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最近季杨杨特别高兴,情绪外露得连不怎么熟悉他的同学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雀跃。方栩栩今早上上学,还没走进教学楼,就被人从后头摸了把头。她捂着额头瞪着从后头赶上来的季杨杨,目视着他哼着小调走到了前面,目光中露出困惑。

    正好英子从后面赶上来,拍了下她的后背:“傻站着干嘛?”

    方栩栩便迈步和乔英子一起走进教学楼,一边跟好朋友说刚才季杨杨的行为,还带着点撒娇地抱怨:“你说他今天怎么了?一大早的,心情竟然这么好。”

    乔英子笑了一下,笑容里也带了些掩饰不住的兴奋。对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方栩栩一眼就发现了问题:“不对啊乔英子!你怎么这副表情?快招,你和季杨杨到底怎么了?”

    英子握着手,脚在地上跺了两下,也不再掩饰,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刘静阿姨昨天回来了!我特高兴!”

    方栩栩反应了一下才想起“刘静阿姨”正是季杨杨的妈妈,季区长的夫人,她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不过你什么时候和阿姨关系这么好了?我怎么都不知道呢。”

    乔英子不好意思摆摆手:“我不是周末去做志愿者嘛,阿姨就在天文馆上班,我们自然就关系变好了。”

    “真好。”方栩栩笑开,伸手捏了捏乔英子露在外面的脖子肉,“这下可有大人支持你了吧?高兴吗?”

    “高兴。”英子不假思索道,随即叹了口气,又有些发愁,“栩栩,你说我妈能同意我寒假去上南航的冬令营吗?”

    方栩栩心里觉得大半没辙,但也只能说:“试试呗,说不定呢。宋倩阿姨那么爱你,你要是坚持,她也没办法啊。”

    英子抱住她的手臂,一边往教室走,一边叹着气摇摇头:“真是任重而道远啊。”

    说完她的事,英子回过头来看栩栩:“那你呢?真就清华冬令营啊?寒假可是有艺考呢,错过去了就没机会了。”

    方栩栩:“我觉得不行,想想算了。”

    乔英子:“你这才是抗争12年的革/命啊,负隅顽抗,栩栩同志好样的!组织继续为你加油!”

    方栩栩无奈地撇了下嘴:“我爸爸最近工作也没了,家里又有我们三个高三小孩儿,我妈没说,但压力肯定很大。我哥那样儿,估计肯定只能走艺考搏一搏了,家里供两个艺考生,负担太重了。其实我要想学音乐,也不一定非得现在去。将来大学毕业了,我经济独立,到时候再去追求梦想深造也不是不行。”

    英子看着栩栩,没说话,好半晌才皱着眉头,认真道:“其实我有时候觉得你真的有点太懂事乖巧了,虽然也不是不好,就感觉你这样心情到底舒坦吗?我妈不让去南航我都心态要爆炸,天天都不开心。你这好多年前就有的梦想,实现不了不高兴是正常的,你要是哭一哭闹一闹也正常,就你现在这态度,怎么我觉得不对劲呢?”

    “我没有啊。”方栩栩睁大眼,看着乔英子,“我真的没怎么生气啊。”

    乔英子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她,确实没在她身上看到丝毫不忿的样子,便把怀疑压下,换为慨叹,重新抱住栩栩的手臂。

    “你也脾气太好了,真是醉了,我妈就应该配你。反正她经常生气,你怎么也不生气,这辈子也吵不起架。”

    -

    人来人往的卡丁车场休息室,因为周末的原因人流量更大,但季杨杨是这里的常客,又是老板的外甥,总有些优待特权,找不到桌子休息是不可能的。

    他从服务生手里接过水,道了声谢,转过身把水杯放在了刘静和季区长面前。

    “爸、妈,舅舅这里都是些碳酸饮料,要不就是咖啡,你们也不爱喝,白开水将就下行吗?”

