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漠南境, 连绵雪原之上。
大大小小的氏族部落在此地聚居, 后来又有来自东黎与南雍的流亡者涌入此地,渐渐形成了南境有名的城池。
其取名方式与不远处的奉圣镇一般, 名为奉圣城。
天色刚亮, 奉圣城中势力最广的三大氏族之一,拓跋氏在城中的一处宅子里,也就是大公子拓跋鸿的私人府邸中,弥漫起浓郁的药香。
几个手脚麻利的小丫鬟端着药罐子匆匆穿过垂拱门, 向院中而去。一位身披轻裘的俊朗青年则跟随在一边。
路过的其他人看见这一幕,不免窃窃私语。
“真不知大公子是怎么想的,将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病秧子带入府中, 奉为上宾不说,还答应替他找什么人”
“是啊,这每日里贵重药材耗费不知多少, 便是府中再有钱也禁不住这么花。莫非真像其他人说的那样,大公子看中了那人”
“说不定真是这样,前日我偶然见过那人一面,那真真是说不出的好看就是、就是少了些人气,跟那庙里供奉的神像一样。看着就让人忍不住想把他供起来。真真邪门得紧”
这些仆役议论之际, 恰有一位绿衣少女路过, 当即便厉声呵斥道“噤声大公子之私事, 岂是你等可以随意议论的若有此空闲, 不妨多去做些事, 否则, 当心这个月的月钱”
说着,绿衣少女横了一眼低声求饶的几人,便头也不回踏入了那偏院之中。
正对院门的便是一方小池,虽是冰天雪地,寒风刺骨,池中却是水流涓涓,犹有鱼虾嬉戏。
池塘四周的树木与花草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七零八落,像是夜间被寒风狠狠蹂躏过一遍,四处都是纵横交错的痕迹。
一位白衣人背对着她坐在池中的凉亭里,脊背挺得笔直,如风中寒竹。如瀑般的乌发被一根雪白发带松松挽起,尽数垂落于身后。只一个单薄的背影,便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白衣人身前,正站着她心心念念的大公子拓跋鸿,此时他正俯下身同那白衣人说着什么,对方只漠然摇了摇头。
“白公子,听说你昨天半夜里突然起身,在院子里弹了一宿的琴”
凉亭中,拓跋鸿声音关切,唤了声宿星寒的假名。
“突然有些不开心。”
宿星寒手指在身前的琴弦上拂过,微微垂下的眸子里笼罩着恹恹的雾气。他有一张堆霜砌霜的脸,即便冷冷淡淡,什么表情也没有,也美的像是一幅画。
拓跋鸿看着这张脸,又想了想对方身上不经意之间透露出来的各种宝物,心中的不耐刚刚升起便烟消云散。
他一脸不赞同地皱着眉,状极关切“你身体不好,这样的事情,以后万万不可再做,若是心情不好,只管来找我”
“突然想杀人,若不借琴音宣泄”
宿星寒终于抬起眼来,扫了他一眼。那双恹恹的眸子里,一抹冰冷寒光如利剑,将所有雾气尽数扫开,又凶又厉。
“我怕我控制不住。”
原本还想套近乎的拓跋鸿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被对方那如有实质的凶煞目光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脸色青白变幻,勉强笑道“哈哈,没想到白公子居然还会说笑。”
“我从来不说笑,至少不会同你说笑。”宿星寒一点不给面子地反驳回去,直直望向他,双眸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即将挣脱而出,“如果再找不到人,我真的会控制不住。”
拓拔鸿再次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了笑,在心里不知骂了多少遍娘。
