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接到让他进殿面圣的旨意后,一句闲话没说直接站起身,默默跟在阮吉庆身后朝乾华殿走。
武门离乾华殿有一段距离,路上他脑袋里一直在想齐君慕这个人。
对于今日的召见,他和皇帝心照不宣。当然这种默契也不是一开始就有的,在他从北境扶棺回京时,北境将士都在为他担心。
他在北境抗旨抗了两次,一次是没有按照皇帝的旨意,闭关不出,一次是没有按照旨意独自回京,执意要带着沈奕一起。
还有比较隐晦的一次,故意以大雪封路为由,让折子晚两天到京城,执意守灵七日。最后这一次如果按照罪名来说,要比前两次抗旨不尊还严重。
皇帝完全可以说他拥兵自重,不听调遣。这是一个相当重的罪名,在有心人嘴里堪比谋反。
北境将士担忧的也是这一点,从到北境的几道圣旨看,新皇不是个大度的,沈念做的事,他肯定会记在心上。
这一趟回京,万一皇帝直接发难,那对沈念来说,便是一个死字。最关键的是,北境军对沈家的忠心远比皇帝,任谁坐在龙椅上,都不会对沈念放心,都会想法设法收回他手中兵权的。
因此,皇帝趁机怪罪沈念,敲打北境军,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一种结果沈念也想过,他甚至做好了准备。等把沈奕送回京,他就直接上折子丁忧,如果皇帝稍微顾及点名声,那绝不会这个时候对他动手,顶多他以后的日子过得一般。
也不是没有将士暗示想要跟着他,沈念也不是个愚钝之辈,如果现在真的处在四面烽火中,他说不定还真会动其他心思。
可景帝虽然做过不少荒唐事,对边关却还是相当大方的,该给的银子该补给的粮草从来没有短缺过。大齐也算四海安宁,这些人如果真拧巴着头跟着他,那就是自找死路,还要连累家人。
沈念既然选择回京本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尤其是在齐君慕在他未曾回京时便封父亲沈奕为侯,封他为世子,这种非常不好的感觉,在拜别亭突见皇帝时达到了极点。
当时四周朝臣若有若无打量的目光,眼底隐藏极深的忌惮嫉妒,他都看在眼底。
他知道不能靠近皇帝行礼,他在礼节上故意犯下那种显而易见的错误,就是想给人一种这人是个莽夫不足为惧的感觉。
也间接向皇帝表明,他抗旨不尊并没有其他意思。
说实话,当时皇帝的反应还真有点出乎他的意料。对他十分温和,堪称宠爱有加。对这种情况,沈念只觉得毛骨悚然,他心里很清楚极度的荣宠,便是极度的危险。
齐君慕的手段简单却十分有效,他本就是众人关注的对象,被皇帝一折腾直接成了众人眼中的焦点。沈念当时心底满是苦笑,还好他还有退路,不至于鸟尽弓藏的地步。
沈念心里想了很多,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受母亲刻意刁难时,齐君慕会出现,言谈之下对他还相当维护。
沈念转念便知道皇帝想做什么,皇帝想要利用他。
他愿意被利用,那在皇帝清算他之前,他就是宠臣,他不想被利用,那就只能默默消失。
沈念长在边关,觉得自己还是有几分骨气的,然后他决定选择第一条路。他心里念叨着北境,也许那里是荒凉的,人皮肤是粗糙的,穿着也不如京城那些达官贵人的景致,可他还是想回到北境而不是彻底消失。
皇帝愿意利用他,他在被皇帝厌弃之前还有一段路程要走,那他完全可以找到退路。于是在齐君慕下旨封他为侯,特许他不用守孝三年时,他心思一动,便有了今日武门请罪之事。
他不怕丢人,他怕丢命。
对这点沈念并不觉得可耻,他没有战死沙场,反而死在京城别人的算计中,那才是丢人呢。一个人的命没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他有机回好好活着,那自然是要好好把握住的。
沈念把这些想的清楚透彻,跟着阮吉庆到了乾华殿,他话说的也透彻,行动更是利索的不行。
见了皇帝,没抬头打照面,沈念就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他跪在地上道:“皇上,臣是来恳求皇上把恩赐的爵位收回的。”他说这话时,脸色苦涩,声音低沉如泣如诉,听上去就纠结的不行。
