新人,合该由我过去主动登门拜见两位姐姐才是这事是我做的疏忽了,她们既先来了,我现自得去迎,哪里有不见的道理。”
“乍雨,你快先去请了两位姐姐到花厅里喝茶,我错错便来刘公公,这儿就劳烦您了。”
“当不得,当不得,”钟意随口一句客套感激,刘故就忙弯下身来,毕恭毕敬地回道,“奴才本就是为主子们做事的,娘娘这般客气,太过折煞奴才了。”
钟意看着刘故,便不得不由衷地感慨。宫中人行事果然严谨、恪守尊卑上下,
而长乐宫其余的宫人们见慎思殿的大太监、陛下面前的大红人刘公公都待钟意如此态度了,一个个更是恨不得敛声屏气,抬眼望向钟意一瞬都小心翼翼,唯恐哪里举止轻率、不尊重了去。
这一路走过来,钟意倒是免去了不少方才让她不堪其扰的目光。
一踏入花厅,其间的邵宝林与李选侍便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曲身向钟意行礼问安,口中称道:“见过贵人娘娘。”
钟意定睛望去,只见花厅里坐了两位形貌迥异的女子,一位看上去年长些,五官敦厚大方,坐在那里腰杆挺得笔直,手端端正正地放在膝盖上,看起来煞是端庄自持,另一位则只比钟意大上三两岁,轻眉细目,小脸朱唇,细腰婀娜,顾盼生辉,举止间别有一种俏丽风情。
钟意心中有了大致的猜测,抬手扶了两人起来,笑着说道:“这要论起伺候陛下的资历,两位姐姐比我长得多,可万万不要如此折煞我了,坐,快都来坐。”
邵宝林,也就是其中一个年长端庄一些的那个,听了钟意此言也仍一板一眼地向钟意躬身行了一礼,口中称道:“谢过贵人娘娘赐座。”
然后才堪堪入座,屁股只稍稍沾了凳子的三成不到,一看便是没坐踏实,一副恭谨听训的模样。
另一位体貌俊俏的李选侍却远没有她那般刻板,随口道了一句谢,便一屁股直直地坐了下去,眼光流转,朝着钟意倩然一笑,与钟意凑趣道:“这要是说起入宫的久远,嫔妾倒还真是有些年头了,但说是伺候陛下的资历经验唉,贵人娘娘可万万不要磕碜嫔妾了,嫔妾这还是真的没有。”
“自打五年前,嫔妾被王妃娘娘送到其时尚还未登基的陛下面前,”李选侍说着,便拿着手朝着钟意的方向比了一个三,略带自嘲地补充道,“这五年来,嫔妾统共便只见过陛下三回除了第一回,剩下两次,都是得蒙陛下施恩,去了团年宴上,远远地瞅见过一眼罢了。”
“有不见者,三十六年,”李选侍悠悠地念了阿房宫赋里的一句,微微苦笑着补充道,“这便生生说的是嫔妾了不过,嫔妾如今倒不至于再缦立远视,得望幸焉了。”
钟意看李选侍这话虽说的心酸,但言语间却并没有多少苦涩之意,反而是一种落落大方的豁达顽笑,听得不由微微笑了起来,未见面时心中原有的戒备、不适之念收了大半,也顺势故意与李选侍继续玩笑道:“那这可也太糟糕了,我本来还想着,今日既能见着了两位姐姐,少不得躲个懒、投个巧,直接先从两位姐姐这里探听探听陛下的喜好忌讳什么的,也省得日后再笨手笨脚地出了岔子。”
“李姐姐这样一说,我心里便不由咯噔一声,想着我今日这一趟算是完了,捞不着任何好处去了。”
“咦,娘娘这话倒也未必了,”李选侍的眼睛亮了亮,似乎是有些没想到自己方才那看似玩笑的剖析求和后,钟意脸上不仅没浮现出什么奇怪的鄙夷怜悯之色来,反而还能顺着继续把这玩笑半真半假地开下来,登时对钟意心生了三分好感,原本懒洋洋瘫在凳子上的身子坐直了 ,兴致勃勃地与钟意建议道,“贵人娘娘若是想打听这个,嫔妾虽然不行,但是邵宝林行啊邵姐姐可是曾贴身服侍过陛下好些年的,陛下的喜好忌讳什么的,娘娘问她再是合适不过了。”
一时间钟意与李选侍的目光全都齐刷刷地投到了在场的最年长的那位身上,邵宝林似乎是不太习惯沐浴在众人的目光之下,局促不安地捏了捏手指,面色通红,神情不自然道:“不敢欺瞒娘娘,嫔妾早年被皇后娘娘选中前,曾是东宫里的一位洒扫侍女陛下的喜好忌讳什么的,却也是曾被人细细叮嘱过的。”
“不过这也都是七八年前的老黄历了,后来,后来做了陛下便也不大常见嫔妾了,”邵宝林的脸上浮起一抹夹杂着失落与自惭形秽的苦意,低低地委屈道,“如今的陛下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嫔妾却也都不如何清楚了想来娘娘当该是比嫔妾们要清楚得多的。”
不知道是钟意自己太过敏感了,还是这邵氏确实是在话里有话地影射些什么,总之邵宝林这一席话说完,花厅内的气氛便陡时寂了一寂。
李选侍的眉心微微皱了一皱。
钟意脸上的笑容淡了淡,语调平平道:“本宫也不过是昨日才第一回见着陛下,如何便能熟悉知晓陛下的喜好忌讳什么了若是本宫当真知道些什么,但也不至于藏着掖着而不与两位说。”
“娘娘,娘娘息怒,”邵宝林一听钟意这话音,顿时惊得猛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扑通”一声朝着钟意的方向跪倒下去,对着钟意磕头请罪道,“娘娘息怒,嫔妾失言,但嫔妾绝无,绝无此意”