这位自称姓白名念的白衣人,是前些天他从奉圣镇骗来的,只不过是提了一下拓跋氏在本地的势力,答应了帮对方找人,这人便什么也不问,乖乖进了府。
拓跋鸿自幼兴趣异于常人,既好红妆也爱蓝颜。难得遇见如此美人,非但出手阔绰疑似家世不凡,性又单纯好骗,实在极合他口味,便想着慢慢将人哄骗过来,人财两得。哪知道这人真的被请进了府,才发现对方如此难搞。
这种一开口便冷场的天赋也是没谁了即便相貌再美,他也消受不起。
想了一想对方阔绰不凡的出手,拓跋鸿勉强按捺住屡屡被人冒犯的不悦。正要再说两句套套近乎。
“之前你答应了帮我找人,人找到了吗”宿星寒眉心微蹙,一只手在心口上拂过,感应到突然而起的孤寂情绪在其中徘徊不散,让他愈发无法忍受。
他捂着嘴发出一连串低咳声。
拓跋鸿为难地摇摇头“抱歉,时间太短,你的线索也不足”最重要的是,他从头到尾便没想过要找到人,自然是十分敷衍。
“大公子”
身后有人叫了一声,拓跋鸿转过身,看见了自幼陪在自己身边的贴身侍婢。
绿漪靠近凉亭,一眼便看见自家金尊玉贵的大公子满脸为难,姿态摆得极低,伏低做小地同对方解释,心中隐藏许久的妒火立刻熊熊燃烧起来。
她心中为拓跋鸿叫屈,却见那白衣人半点不理会其他,还在一个劲追问“大概要多久才能找到人可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不免更加不满,冷哼一声。
“我家大公子日日前来关心垂询于你,某些人半点不知感激不说,只惦记着找劳什子人”她一连串话又快又急,像是放鞭炮一样,“这么久也找不到,谁知道那人是不是死在哪个角落里,连骨头都烂了”
铮
下一刻,一线寒光突兀而起,直直向她面门袭来,她被吓得下意识闭紧眼睛,发出一声尖叫。
幸而旁边的拓跋鸿反应过来,伸手一拉,一把将少女揽入怀中,同时顺势向旁边一闪,这才重新落地。
身后传出一声轰然巨响,只见凉亭的一根立柱像是被利刃横切而过,应声而断。身后的池塘之中更是溅起数丈水花,似乎有一抹无形的刀光将水面斩作两半,空气中一片肃杀。
少女的尖叫声越发刺耳。
她伸手抚上刺痛的脸颊,顿时摸了满手鲜血,那是刚才闪避不及时,被风刃摩擦而过的痕迹。
拓跋宏的脸色已经彻彻底底阴沉下来。
“白公子,你未免太过分了。我好心好意招待于你”
铮铮铮铮
宿星寒一言不发,十指在琴弦上舞出一片残影,琴声如惊雷炸响于天际,连绵暴雨铺洒人间。万千缕刀光风刃以他为中心向着四周席卷而去,庭院中宛如刮起了一场恐怖的龙卷风。
凉亭被狂风掀飞,断裂的屋檐狠狠向着拓跋鸿所在砸去,地面上的花草尽数被风刃刮成齑粉,在院落中飞舞。
两人情不自禁发出惨叫,一道道血痕在身上浮现而出,千丝万缕,如细密春雨。伴随着撞击而来的屋檐,两道人影被狠狠掀飞出去,直落入池塘之中,溅起好大两朵水花。
“够了”
远远传来一道苍老低沉的声音,院落上空汹涌的灵气汇聚成一只无形大手,向着下方压来。
霎时,狂风停歇,半空中飞舞的碎屑被人定,整片空间如同一幅画卷被人凝固下来。一股仿佛阴阳守恒,无始无终的道意若隐若现,如丝如缕。
赫然是一位入道大宗师远远出手了。
“年轻人,不要太冲动了”
铮
又是一道琴音响起,这一缕琴音之中摒弃了种种情感,只剩纯粹的杀意。
凝固的画卷像是被一支毛笔任意涂抹一通,将天地间原本秩序井然的一切尽数打乱。又像是被熊孩子直接泼了一盆墨水上去,什么道意都变得乱七八糟。
好不容易才从池子里爬出来的拓跋鸿二人,还没来得及呛出肚子里的水,就被迎头痛击。
“咳疯子不过是一句话而已,你这疯子”之前对宿星寒的种种幻想尽数烟消云散,拓跋泓狼狈闪避,一边大叫道,“老祖,杀了他,这就是个疯子”
下一刻,宿星寒倏然自凉亭中起身,抬手将琴身抱起,竖立于身前,指尖轻拨,无形声浪如浪涛滚滚而出,将轰然落下的掌风逼退。那不过普通材质的琴身也因此崩碎成了无数碎片。
他喷出一口鲜血,体内的真气与四周的灵气都剧烈燃烧起来,几乎形成了肉眼可见的灵火。俨然是类似于“天魔解体大法”的某种临时提升的秘法。
