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话赶话地吵到这份上, 郇渏初与宣宗皇帝皆是气得面色铁青、脖颈处青筋根根暴起。
屋内气氛时僵持,钟意轻抚着宣宗皇帝的后背,正欲开口说些什么来圜转气氛时, 名看模样有四五十岁上下的年男子走了进来。
其头上梳着象征着柯尔腾王族身份的特殊发辫,衣衫上那耀眼的青、蓝、绿三色金丝,更是毫无保留地昭示了其柯尔腾摄政王的身份。
见到来人,郇渏初顿时更为火大了,怒火朝天地连连挥手赶人,破口大骂道:“滚、滚、滚都给我滚。”
“父亲大人教训的是, 不过儿子今日过来,也是受了母亲吩咐”那年男子毕恭毕敬地在郇渏初面前躬身行礼罢,回身朝宣宗皇帝与钟意使了个眼色, 示意他们两个先暂时退出去,这边由自己先劝着。
钟意拍了拍宣宗皇帝的胳膊, 拉着浑身僵硬的宣宗皇帝退了出来。
宣宗皇帝背靠在廊柱上,呆呆地自言自语道:“叔母竟然知道她竟然早都知道这些年,朕直让人苦心保守着那个秘密,生怕泄露了分毫, 会让她知道后更加厌弃原来她早就知道了。”
“我是不是, ”宣宗皇帝仰起脸, 对着钟意苦笑了下,自嘲道,“直活得像个自欺欺人的笑话”
“可这也不是陛下您的错啊”钟意着急地与宣宗皇帝分辩道,“码归码, 纵然先皇后是错了,可这错也不必全都归咎到陛下您身上啊”
宣宗皇帝摇了摇头,面色平静地反问钟意道:“你恨傅敛洢吗”
钟意怔了怔,她对傅敛洢之间的情绪要远比明面上的这些纠葛复杂得多可钟意却又偏偏不能与宣宗皇帝直说。
“朕之与叔母,便正如傅敛洢之于你,”宣宗皇帝闭了闭眼,平静地总结道,“只要活在这世上,就都是个错误。”
“叔母她心里有怨气,朕其实直都知道的,”宣宗皇帝抬手捂住了眼睛,缓缓地吐出口气来,艰涩道,“只是朕却也从没想过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如果朕这些年的负疚感能让叔母略略感觉到些快意的话,这倒也没什么。朕这生,本来就是错的。”
“不过朕现在,也是真的只有你和琼儿了。”
钟意望着宣宗皇帝心疼得不行。
阵轻微的咳嗽声在不远处突兀的响了起来。
钟意与宣宗皇帝闻声看去,却是方才进了屋的柯尔腾摄政王已退了出来。
两边彼此各行了礼,那柯尔腾摄政王缓缓走了过来,主动代郇渏初向宣宗皇帝致歉道:“父亲大人近来胃口不好,脾气也就越发暴躁,乍然见了故人故事,更是难免时意气上头,大动肝火却也不是都针对您的,还望您多多包涵。”
“摄政王这倒也是不必,”宣宗皇帝面无表情地冷冷拒绝道,“朕今日来,本就是自取其辱了。”
那柯尔腾摄政王被噎得窒,见宣宗皇帝这里说不通,只得转头朝着钟意笑了笑,和善道:“我其实还有个汉人名字,随父亲大人姓,单字个恬你可以叫我声恬哥儿吗”
钟意愣愣地看着对方,被对方这个匪夷所思的要求给弄呆了,只好下意识地顺着念道:“恬哥儿”
郇恬听了便不由感慨万千地叹了口气,眼眶忍不住微微发红地追忆道:“我早年在永寿宫时,贞柔皇后他们便是这么唤我的好像眨眼的功夫,辈子就这么过去了,故人们也都走了父亲大人这些年的脾气也是越来越差,不过若是待会儿换了你个人进去,他倒未必会对你发什么火。”
柯尔腾摄政王如此明显的暗示,钟意这时候若是再回不过味儿来,就有些太迟钝了。
钟意也是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贞柔皇后钟氏是郇相的亲姑姑怪不得方才见面,对方便怔怔地盯着自己看了好半晌。
“那倒也是不必了,”宣宗皇帝牵住钟意的手,冷冷地对着柯尔腾摄政王道,“我们这就要打算走了,倒也不再去叨扰郇相他老人家了”
“这”郇恬微微怔,开口想再劝上两句,对着走廊的面窗户却突然被人从里面给推开了。
“有骨气,记住你这句话,”郇渏初嘲讽的声音自屋内遥遥传了出来,“可别到时候再弄得像你爹当初样,放最狠的话、挨最痛的打由着他折腾,看着他折腾了个烂摊子出来,再求爷爷、告奶奶地回来求我帮忙收拾”
“郇相您大可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朕求谁都不会再来求您的”宣宗皇帝听得大怒,嘴角噙着抹冷笑寒声道,“究竟是哪边要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呢”
“嗬,你以为,就凭个迈得木里棋”郇渏初哈哈大笑,也毫不留情地嘲讽了回来,“敕勒川内片狼子野心,你与虎谋皮,还真觉得自己最后能得了个什么好不成就算柯尔腾亡在了大庄前面,前事不鉴、后事之师,你且再睁大眼睛等着瞧,看看你这亲手养大的虎狼邻居,最后还会不会再饶了你的大庄去”
郇恬尴尬的夹在两人间,时不知道是该先提醒自己的父亲:您也是个大庄的子民;还是该先悉心安抚住另边的这位汉人皇帝,与对方好说好话,能坐下来好好谈的,咱们就不要大动干戈了
柯尔腾夹在敕勒川与大庄之间,本身就没有多大的地方,动不动还要有边放话要吃了它们,郇恬这个摄政王做的,也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宣宗皇帝这下连话都懒得说了,回以声响亮的冷笑,拉着钟意就要走人。
钟意犹豫了下,轻轻拽住宣宗皇帝的胳膊,摇了摇头,低声提醒对方道:“还有陵山”
“不要了,不看了,”宣宗皇帝满目烦躁道,“朕还就不信了,没有这些外力的帮助,朕就平不了敕勒川了”
