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居住在仁寿宫,齐君慕到的时候,她正斜靠在暖座之上,神色恹恹的,仁寿宫的大宫女如燕正在给她捶肩,其余服侍人安静的站着。
如燕是太后跟前得宠的宫女,如今在宫里走到哪里都要被高看几眼的。
太医院的御医白封已经为太后把过脉了,正在一旁述说病情。皇帝到来,众人自然都要停下手中的事物,第一时间向皇帝行礼的。
齐君慕并没有第一时间让他们起身,而是走到另一张暖座的另一旁坐下,他木着一张清俊到极点的脸,人因此显得有些呆呆的:“母后怎么就病了,是不是宫里的人照顾的不周?”
齐君慕刚登上帝位时,太后和他舅舅林萧都告诉他,他身份已不同,不能如往日一样,要时时刻刻端着,这样显得有威严。
现在他心里就算有千万种心绪,脸色还是如同以往。
齐君慕这话说的平常,但在其他人耳中就是非常严肃的,四下里伺候的宫女太监都慌忙跪下请罪,请皇帝饶恕他们。
太后轻皱柳眉,看向齐君慕声音有些懒道:“跟他们没关系,是我明知这天气变冷了,还贪凉,冷着了胃。”
太后林氏,闺名明珠,人如同名字一般,长得是明媚艳丽。
她十五岁入宫为婕妤,十七岁便为景帝生下双胎,男孩就是齐君慕,女孩名为扶华,扶华为景帝第一个女儿,是为长公主。
因生育龙嗣有功,她被封淑妃。
太后也是幸运的,当年顺利产下一男一女,这乃是龙凤呈祥之兆,双喜临门之事。若是生下双女,也是喜事值得庆幸,但若是一胎两个儿子,那便是不祥之兆。
自古以来便有双子为不祥,有克父之称,别说皇家就是寻常人家都有些忌讳。如果真的一胎生下双子,瘦弱的那个必然是要被遗弃或者溺死的,以免妨碍父运。
从这来说,太后、齐君慕和扶华都是幸运的。
太后如今也就三十五岁,因保养得当的缘故,人看起来也不过是二十多岁的模样。放在这莺莺燕燕的后宫里,也跟正盛开的花骨朵一样漂亮。
太后现在过得的确舒心,当初景帝后宫佳丽无数,他性子古怪阴晴不定的,今日受宠的明日就给忘在了脑后。就算是有了龙嗣的妃子他也不会刻意多看几眼,后宫妃子伺候起来都如履薄冰。
景帝眼中是揉不得沙子,后宫中那些腌臜的手段,他发现了便是重罪,是要株连九族的。当年景帝发妻王皇后害怕有孕妃嫔争宠,残害皇嗣。
景帝查证后便直接废了皇后,前朝王氏一脉全部遭受牵连,王氏男子充军为奴女子为仆,一夜之间王氏从高高在上的皇亲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肮脏物,王皇后听闻此事后在冷宫自裁身亡,留下年幼的大皇子。
从那之后,后宫再也没有皇后,景帝不愿意立后。
景帝手段强硬又蛮横不讲情面,后宫人人自危,倒是平静了很长一段日子。
景帝对后宫妃嫔没有特别偏爱,宠了也不爱,就算是有了身孕生下子嗣的妃子,在景帝心中也是一样。
在景帝那里,没有人能恃宠而骄,谁的枕头风都吹不到他耳朵里。当然,就景帝那性子,也没人敢在他耳边吹风就是了。
除却夭折的孩子,景帝一生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
齐君慕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大哥齐君宴,比他大一岁,乃是王皇后所生,天生愚笨又受王皇后之事牵连,为景帝不喜。
十六岁出宫建府,为睿郡王,齐君慕登基后,开恩加封为睿王。
二哥齐君佑,相貌堂堂,满腹经纶,母亲出自簪缨之家,家世显赫,入宫为昭仪,生下齐君佑后被封为贤妃,齐君佑十六岁出宫建府便被封为平王。
宫中两位公主,扶华公主与齐君慕是一母双胎,她要早出生一点,是为姐姐,二公主乐清,比扶华小一岁,母亲婢女出身,后被封为美人。
最后便是齐君灼,他是景帝最小的儿子,比齐君慕小上两岁,是四皇子。
他母亲为异族,入宫便被封荣妃,生齐君灼时难产而亡。他天生双眸是淡金色,被人成为妖冶之色。当初他出生后世人皆说不详,是会给大齐带来天灾的存在,还有人尚书想要逼迫景帝赐死他。
景帝冷笑,命人直接杖刑提这话的老臣,世人不敢再开口,齐君灼才活下来。
齐君慕同齐君灼的关系是极好的,景帝对子嗣并不特别关注。里的妃子,他的子女,他都不是特别放在心上。只要他们活着就好,至于怎么活的,他根本不在意。
皇子间相互陷害争夺只要不被景帝抓住把柄,那就是他们的本事。
也因此,后宫之人即便是封了妃,做了嫔,有了皇子,也没人敢仗势欺人。景帝的后宫是平和的,是有秩序的,也是最压抑的。