齐君慕轻挑下眉,他双眉狭长,斜入鬓中,这细细的挑眉动作,让他脸上多了几分漫不经心,清俊的容颜看起来有些冷淡。
皇帝看上去心情很好,他望着新出炉的镇北侯并没有直接询问缘由,而是让阮吉庆先搬张椅子,让沈念坐下来好好说道说道受了什么委屈。
沈念一看自己能坐着不用跪着,他没有继续请罪,也没有给皇帝反悔的余地,直接行礼谢恩,利索的站起身坐下。
动作如此,他脸上那副深仇大恨的表情却是没少一分。
齐君慕第一次见在礼仪方面这么干脆利索的人,他眼皮不自觉的抽了下,目光终于放在了沈念身上,他道:“爱卿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沈念本想开口的,只是喉咙有些发痒便忍不住咳嗽出声,这大冷天的他在武门跪了也有一会儿,风寒地冻的,现在殿内又这么暖。
冷热一交替,他咳嗽两声也实属正常。
齐君慕看着这个君前再次失仪的镇北侯,神色莫名。
沈念咳嗽一阵子后,一脸难受的诚恳祈求道:“皇上,臣能不能在你这里讨杯热水,臣这喉咙里难受的紧?”
齐君慕觉得他很有蹬鼻子上脸的念头,不过还是朝阮吉庆示意了下。
阮吉庆亲自把茶端上来,在沈念接过随意的喝下时,他忍不住道:“侯爷,这茶是从云山峰顶采下来的,一年也得不多少。现在宫里也就皇上这里剩下些许,侯爷今日有口福了。”
沈念听罢神色一凛,他望着齐君慕目光炯炯:“皇上,臣一向分不清树叶子和茶叶的区别,皇上这里的茶肯定是好茶,皇上可否恩赐一些?”
阮吉庆一听,神色都变了,他心道,这沈念怎么这么不按理出牌,这东西金贵成这样,连左相都没得过半分,他怎么好意思开口要的?
齐君慕轻飘飘的看了阮吉庆一眼,然后他望着沈念道:“你是来朕这里讨要好东西呢,还是来请罪的?”
沈念神色一正,把茶杯往手边的小木桌上一放,开始了请罪之词。
其实事情就出在侯爵上,圣旨是皇帝下的,侯爵是皇帝封的,可他母亲文氏糊涂,总觉得这侯爵之位应该给他二弟沈清。
文氏偏心又爱胡搅蛮缠,行事也颇为泼辣,她觉得沈念不孝不悌,名声又不好,是真的有心想让沈念让位。
沈念又不是任人拿捏的面团,自然毫不客气的拒绝,让她不满意就自己找皇帝说道。让是不可能让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沈清不知道听了哪个狐朋狗友的建议,同文氏一嘀咕,又觉得这爵位沈念继承就继承了,他们也不多说什么,两人竟然开始异想天开想要沈念帮沈清直接弄个官做。
为此沈清还特意提了各种要求,例如能在京城最好,如果不在京城,那就外放到离京城最近的地方,那样方便文氏去探望他,如果这也不行,那就把他弄到江南富裕的地方做个知县……
沈清最后还说,这事也不着急,毕竟他们还要守孝,但该运作的要运作起来,毕竟也不是每个人都要守孝三年的。
他语气简单的仿佛坐在龙椅的是沈念。
沈念当时都被他们气笑了,如果不是圣旨到,他正准备动手。
当然这些心里路程在皇帝面前就没必要多说了。
齐君慕听了这话微微一笑,他道:“你弟弟有上进心,那也是好事。看在你的面子上,给他个小官做做也是可以的。”
沈念抬头望着他,面无表情,眼底则浮现几许惊愕,有点不敢相信皇帝会这么说话。
齐君慕嘴角笑意更深,他悠悠道:“当然,这做官也是要有几分学士的,你弟弟现在是哪年的进士?或者同进士也可以。”
沈念明白了皇帝的意思,立刻变化了表情,一脸纠结犹豫尴尬道:“这……臣这弟弟还年幼,在读书方面一向弱了些,至今还不是秀才。”
说沈清读书弱了点,那简直是糟蹋书,他被文氏溺爱的文章都读不囫囵,更不用说考秀才了。
齐君慕沉默了下暗示道:“如是这般,那沈卿回去当好好督促弟弟读书才是。总要进了殿试,日后这官才能做得踏实。”
有了皇帝这话,沈念心里已经在想着要给他这个好弟弟请个严厉的夫子,同时科考需要的书籍都给他买回来,把书局这些年的考题全部抱回去给沈清研读,不读出名头,他就不放人出来。
他就不相信这样沈清还有时间和那些狐朋狗友交往,还有力气找事。
沈念越想越觉得这方法好极了,皇帝不愧是皇帝,这种损招都能想出来,简直是杀人不见血。要是他最常见的手段就是动手,虽然也可以说是兄长教导弟弟,但总归是差了一招。
“多谢皇上指点。”沈念站起身诚心道。
齐君慕压了压手让他坐下,“这小事就不要提了,沈卿何时入朝?”