    “行,什么都行。”季区长有些心不在焉,端起桌上的水就喝了一口,全然没发现水杯里的水还有点烫。

    刘静视线偏了偏,感受到身边丈夫的不安,只是淡淡笑了笑,双手抱住温暖的杯壁,温柔道:“妈就爱喝水。杨杨,你也坐。”

    季杨杨哎了一声,便听话坐下,还左右看了看,转回头笑着问:

    “您二老今天这是怎么了?突然来陪我玩卡丁车,都不忙吗?”

    季区长勉强冲着眼睛亮亮看着他们的儿子笑了一下,张张嘴,还是没把话说出来。

    刘静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眼睛还看着心情很好的季杨杨:“老季,还是我来告诉杨杨吧。”

    季杨杨看了看父母,收起笑,皱起眉来,有些不安地在座位上动了动。

    “怎么了?你们怎么这副表情?”

    刘静定定地看着他:“杨杨,妈妈有件事想跟你说。”

    季杨杨抿了下嘴。他已经不太想听下去了。

    当初他的父母告诉他他们要去外省赴任、把他留在北京时便是这副表情。

    别说了……

    “妈妈得了病,是癌症,乳腺癌。”

    不,别再说下去了,他什么也没听见。

    “上周你妈妈不在,我们告诉你她出差,实际上就在医院住院。”

    是季区长的声音,低沉、苦闷,却又平静。

    季杨杨想,他宁愿再听这个声音大声斥责他,也不愿意听到这样的语调。

    “杨杨,妈妈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但是你爸爸觉得,你应该知道。你也长大了,有权利明白家里发生了什么。”

    ……

    “杨杨?”

    不!

    他猛地站起身来,看着他们,目光和表情很困惑,似乎难以理解他们在说什么。

    刘静哀戚的目光与他怔然的眼神相遇。

    母子间有了一个很短很短的对视。

    季杨杨飞快地移开了视线,他想思考,他想说话,然而站在原地两秒钟后,他转身便跑。

    “杨杨!”季区长站起来对他的背影喊了一声,他看着独子离开,眼里泛起惊惶。

    杨杨……刘静无声地张了张嘴,泪水模糊了视线里季杨杨的身影,她低下头,伸手捂住脸,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

    “季杨杨!”在门口被撞开的车场熟客惊愕地看着那个转眼便跑出去的高挑背影,十二月的北京,季杨杨敞开的牛仔外套在风里打着摆,“这孩子,怎么了?”

    别叫我!季杨杨内心大声嘶吼,走开!都走开!

    他一口气跑出几千米,跑到脸孔发热,跑到呼吸都发痛。

    季杨杨站在不知名的立交桥下,左看右看,像是喘到再也没有力气直起腰去。他弯腰,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吸进身体里的冷气像是兵刃,不知道是不是痛得狠了,他眼里忽然掉出来几滴眼泪。

    “滴答”一声,落在地上,被阳光反射得稀碎。

    周围路过的行人们目光探寻地从他身上掠过,这个衣着考究、面容英俊的男孩儿,终于蹲在路边,捂着嘴哭出声来。

    -

    方家。

    方栩栩倚在门边上,听着父母卧房里的声音。

    当听到方圆拿出遣散费出来,给方一凡当艺考培训资金的时候,她睫毛动了动,放开了扶在门把上的手。

    方一凡正在此时从房间出来,双手拿着手机,一直低着头走到冰箱前,开了袋酸奶叼在嘴里,打算回房继续打游戏。

    他一抬头就看到了正看着他的方栩栩。

    方栩栩站在爸妈门口,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出声,乍一看到吓了方一凡一跳。

    他抬起手,冲妹妹扬了扬,看了下栩栩身后的卧室门,想调侃她学会偷听父母说话,但又莫名不敢出声。

    于是他指了指自己的房间,暗示他要回去了。方栩栩目光动了动,落到了他拿着的手机上。

    方一凡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很心虚气短,正好游戏结束,他便按下锁屏,拿着手机背过手去。

    方栩栩顿了顿,才迈步走过来,神色没什么异状,但方一凡下意识往后面退了两步。

    “哥,”方栩栩轻声叫了他一下,“艺考准备的怎么样了?”