四周的空气一阵扭曲,那位入道大宗师轻咦一声,似乎有些忌惮。
宿星寒依旧不发一言,似乎丝毫不担心会被即将赶到的入道大宗师拍死。他倏忽乘风而起,非但不趁机离开,反而纵身向刚刚爬上岸的两人掠去。
像是一道凛然狂风、一抹无形冰雪、一道九天垂落而下的银河,裹挟无匹锋芒,落入人间。
这种以命换命一般的疯狂劲儿,吓得拓跋鸿一个哆嗦,随手将旁边瘫软在地的绿衣少女向前一推,趁着对方倒下之时,就要抱头鼠窜。
下一瞬,一只苍白冰冷的手掌落在他的天灵盖上,死亡的气息第一次如此逼近。拓拔鸿大叫一声
“我有那个人的线索”
天灵盖上的那只手掌停了下来,一道冰冷的声音缓缓落下“说吧。”
拓跋鸿整个人一下子软倒在地。
“我能不能先问你一个问题”他苦笑一声,抬起头来,“其实之前你就应该猜到,我可能是在骗你了吧”
宿星寒神情淡淡,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说着,拓跋鸿已是一脸恍然。短短片刻工夫,他想明白了很多之前没有发现的事,“枉我之前还沾沾自喜,以为你天真好骗。”
“拓跋氏的势力强大是真的,的确比你一个人势单力孤找人要快得多所以你将计就计,宁愿赌一线希望。哪怕很有可能被骗。”
他脸上苦涩之意更浓。尽管之前打着人财两得的想法,但他本身对宿星寒还是有几分心动的。
“线索是什么”宿星寒相当不近人情,对于什么真心剖析不感兴趣。
“根本没有什么线索,是我骗你的”
拖延了这一阵,也没能等到转机,更没能让对方心软,反而被冷冷的狗粮拍了一脸,拓跋鸿索性不再抱有丝毫幻想。他大笑出声,想要欣赏对方由欣喜到失望的表情。
“哈哈哈哈,杀了我吧白念,拓跋氏不会放过你的,我也会永远”
噗嗤
心口处传出一阵剧痛,拓跋鸿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瞬间被人捏成了碎片。
他死死瞪大双眼,映入瞳孔的最后一幕是一双充斥着极端杀意的凶戾的眸子。
宿星寒收回手,努力压抑住全身上下翻腾的气息,这才转身离去。
突然想到什么,他又认认真真留下一句话“对了,我不叫白念。”
所以不管对方想说什么,都与他无关: 。
记得以前有人教过他行走江湖三十道准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行走在外多开马甲,少用真名。
想到这里,宿星寒那张冷淡的脸上突然现出懊恼之色。他好像睡的太久忘记了开马甲的重要步骤
“只记得易名改姓,忘记还要易容了。唔,应该没关系吧”
片刻后,一道身影自半空中飞来,伴随着一声怒吼,这间宅院直接被一掌拍塌大半,不知多少仆役身死当场。
而整座奉圣城也被调动起来,不仅处处戒严,更是开出了天价通缉悬赏。
大雍,盛京城。
“齐王府所图甚大,如今两家婚约既已作废,侯爷却不避嫌,依旧与齐王往来。竟是如此看好齐王吗”
长信侯府,地下室中。烛火幽幽照亮石壁,一位羽扇纶巾、作文士打扮的男子指着桌面上的书信,愕然问出口。
按照他的分析,齐王绝对没有表面上那么安分。长信侯若想将来不受其连累,最好的办法便是趁着两家婚约出现问题,直接与其一刀两断。
然而,长信侯似乎并不是这么想。
“我看好的不是齐王,是齐王世子。”
“犹记得十六年前,那时我追索前朝余孽路过齐地,与那位还在襁褓中的齐王世子有过一面之缘”
长信侯目光幽深,难辨喜怒。
“当时我便发现这位出生不久的小世子身怀非同寻常的强大体质,神意圆满,道蕴天成。”
那一身文士袍的男子正摇着扇子的手都僵住了一瞬,失声惊呼“道蕴天成莫非是同那位太上道门当代道子一般的先天道体这可真是这可真是了不得啊。”
思索了半天,他也只能蹦出这三个字来做评价。
这世道便是如此不公。有人生来低贱,有人富比王侯。有人天生平庸无为,有人却注定光耀一世最不公平的便是,这一切并非源自他们后天的努力,反倒是每个人生来所注定。这种先天而来的差距足以让许多人绝望。