沈念道:“臣当听皇上吩咐。”
“那就年后吧。”齐君慕道:“世人都知沈卿心孝,为父边境守灵七日方启程归京。上不上朝,不能说明沈卿孝心如何。”
沈念也没多说什么,低头应了声。
齐君慕又同他说了些其他话,然后便把人打发出宫了。
沈念前脚出宫,后脚宫里便传出了流言,说是皇帝对镇北侯真的是万分看重,镇北侯想给弟弟求个官职皇帝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只是在知道镇北侯的弟弟还没有考上秀才,皇帝这才为难的摁下此事,但表明只要镇北侯的弟弟哪日能入殿试,那保准是能当个官的。
这流言一出,一方面有人是真的羡慕起沈家兄弟了,觉得沈念简直是走了天大的狗屎运,能得皇帝这般重视。
另一方面有人则怒骂沈念仗着军功耍蛮,竟然敢逼迫皇帝做出这样的事。
流言越传越厉害,等传到拉扯着皇帝这盏大旗,已经给沈清找好了最严厉夫子的沈念耳中,事情已变成了齐君慕和他因为沈清要做官的事大吵一架,皇帝要拿尚方宝剑砍他头,沈念不为所动,拿起自己随身宝刀抵挡,两人在乾华殿大战三百回合,最后沈念战败,回镇北侯府闭门不出。
沈念听了:“……”
这想象力丰富的他无话可说,最让他无语的是,自己带回的人中竟然还有人跑来问他是不是真的有这么回事。
沈念当时就把人直接踹出府,这明显是皇帝的圈套,别人看不出也就算了,手下人还来给他添堵,最关键是这口气他自己还得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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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流言纷纷的,齐君慕也没有特别放在心上,反正以后这样的事还很多。临近年关时,大家都憋足劲打算过个好年,朝堂上也没有太多烦心事。
钦天监在皇帝的示意下,选了个两个好日子,一个用来封印,一个开印。
于是皇帝便宣布腊月二十二这天封印,来年正月二十开印。
封印之后,就没有太多事了。齐君慕又早早下令,因景帝之故,取消了宫里的除夕盛宴。
皇帝都这么做了,其他人为了有所表示也不敢大吃大喝。
这个年宫里宫外都过的没滋没味的。
到了除夕那天,齐君慕亲自在金龙文娟上写了些福字,用的是不同的书法。上朝的麒麟殿挂了一副草书,赐给那些臣子的就是比较中规中矩的。
御前侍卫中胡泽和王俊各得了一副字,惹得其他人都羡慕不已。
不管如何,齐君慕登基之后的第一个年,就这么不声不响的过去了。
第二年正月十六那天,天子开印,朝堂百官归位。
京兆尹苏仁上折,说是除夕夜那天,御史关寒自尽于家中,临死写下血书。说景帝残暴,齐君慕性子随父,不听朝臣劝诫,是为昏庸之辈,他愿意以死明志,以盼朝堂清明。
苏仁的话一出,朝堂上顿时议论纷纷。
年轻的帝王端坐在龙椅上,眼神冰冷。齐君慕明白,这是一个圈套,有人故意杀了关寒,想用这告知天下,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不是仁慈之辈,进而动摇他的根基和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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