“臣妾自然相信,陛下完全可以靠自己平息外患,”钟意摇了摇头,柔声劝慰宣宗皇帝道,“只是战事起,受苦的终究是底下的军民百姓宣同府外的万人碑,其上所刻,至今仍字字隽永如新,陛下当真舍得让百姓们再去受回这等苦么”
宣宗皇帝时顿住。
“让臣妾去试试吧,”钟意低声乞求宣宗皇帝道,“是臣妾自己想去,陛下就当是满足了臣妾这个不合时宜的心愿吧。”
宣宗皇帝张了张嘴,最后也只能苦笑道:“朕在外面等你”
郇恬听到此处,才算是彻底松了口气,望着钟意转身往屋里回,等人进去了,影子也见不着了,便拱了拱手向宣宗皇帝道:“不如我们去外面喝杯”
宣宗皇帝正想开口拒绝,郇恬又紧跟着补了句:“其实你出生的时候,我正好在洛阳,还曾经亲自抱过你,那时候你才这么长”
郇恬比划了个半臂左右的长度,然后微微叹了口气,但仍还是笑着道:“转眼,你也都这么大了。”
宣宗皇帝怔了怔,呆呆地出神半晌,才恍然回忆起来:在最早的时候,他祖父武宗皇帝还在时,众人也都是有过段其乐融融的日子的他自己最早开蒙学字时,还是郇相手把手亲自教的呢。
最后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世事变迁,沧海桑田,白驹过隙,物是人非
宣宗皇帝微微苦笑了下,点了点头,应道:“那就劳烦你了。”
另边,钟意起身进了屋去,郇渏初正哼哼唧唧地坐在副残棋前,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撩起眼皮就想骂人,待对上钟意那张与先贞柔皇后有五、六分相似的脸,又生生的把到了嘴边的刻薄之言给咽了回去,有些气不顺地指了指屋内的张小凳,阴阳怪气道:“坐吧。”
钟意时也不知道该如何与这位在整个大庄历史上都堪称为“传奇”的老人说话,只得先规规矩矩的坐定了。
不过好在,郇渏初本人比钟意更熬不住,很快便主动张口打破了平静。
“听说你是大头和羲悦的外孙女”郇渏初斜着眼,看钟意的目光挑剔得颇有些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哼哼唧唧地问钟意道,“你亲娘是傅袅”
钟意平静地点了点头。
“啧,”郇渏初意味不明地感慨了声,冷哼道,“这都是什么些糟心的破事儿啊我就知道,离了我他们哪个的脑子都不怎么行,大头也是个蠢的当初要是有我在,怎么可能会遇到这种恶心人的事儿。”
钟意张了张嘴,却又觉得自己能说的话好像都已经让对方先给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完了,复又讪讪地闭上了。
“你都不生气吗,小姑娘”钟意表现得如此平静,反而叫个人自说自话骂了半天的郇渏初感觉没什么意思了,起身过来这边给自己倒了杯茶,站在钟意身前,饶有趣味的问她道,“碰上这种倒霉事儿,你心里都不恨吗”
钟意还真被郇渏初问得认真地坐在那里思考了番这个问题。
“要说是心里半点怨恨都没有,那必然是假话了,”钟意想了想,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只简洁道,“只是那些让我感到怨恨的事情,都已经是再也无从更改的了,现在再去想,除了让自己沉浸在怨恨和不甘里越陷越深外,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怎么可能真的没有怨恨不说怨恨,至少郁闷是绝对有的,尤其是那日送林照出嫁到燕平王府、碰上燕平王妃那迟了不知道有多久的道歉时,那种郁闷,才是真真地让钟意恹恹不乐了好些天。
面对燕平王妃前后迥然不同的态度,钟意很难不去想,如果自己开始便出生在长宁侯府那么当初受的那些刁难与轻辱、漠视与偏见,是不是都本可以从不存在的
钟意本来觉得自己所受的磋磨与劫难皆是因为自己的出身不堪,但她既无从改变自己的出身,也无从改变别人的想法,只能默默地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去在意那些轻辱,不要去顾念他人的偏见,只要对那些真正在乎你的人上心就好了
可是最后钟意却发现,这切的切,从源头上本来都可以是被避免的。
这未免显得钟意这些年所受过的罪、吃过的苦,都没有任何意义了般。
她怎么可能会没有怨恨,只是怨恨于她而言,并不能让她感觉更舒服,只会让她越来越不愉快。
所以钟意选择不去怨恨。
不是不怨恨,只是选择不去怨恨。
“也是,”郇渏初听罢,长长地吐了口气,喃喃地重复道,“都是已经再也无从更改的事情了现在再去想,好像也确实没有什么意义了。”
“郇相这些年,”钟意抿了抿唇,冷不丁地反问郇渏初道,“心里可曾后悔过吗”
“我为什么要后悔”郇渏初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般跳了起来,瞪大了双眼,怒视着钟意道,“我可有做错过什么吗我为什么要后悔我明明什么错也没有,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钟意默了默,然后对着郇渏初缓缓地露出了个恬静的笑容。
“那很好呀,既然您都不曾后悔过,”钟意柔声道,“那那些事情,我们也都让它们过去了吧您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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