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玫瑰酥

    薛慕仪离开后,贺朝羽迫不及待一般将院子门关了,仿佛要把那些无端的烦躁都关上。

    坐在院子中,看着那被风吹起来的白色褂衫和黑色长裤,脑中却是刚才娇小姐那句“你怎么就那么讨厌我呢”。

    是啊,贺朝羽自己也不能明白,他怎么就那么讨厌她呢,是因为娇小姐之前总是无礼地睨视他吗?

    可这薛公馆上下,除了施慧如,有谁不是这么对他,他早就习以为常到漠然的地步,更没什么更深的情绪。

    若是人人都值得他去记恨,他早就被这种阴暗的情绪给折磨至死。

    可偏偏是她,也偏偏只有她值得自己去记恨。

    他不由得想起五年前,贺家淹没在火海中的夜晚。

    火从地面开始熊熊烧起,而他那个疯癫的母亲本来想抱着他一起去死,可是后来她又突然把自己狗一样推了出去,让他滚的远远的。

    “去,去找薛定山,他才是你的父亲,你去求他收留你!”

    尖利的嗓音夹着哭泣,却宛如从阿鼻地狱拔地而起的恶鬼诅咒。

    看着火海将一切都给吞噬,他四肢僵直,彻底愣在了原地,喉咙处“嗬嗬”作响,却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知道,他成了一条无家可归的丧家犬。

    再后来,为了生存,他只能来到了薛公馆,那也是他第一次看到薛慕仪。

    和他同龄的薛家幺小姐,薛慕仪。

    那时候她刚从唱诗班回来,一身小天使的打扮,雪白的小脸,乌檀木似的秀发,明亮的眼睛,是个极漂亮的小姑娘。

    她的头上戴着耶稣恩赐的光环,背上装饰着丘比特的翅膀,她娴熟地朝着薛定山和林瑶清撒娇,面庞宛如稚嫩的小羊羔。

    他不由得偷偷拿眼打量着她,她的眉眼肖似林瑶清,眼波似水,唇形却和贺援一模一样,茜红色的樱桃唇。

    最可怕的是,她脸上淡淡的小雀斑,他可以确信是来自贺援。

    他不死心,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一丁点薛定山的影子,就像以前试图从自己脸上看出一丁点贺援的影子那般。

    可不像就是不像,哪怕是一丁点。

    他觉得挫败,原来这就是血缘,多么神奇。

    注意到他的打量,薛慕仪立刻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小兽,警惕地斜睨他一眼,然后又朝着薛定山问道:“爸爸,他是谁?”

    薛定山和林瑶清的脸上浮现出同一种讳莫如深的表情,近似于愧疚,“一位故人的儿子,叫贺朝羽。”

    听到自己的名字,薛慕仪没再看他一眼,只朝着薛定山委委屈屈道:“爸爸,我不喜欢他。”

    “睨睨,对不起。”薛定山和林瑶清都抚了抚她的脸颊,细声安抚,眼神怜爱。

    仿佛她才是那个家破人亡的可怜虫。

    这一天之后,薛定山就把他安排到了偏僻的蔷薇园,给予他基本的生活保障,让他可以活下去。

    他以一个多余人的身份在薛公馆无知无觉、不痛不痒地活到了十五岁,始终和薛慕仪心照不宣地保持着一种微妙的敌对关系。

    现在,她却要来破坏这种关系。

    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想到这,贺朝羽心头忽然冒出种诡异的痛快来,那就继续敌对吧,讨厌娇小姐是如此轻易。

    他没道理不讨厌她。

    况且,他喜欢的,是那个可以给他光和温暖的施姐姐,不是么?

    薛慕仪回到了自己房间,将洇湿的裙子和鞋子换了下来。

    百灵端着果盘上来,一看到她这个狼狈的样子,就大叫:“小姐,你这是去哪里了?怎么弄成这样?”

    薛慕仪折下腰,将袜子套好,又蹬了蹬小皮鞋,随口道:“不小心踩到水了。”

    说完,她又飞快拿起小皮夹道:“百灵,我去百货商店逛逛,晚些回来。你帮我把脏衣服拿到洗衣房去吧,谢谢啦!”