钟意不动声色地微微皱了皱眉心,敛了面上神色,抬手扶了邵宝林起来,微微笑着与她打趣道:“本宫这还没说些什么呢,邵宝林便如此了唉,也不知邵宝林是在这宫里小心谨慎惯了,还是瞧着本宫似老虎呢”
“娘娘您还别说,邵姐姐还真真就是这性子。”李选侍在边上捂着嘴咯吱咯吱地笑了出来,虽然初时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但她的一嗔一喜自然生动,倒也不让人觉得突兀。
李选侍先是替着邵宝林在钟意面前圆了这一句,扭头便复又冲着邵宝林道:“早些年便早些年吧,一个人的脾性嗜好一辈子又能变成多少呢邵姐姐既然曾在陛下于东宫时便近身伺候过,就不要藏私了,快快与我们说说吧。”
邵宝林这回倒不敢再拿乔推拒了,还真依照李选侍所言,坐在凳子上拧着眉心一板一眼地回忆了起来:“口味上的话,陛下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偏好、或者特别不好的,嫔妾原在东宫里伺候的时候,曾听侍弄饭菜的太监们提过,说每回奉上来的饭菜,陛下都是样样动一点、样样动得一模一样想来这种吃食喜好什么的,是忌讳叫外人随意知晓的。”
钟意听得愣了愣,脑子里登时浮现起那句“多加辣、不放糖”来,好悬才把冲到嗓子眼的那一句“是么”给重新咽了回去。
不过听邵宝林这么一板一眼地回忆复述着,暂且不论真假对错,花厅内的气氛倒也确实是重新松弛融洽了下去。
钟意心里不由暗暗高看了李选侍一眼,心道:也不愧是燕平王妃亲自选上来的人,却也是如出一辙的“知心“、“周到”了。
“总之,就是这些了,”邵宝林兀自沉浸在回忆里一一道完,末了,最终总结道,“旁的什么倒也未必有定论,只一点,贵人娘娘您可千万要记住,陛下生性喜洁,极恶脏乱,从不许旁人随意触碰与他,娘娘可千万小心,不要一不小心犯了戒。”
“是么”若说前面的钟意尚且还能忍受得住,告诫自己人的心性本就易变,但邵宝林这一句她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了,不由得心生疑窦,不解地反问邵宝林道,“可若是不能碰都不能碰他这,两个人又该如何才能行那房中之事”
邵宝林被钟意问得微微一滞,目光闪躲地补充道:“那,那自然得陛下愿意陛下主动的,自然就不算犯忌讳了。”
钟意在旁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面上却不由露出不甚相信的神色来。
李选侍看着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忍不住从旁作证道:“娘娘勿怪,这一点邵姐姐倒还真未必是在诓骗于您,如何与陛下行房嫔妾不知道,但陛下生性喜洁,极恶脏乱,从不许旁人随意触碰与他这一句,嫔妾可是曾亲身领会过,记得清清楚楚。”
“五年前,王妃娘娘让人将嫔妾收拾得当,送入东宫,半夜里陛下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一进门便站定了,黑漆漆的连灯都没有点,扭头便吩咐宫人把嫔妾撵了出来,”李选侍想起来这一出就觉得狼狈又好玩,还颇觉有趣般笑出了声,取笑自己道,“可怜嫔妾那日尚且还穿着单薄的纱衣,大冷天的被扔在外边,瑟瑟发抖着也不敢进屋取暖,眼睁睁地看着陛下那晚黑着脸让宫人太监们将整间屋子重新洒扫了一遍,所有被褥铺盖全都一概换上新的弄得嫔妾都险些怀疑自己身上是否带着什么怪味儿了。”
李选侍现在说的轻松,其实细细想来,话里的心酸之处也颇为多矣,那件事后,她足足有三个多月都悲愤欲绝,没脸出门见人,一度还以为自己那一晚被什么人给故意算计了,在当时还是太子的宣宗皇帝面前露了什么丑,才招致这般的厌恶。
不过五年后的现在,李选侍早早便想开了,她是燕平王妃送到东宫里的人,宣宗皇帝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他既辞不了,自己便老老实实在宫里住着呗。一不用伺候男人、二不用整日与女人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后宫独院,倒也不失为一处安乐窝。
她可不像某些人,李选侍想着,便不由微微斜了身侧的邵宝林一眼,心里暗暗冷笑道:眼睛跟被什么东西糊着了一般,这么多年了还不够她看清形势,对那位陛下抱着什么不切实际的期待。
她也不想想,陛下若当真愿意宠幸她们,早五六年前便该宠幸宠幸了,何至于生生拖到今日,独迎了钟氏来。
李选侍心道:她倒要收回自己原先的猜测,这位陛下兴许还真不是不能人道,而单单是对她们“人道”不起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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