“于是,当场我便做主与齐王一同定下了这桩婚约。”
长信侯看了这位骇然失色的心腹一眼,语气平静近乎漠然。
“后来这位世子进京,却并未显露出那种可怕的天赋。不过我以为,这多半是齐王找到高人,以秘法将世子的特殊体质隐藏了起来。否则,让皇帝知晓实情,他恐怕无法平安度过这十年。”
文士手中的羽扇也不再摇了,他脸上现出钦佩之意“原来如此,侯爷真是深谋远虑。”
“若是那齐王世子真有如此天资,将来成就天人亦有可能,那可是天人存在的确值得提前下注。只可惜婚约已废”他脸上现出深深的惋惜之情,“还好侯爷深明远见,如今还能通过齐王迂回与之交好。”
长信侯方天洵沉默不语,似乎是默认。
他做这一切可不是为了交好一个未来的天人,而是关乎到自身的一个重要秘密。这却不可对外人言。
从平民一步一步爬到如今,方天洵从来只相信自己的力量,其他一切外力皆不可靠。交好一个未来天人,哪里比得上自身成就天人
那位齐王世子,就是他成就天人的希望。即便缔结婚约失败,他又怎么甘心就此放弃
“长信侯另有所图此事当真”
另一边,距离长信侯府不过两条街之隔的齐王府中,被晏危楼突然甩出的一句话炸得摸不着头脑的沈老满脸急切。
这一晚也算是波折颇多,直到天亮,飞羽卫问询完毕,宴危楼才回到府中。
他前脚回府,后脚便传来了皇帝的旨意当晚大闹荣凤阁的纨绔们,都被要求禁足十天,包括他在内。
沈老顿时好一通念叨,又道“殿下,我早便说过那荣凤阁不是什么好去处,幕后东家可不简单”
直到晏危楼突如其来甩出一句“长信侯另有所图”的话,他才收了声,注意力彻底转移到长信侯方天洵身上。
“长信侯与王上交好十余年,更是早早就定下儿女姻亲,难道他对齐王府有什么图谋”他连声追问,焦虑之情不加掩饰,似乎只要得到一点线索,就要立刻将消息告知远在天边的齐王。
“沈老对父王真是忠心耿耿,日月可鉴”晏危楼轻笑一声,“放心吧,他是冲着我来的。确切的说,是冲着齐王世子而来。”
沈老一个激灵,神情肃然“殿下这是什么说法你不就是齐王世子吗”
“是吗”晏危楼笑了笑。
沈老脸上的神情不知不觉变得僵硬“当然,难道是谁在殿下耳边乱嚼舌根,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谣言”
说着,他的声音渐渐变低,目光不知不觉被晏危楼吸引过去。
只见面前的少年脸上始终带着一抹灿烂微笑,没有半点不耐烦,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目光注视着他。
少年眉峰如剑,瞳仁深黑,双眸幽深如潭,好似藏着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在少年的注视之中,他心中罕见地生出了淡淡的不安。
他连忙转移话题“对了,殿下说长信侯有所图谋,究竟是什么谋划”
“哦,这个啊,是我猜的。”晏危楼笑眯眯说道,“昨天晚上我才知晓,长信侯修炼的功法居然是碧落天的补天诀残卷”
他说话的语气像过去那般自然熟稔,如同闲聊一般,笑起来时露出整整齐齐八颗牙齿。似乎还是曾经那个将面前这老人当做相依为命的长辈一般真心敬爱的傻白甜世子。
“什、什么”
“掠夺他人之根基,补全己身之不足。创造出这门功法的先辈当真是惊才绝艳。”晏危楼长叹一声,语气中满是钦佩,“长信侯倒是有些机缘,也难怪他能如此迅速便崛起,从一文不名的穷小子成为如今的入道大宗师。”
天之道,损有余以奉不足。所谓“补天”者,便是以自身为器胚,不断掠夺他人之道基精华,以奉养己身。
穷文富武,要想踏上武道之路,修炼其他功法,需要消耗大量资源,一般人家都负担不起。即便负担得起,许多人也没有那份足可攀上巅峰的天资。因此平民之中难有英才。
补天诀却不同,不需要消耗大量资源,也不用绝世天资,只要不断掠夺其他人的根基与天赋,就能一步一步将自己锻造成为天才。