    “还成,还成。”方一凡连忙道。

    方栩栩点点头:“那就好。哥你一定得考上,得再加把劲儿啊。”

    方一凡:“好!我会加油的!”

    话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可以回去了,和妹妹擦身而过的时候,方栩栩又向他的方向转过头来,眼睛直勾勾地,重复了遍.

    “一定得考上,知道吗?”

    方一凡一时之间竟然忘了回答了,盯着方栩栩的脸没说话。但方栩栩很快收回了视线,也没再说什么,拍了下他的肩,便回房间继续复习了。

    方一凡从后面看着她的马尾随着走动的步伐轻轻甩动,咽了下口水,又转头看了眼爸妈的房间。

    他有些失神,把手机放回裤兜里,嘴里的酸奶好像也变得索然无味,久违的紧迫感涌上来。愣了愣,他决定还是回房间做几道题吧。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方栩栩正在机械地刷题。她的目光细看是空洞的,但手中的笔一刻不停,飞快地在练习册上填着选项,一路做下来流畅无阻。

    《骇客帝国》主题曲响起来的时候,她被吓得一个哆嗦,拿过手机看到来电人,划开通话便放在耳边。

    “喂。”她没什么兴致,声音也懒洋洋的,有气无力。

    好一阵都没人回话。

    她把手机拿开一点,再看了一遍来电人,才放下笔,身体坐正了一点。

    “喂?”这次她的声音大了些。

    ……

    回应她的是汽车的喇叭声和行人的嘈杂声,然后几道急促的喘息透过话筒传过来,不连贯,不成调,被声音里的颤抖割得七零八落。

    “季杨杨?”她被吓住了,放轻了声音,小心翼翼道。

    “喂。”他终于发出了声音,短短一声,全是颤音。

    “你到底怎么了?”方栩栩声音也有些抖了,“你这很吓人知道吗?”

    “我……我妈妈,”他声音断断续续地,又静了好一会儿,她才等来下文,“乳腺癌……我妈妈……”

    那边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乱音,她却屏住呼吸不敢说话,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话筒上,终于勉强听出一阵压抑的抽泣。

    “季杨杨……”

    滴滴滴滴,电话被挂断了。

    方栩栩赶紧再拨出去,又被挂断。

    她不放弃,也根本没想过放弃,一连拨了二十个电话,微信语音邀请也在聊天框内排了整整一页。

    终于又一次被人接通了。

    方栩栩没等他说话,大声道:“季杨杨你别挂!”喘了口气,电话还通着,她接着快速说下去,“我拜托你别挂好不好?我想跟你说话,我想听你的声音,你不说话不要紧,让我听你那边的响动好不好……”

    她说着说着声音也哽咽了。她太怕了,刚才季杨杨那样的反应让她恐慌起来,她好怕他会做什么不得了的事。

    谢天谢地,他没挂,但也没出声。方栩栩不知道他还听着电话没有,但她只能尽力尝试。

    她放轻声音:“你现在在哪里呢?”

    没有回应,她紧接着说:“好,你不告诉我也行。但你要是在马路边,你往里边靠一靠,那里车真多啊,你往最里边走一走好不好?”

    听了一会儿,栩栩不知道他动了没有,但那种让人心惊胆战的响亮车喇叭声低了一些,风声呼呼地从话筒里传出来。

    “杨杨 ,你记不记得,我们之前说过,等你爸妈回来以后,如果他们知错了,你就原谅他们,然后告诉他们你的理想,让他们支持你?”