齐君灼没有母妃照料,外家又远在大齐之外,为云海之国,在他出生不久云海灭国。他没有外家,母妃又早亡,自然没有人会特别照看他。他自小被宫人照料,除了不把他饿死,宫人照料的并不是很仔细,以至于他三岁还不会开口说话。
宫里妃嫔不会残害他,但也不会特别关照他,任由他生他死。齐君慕六岁时在冷宫处遇到了被宫人欺凌的齐君灼,把他带回了淑妃宫中,给他吃了一块点心。
从那之后,他身边多了条小尾巴,后来齐君灼为了他受了很多苦,齐君慕是真拿他当亲弟弟看的。
景帝在位时,并未立下太子,他对四个儿子都是一样的态度,完全都没看在眼里,谁也不知道皇帝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几个皇子心里无论怎么想那个皇位的,私下里有什么小动作,面上却都没任何表示。
景帝病死的突然,是谁都没想到的。更没让人想到的是那锦盒里放着的遗诏上面写的会是齐君慕的名字。齐君慕自己也没想到,他还以为自己要坐上那个位置是要见血的。
毕竟他上头有两个哥哥,一个蠢笨些,可另一个却是聪慧至极家世又好。
宣读圣旨的是景帝身边的内监和林萧,自然有其他朝臣表示不信。可遗诏是景帝亲笔书写,上面有朱红色的印章。
再者说他的外家也是有权势的,这些年在私下里给他不少支持。现在又有景帝遗诏,他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就这么登上了帝位。
如今想想,这事还是挺出人意料挺让人乐呵的。
齐君慕敛下眼眸,活了这么两辈子,他还没想通景帝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把皇位传给他。
不过很快他就不再继续想这些事了,不管他那父皇是怎么想的,他现在是大齐的皇帝。
这些事在齐君慕的心里转念而过,半分没有流出,他望向白封。白封很年轻,而立之年,入宫以来便给齐君慕和太后诊平安脉,现在身份也是水涨船高,很得太后赏识。
白封眼皮是极为活络的,对上齐君慕的视线,他忙把太后的病症说了下,不外乎就是贪凉凉着了胃,喝上几贴药日后避免吃凉物也就是了。
白封的话齐君慕是信的,他转眸望向太后道:“母后,这怎么能是你的错,说到底还是你这宫里的奴才不上心。”
说完这话,他语气一沉,目光沉沉道:“今日看在母后的份上就饶了你们,下次再不好生服侍,都去行刑司受刑吧。”
齐君慕的表情有些阴鸷扭曲,斜躺着的太后有些讶然,她坐直了身体,涂着豆蔻的指甲在身边的小桌子上敲了敲:“皇上今日这是怎么了?在自己宫里发那么大脾气还见了血,来到我这里心火又这么旺盛。白封正好在,就让他给你把把脉去去这心火吧。”
言下之意便是乾华殿他杖毙太监的事她知道了,而且有些不满。毕竟景帝刚刚病逝不久,宫里见血总不是什么好事。
太后对齐君慕的感情很复杂,疼爱又严厉,有时严厉的过了头,疼爱的时候入骨,严厉起来时自己仿佛不是她亲生的。
太后对女儿扶华长公主倒算疼爱的,琴棋书画都亲自教导,还请了名师教导她读书写诗,扶华公主在大齐是相当出名的才女。齐君慕有时会觉得她们母女才是真的亲人,一直以来他心底是非常羡慕扶华的。
不过在太后这里,也不是扶华最受宠,而是他舅舅林萧的长子,林家表弟林恩最得喜欢。林恩比齐君慕大半个月,儿时为了救齐君慕被火烧到了半边脸,伤势好了之侯便一直带着半张银色面具生活,至今也是如此。
太后对林恩非常感激,对他也特别的好,曾对着林萧说道,林恩无论何时都是齐君慕的恩人。这些年她还有意把扶华指给林恩,只是现在景帝刚过世,不好提起这事罢了。
从这事来说,太后对齐君慕又十分放在心上,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待林恩的。许就像是太后说的那样,齐君慕是男子又是皇子,能得到权势亲情只能放在次要的地方。
为君者,太重感情就显得懦弱。
她对齐君慕的期望很大,这宫里的女人没有不想成为太后的,一直同林家在暗地里为齐君慕运作,好让他能成帝。
在齐君慕真的成了皇帝后,她自然是相当高兴的。
齐君慕登基为帝的第一天,他舅舅林萧便问他,日后想要当个人人称赞的千古明君,还是人人惧怕嫌弃的昏君。暴君这词儿是专门形容景帝的,太后和林萧是不敢提这个词的,有些大不敬。
齐君慕一直有个开创盛世的心,他当然选择当明君。太后当时很满意,林萧也很支持他。毕竟景帝太过残暴,性子太过扭曲,让人总是精神高度紧张,心身疲惫。