    “好的,小姐!”百灵见她好像恢复了精气神,心头高兴,连声应了,几步折到了床前,替她挰好床单,整理衣物。

    只是抱起了湿衣服,她又回头不无担心地提醒道:“小姐,你可别太晚回来啊!还有,让周司机陪着你,安全些……”

    可惜,薛慕仪的身影早就消失在百灵的叮嘱前。

    出了薛公馆,薛慕仪在香榭路叫了辆黄包车,便直往东巷去,她打算去裁缝铺给贺朝羽做几身衣服。

    薛家家大业大,自然是有私人裁缝的,可是她要做的是贺朝羽的衣服,让私人裁缝过来,未免太过张扬了。

    思来想去,还是去裁缝铺妥当些。

    对了,除了衣服,还有鞋子也得换了,他脚下那双鞋子,底都快穿了。

    还有……

    薛慕仪一时之间觉得什么都得给贺朝羽置办,简直变成了一个操心老妈子。

    想到这,她连忙打开自己的小皮夹,只见里面躺着几张大钞、几块银元。

    所幸,她零花钱不少。

    黄包车在一家裁缝铺前停下,薛慕仪踩着小皮鞋下来,迎面的伙计忙热情相迎,“小姐,进来看看有什么需要的,我们这里的料子可是极好的,式样也多。”

    薛慕仪上下看着他,发现他和贺朝羽身量相似,顿时露出个明媚的笑来,“我想做几套男孩子的衣服。”

    阿贵拘谨地站在杨师傅面前,软皮尺在他四肢、背脊上比划着,耐心又细致。

    往日都是他替人做这等活,今日却平白享受了这等待遇。

    他竟然觉得分外不习惯。

    而那个娇嫩的贵小姐就坐在不远处望着自己,脸上笑意盈盈的,他的手脚几乎不知道怎么摆了。

    只听得小姐道:“师傅,麻烦您稍微裁紧一些,那人比他瘦几分。”

    她的声音是甜丝丝的,阿贵心里头一颤。

    杨师傅应了,“好。”

    薛慕仪又道:“对了,料子用棉布就好了,棉的舒服。”亚麻不行,太粗糙,而真丝的话,舒服倒是舒服,可惜太显眼。

    杨师傅“诶”了一声,又开了话匣子一般笑呵呵问:“小姐,您这衣服是给谁做的?”

    接着他又自顾自道:“说来也不怕您笑话,我们这小门店做不得什么精细活,料子也没有什么顶名贵的,一般,贵人是不会来这里的。

    而瞧您这副样子,分明是个贵家小姐,不像是会光顾我们这种小门店的。”

    当然是给小兔崽子的。

    薛慕仪心头腹诽,口中却道:“给我远房表弟做的,他孤苦无依,来了我家,我看他没衣服穿了,就想着给他做几身衣服,怕他嫌贵重不肯收,也就不敢用太好的料子。”

    闻言,阿贵憨笑着道:“小姐为自己远方表弟考虑这么多,可真是菩萨心肠。”

    薛慕仪矜持地道谢,又笑了笑,“谢谢夸奖,还是第一次有人夸我菩萨心肠。”

    小兔崽子可觉得她是个恶毒的女人呢。

    想到这,薛慕仪又不自觉叹了口气,不过也是,贺朝羽的悲剧人生全都出自于她笔下,某种程度上说,他讨厌自己也并非毫无道理。

    测量完尺寸,按照贺朝羽一贯的穿着习惯说明衣服鞋子的式样后,杨师傅交代薛慕仪三天后来取。

    付了定金后,薛慕仪便离去了。

    出了裁缝铺,在街上随意逛了逛,最后她买了包肉脯和玫瑰酥就回去了。

    她记得,贺朝羽爱吃玫瑰酥,那是他母亲陆芝芝没疯的时候经常给他做的点心。

    也是他凄惨的年少时光中唯一称得上甜的记忆了。

    而且,他会喜欢上女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女主曾经给他吃过玫瑰酥。

    他的坏心肝,其实只需要一点点甜就可以填满。

    乘着黄包车回到薛公馆已经是黄昏了,百灵早就在薛公馆门口等得眉毛都要燎起来,一见到薛慕仪她就连声道:“小姐!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看到自己小姐没乘小轿车,反而从黄包车下来,她又夸张地叫起来:“小姐!你怎么不让周司机跟着你,万一出了什么事……”