    方栩栩轻柔道:“当时你还因为这个总跟我吵架,说这辈子都不会原谅父母。可是叔叔阿姨回来以后,的确是很努力在改善你们之间的关系,我看着都有点羡慕。”

    “你对我说过,小时候最喜欢的人是妈妈,是她带你去看了第一场赛车比赛,从那以后你就决定也要做一个赛车手,拥有翅膀,让她为你骄傲。”

    “你是爱着她的,季杨杨。阿姨出差回来以后你那么高兴,我看着你高兴,心里也很为你开心。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后悔,很自责,觉得自己没有珍惜阿姨回来以后这一段时间。可是现在就晚了吗?”

    话筒里传来一道低哑的男声:“没有用了,你们说的以后,我看不见,也不会再有了。”

    方栩栩柔声道:“你对阿姨来说,就是以后、就是未来,就是希望啊。你觉得伤心失望,因为他们没有陪伴你成长,你恨他们缺席了你的生命太多,而现在阿姨生病了,她需要的是来自家人的支持,是唯一的儿子的鼓励。你因为缺少陪伴而憎恨,但若是你不在她生病的时候陪伴她,这对阿姨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另一种缺失?你既然已经体会过被抛下的痛苦,又怎么能让那么温柔、那么好的刘静阿姨感到难过?”

    “我有的时候真的觉得我很失败。”季杨杨低声快速道,“我小的时候,他们不要我,把我丢给姥姥照顾。我发誓要让他们后悔,叛逆厌学,结果没多少人在乎,他们不觉得是他们的错,反而更有理由来指责我。我只不过是想把被亲人推开的感受让他们体会一下,结果我妈妈就得了癌症,再也没有可以让我以牙还牙的时间。方栩栩,我只是想要一个公正的道歉而已,只要他们对我说了‘对不起’,我就可以说出那一句‘我爱你们’。”

    顿了顿,他轻声道:“老天都不给我这个机会。”

    “杨杨……”方栩栩眼里湿润起来,眼泪也忍不住下来,她抽了下鼻子,“对不起,我一直都没有真的理解你的想法。不怪你对我生气,一直以来是我自己太过想当然,忽视了你内心受到的伤害。我今天陪你聊天,不管你想说什么都行,让我陪陪你好吗?”

    “我没事。”季杨杨的声音平静了很多,“我跟你吵架是在迁怒你,口不择言伤害到你,我很抱歉。现在我忽然想通了,有错处、有亏欠,就该去面对。伤害我的人,我该去向他们要一个道歉,但我伤害的人,也该我自己去补偿。”

    他站起身来,手里握着手机,重新迈起步伐:“我没有说就此想要原谅他们,因为我确实还恨,但是爱和恨是不冲突的。我妈爱我,我也爱她,她得了癌症,我应该陪她一起熬过去,然后在她痊愈之后,笑着对她说一句‘我原谅她’,这才是对他们最好的惩罚。”

    方栩栩嗯了一声,轻轻问:“所以你现在下定决心了吗?”

    季杨杨:“我正在找一家理发店,癌症化疗会掉头发,我妈爱美,肯定很难过,我陪她一起。”

    方栩栩不知不觉轻轻勾了下嘴角,拿过纸巾擦干眼泪:“真伟大呀,季杨杨。不过就算你没了头发,肯定也是最好看的光头。”

    季杨杨有一会儿都没说话,他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变了,那其中蕴含的平静、放松和笃定让他像是变了一个人。

    “栩栩,我现在觉得,我是被人爱着的。跟以前不一样,感受到有人在乎我,我忽然就做什么都不怕了。”

    方栩栩:“因为你觉得父母可以让你依靠了。季杨杨,这个世界上爱你的人很多,你的父母很爱你,你的外公外婆和舅舅很爱你,你的师长、同学很爱你,学校里仰慕的小师妹们很爱你,你的朋友也爱你。”

    她放轻声音,轻得像是季杨杨坐在理发店里看到下午空气中游动的浮尘。

    “我也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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