林萧说,想要当个明君,便要有容忍之心,便要允许身边有不同的声音出现。对上要恭敬,对下要礼贤,要能听取大臣们的意见,哪怕那话说的刺耳。
上辈子齐君慕照做了,有时候是真的憋屈,心里不爽还要表现出自己的英明大度,他赢得了朝堂上朝臣的称赞,也得到了很多人的喜爱。
可结果也不过是三年后突然中风瘫在床上,最后被人活活闷死在寝宫里。
想到临死前自己无助绝望的挣扎窒息,齐君慕现在都觉得喉咙里堵了什么,呼吸困难。现在他想通了,当个明君是这结局,他还不如当个暴君当个昏君呢。
活的像父皇景帝那样,众人连抬眼看都不敢多看他一眼,更何况是闷死他。
上辈子的事不那么美好,这里是太后的仁寿宫,齐君慕到底是克制住了心底种种情绪。现在是他明敌暗的时刻,他也不想太打草惊蛇。
于是对上太后这话,他便有些腼腆小声道:“母后,今日儿臣午睡时被梦魇着了,还没回过神那奴才便犯了错,儿臣一时没回过神便把人给杖毙了。”
当然,这话他也就嘴上说说,反正事实不会改变,该死的人还是要杀。
“这种笨手笨脚的奴才打发了便是,哪里用得着见血,这不是脏了你那乾华殿的宫门吗。”太后神色略松道。
她是知道的,齐君慕每次梦魇都是因为梦到了景帝。
景帝在几个皇子心中很有分量,换个词可以说是很有阴影,他一句不轻不重的话能让人心底发寒。况且她也听说了,齐君慕最近一段时间总是做噩梦,半夜三更还因此摔了几套上好的瓷器。
现在既然话说到了这,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白封心思深沉,看太后和皇帝明显是有私话要说便趁机提出前去偏殿写方子。
太后挥挥手,让他和宫里其他人都退下。
太后现在是这整个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用不着奉承谁,用不着跟人争宠,就连齐君慕都要敬着她,天下人都要巴着她,这日子过得可比她当妃子的那些时日爽快。
人爽快了,心情也就好,人也就显得格外年轻漂亮。
她望着齐君慕正色道:“你是皇上,按道理说我不该干涉你的事,但你到底年轻,且要记住,有些事开了口子便把持不住。你是君,你做什么别人都不敢评论,但后世史书笔墨不会对你留情的。”
齐君慕微微一笑:“母后的教诲,孩儿记住了。母后是知道的,孩儿生性敦厚胆小,突然见了这些血也是怕的。”
太后:“……”她觉得这孩子有些皮笑肉不笑,可拿眼细细看了一番,眼前的齐君慕还是那副木墩墩努力想要严肃沉稳的模样,便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太后心想,齐君慕大概是许久不笑,这想要笑时表情就略僵硬了些。
她冷静了下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既然心里怕,为了还要宫门敞开了看呢?”乾华殿殿门敞开,皇帝端坐在里面看着那内监被活活打死的事,应该很快就会传遍皇宫。
齐君慕垂眸局促道:“孩子最近总是梦到死去之人,便想亲眼看看人死之时是什么样的。”
太后:“……”她觉得齐君慕怕是有些糊涂了,往日他绝不会说出这样昏庸的话。
太后心底有些上火,只是还未开口,便见齐君慕又抬眼朝她那么笑了下:“母后莫担忧,孩儿说笑呢。”
太后终于忍不住了,扬声喊了白封前来给皇帝把脉。
白封匆匆离开又匆匆回来,他的手刚搭在齐君慕手腕上,便感到热腾腾的体温,他一脸震惊道:“太后恕罪,皇上这是病了,身体都起热了。”
太后脸色顿时一变,神色有些惊慌、担忧,她忙让人把齐君慕扶到侧殿躺着,让白封给他好好把脉。
听到白封说皇帝只是偶感风寒,喝上几副药便会好的,太后这才放下心来,呵斥了服侍齐君慕的宫人后,她才喘口气。
她就说今天齐君慕很不对劲,结果还真的是病糊涂了。她本来想问问齐君慕有关沈奕的事,为何要让沈奕回京,现在也只能作罢。
躺在侧殿里的齐君慕在幔帐中睁着眼睛,他脸上有着扭曲的快意。这场病他是知道的,也是算计好的。皇帝性情突然有所变化,总要有理由的。
起热人烧糊涂了是最好不过的借口。
暗中的敌人不会因此太过警觉,不过这都是暂时的,早晚有天他会做到不用找借口,自己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也用不着向任何人做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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