    “好了,”薛慕仪打断了她,心底却无奈,看来,百灵才是真正的老妈子。

    她一边从黄包车下来,一边又道:“我就多玩了一会,有什么不对嘛?”说完,她将手中的那包肉脯递给了百灵,“瞧,我还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肉脯,不要生气啦。”

    薛慕仪深知,唯有用吃的才能堵住这丫头的嘴。

    况且,百灵虽然聒噪傻气了一点,对自己还是挺好的,她自然也得对她好一点。

    百灵果然是个傻丫头,听到薛慕仪的话,她也忘了质问,当即笑得没牙没眼的,恨不得上前来抱住她,“小姐对我真好。”

    薛慕仪避开了,“好啦,快去你自己房间吃吧,我不会和嬷嬷告状的。”

    百灵点了点头,欢天喜地的就离开了。薛慕仪立刻提着玫瑰酥往贺朝羽的蔷薇园去。

    刚从铜黄大门进去,门外街道拐角处,忽然有一辆黑色的汽车缓缓驶了过来,鸣笛的声音格外响亮。

    车子很快就来到薛公馆大门,车上下来一个年逾五十的管家模样的人,对着门房道:“老爷回来了,还不快来迎接。”

    “是。”门房忙不迭敞开大门相迎。

    听到声音的薛慕仪,连忙回头,有些不可置信,薛定山回来了,现在?

    不对劲啊,按照原来的情节,他不是要后天才回来吗?

    车门被门房恭敬打开,里面出来一个带着遮面网纱帽的摩登少妇,水绿色旗袍,腰身纤细,婀娜多姿,脚下还踩着一双锋利的高跟鞋。

    她小心翼翼地将车上的人扶了下来,“老爷,小心些。”一位西装笔挺,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手中拄着一根拐杖顺势走了下来。

    他眉目俊朗,气质出挑,拄着拐杖也如同在使用高尔夫球杆。

    薛慕仪却看到,贺朝羽有着一双和他一样的,黑黢黢的眼,和远山缭雾般的眉骨。

    是薛定山。

    薛慕仪还在愣着,薛定山却看见了她,温声唤道:“睨睨。爸爸回来了,你怎么还傻站着?”

    薛慕仪立刻小跑过去,仰着一张小羊羔一般的脸,软着嗓子朝他撒娇,“爸爸。您身体完全好了吗?哥哥知道您回来了吗?”

    薛定山心头柔软,笑着拍了拍她的背,“嗯,好了。慕淮他应该收到消息了,今天晚上他也会回来。”

    “那太好了。”薛慕仪露出和原主如出一辙的笑容。

    心头却有些闷闷的,她居然有点羡慕原主了,有个这么宠爱自己的父亲,即使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

    杜弈怜笑眯眯地看着薛慕仪在薛定山怀中撒娇卖痴,开口道:“睨睨儿,你是不是忘了杜姨娘了,姨娘可要伤心。”

    薛慕仪一顿,抬眼望去,看到那个魅惑动人的女子,立刻露出个笑来,佯装热情地连声唤她:“杜姨娘,睨睨也想您。”

    杜弈怜笑得妩媚,眼尾的睫毛仿佛利剑,张扬又锐利,吐出的话却是娇俏的,“睨睨儿可真是,怪不得这么招人喜欢。”

    遮面纱像密密的蜘蛛网,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即使掩饰得极好,薛慕仪却清楚,杜弈怜是什么人,她并非是真的开心,她内心其实十分厌恶自己。

    果然下一刻,杜弈怜就望着她手中的玫瑰酥诧异地娇嗔着:“睨睨儿,你手中拿的什么?”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