这门功法是八百年前一统魔道,分裂大幽皇朝,魔威盖压神洲的碧落天之主所开创,据说全本早已失落,只有部分残卷流传下来。北斗魔宫正是获得了其中一卷残卷,这才自诩魔道正统。
如今看来,长信侯手中所获得的这一卷才是补天诀的真正精华所在。
如此隐秘的消息,谢玄居然在短短数日之中查出,真不知是飞羽卫情报机构出色,还是谢玄本身实在了得。
晏危楼倾向于第二种猜测。若是飞羽卫有这么厉害,也不会连他的真实身世都不知道。
“居然是补天诀”沈老显然也是第一次得知这个消息,脸上神情难掩惊讶“难怪想不到竟是如此”
作为普通人出身,却一步一步成为入道大宗师,最后甚至迎娶了一国公主的传奇人物。长信侯方天洵的事迹在天下广为流传,尤其是在大雍,他几乎已经被神话,成为了普通人逆袭的标杆。
这位的过往经历,许多人一清二楚。
在他崛起之起,曾经与一位平民天才交好,两人亲如兄弟,后来那人意外身死,据说是被一位小有背景的贵族子弟所暗害,此后,方天洵便出乎意料地展现出过人天资,手刃仇敌替兄弟报仇。
从此,方天洵便如彗星般崛起。过程之中,他曾遇到过不少天才人物,有人为敌,有人为友。但最后那些人一个个销声匿迹,默默无闻,他却越走越高,最终封侯拜爵。
此前晏危楼只把对方的经历当做是一部龙傲天式小说来如今才算是洞悉了某些真相。
见沈老也被这个消息震得不轻,晏危楼又问“沈老你可知长信侯当初为何会一眼看中齐王世子,立下婚约”
他的称呼有了一些变化,用的不是“我”,而是“齐王世子”四个字。
沈老紧紧皱起了眉“这其中难道有什么特殊原因”
“当然有。”
晏危楼唇角勾起一抹神秘笑意,目光一瞬不瞬凝视着面前的灰袍老者。
“他看中齐王世子天资惊艳,道蕴天成,身具无上道体,夺之或可补天。”
“他敢”原本还神情放松的老者身体一下子紧绷,他猝然抬起头,苍老的脸上现出前所未有的惊怒之色。
“只是,我怎么不知道我居然还有什么特殊体质”下一刻,少年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又将他从愤怒中唤醒,犹如被冷水兜头浇了一脸。
“听说掠夺他人道基需要复杂的条件,补天诀更是要求苛刻。首要前提便是与对方缔结因果联系。双方之间因果越深,成功概率越大。”
晏危楼的语速越来越快,他黑白分明的双瞳通透如镜,倒映着老者沉默的脸。
“长信侯若是知晓,他等待了十六年,不惜赔上一个女儿,也要缔结因果从而夺取道基的齐王世子,不过是一个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假货”
沈老沉默着垂下了头。
“你猜”晏危楼好奇地笑了笑,似乎很是期待“那时的他,该会是何种反应”
“是就此放弃,还是千方百计找到那位隐藏起来的齐王世子呢”
沈老非但垂着脑袋,就连原本挺直的腰背都佝偻了下去,但他仍是沉默。
晏危楼突然说道“哦,对了。就在刚才,来见你之前,我已经杀了府中所有从齐地带来的人。”
老头霍然抬起头“此事他们并不知情。”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晏危楼很是认可地点点头。
沈老深深叹了一口气,第一次以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着面前这位自小看着长大的世子殿下。深知对方这一句简简单单的“事实证明”之中,不知蕴含着怎样一场血腥的拷问与屠杀。
看着少年那张依旧笑容灿烂毫无阴霾的脸,他内心深处突然涌起一股战栗。似乎在那无边温柔的笑容中看见了无与伦比的恐怖。他由衷感觉到,齐王当初的做法恐怕大错特错。
见沉默或是撒谎都已无用,沈老不得不承认“没错,你的确不是真正的世子。”
“那么,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个答案。”
天际晨光灿烂,温柔的曦光洒在少年俊美绝伦的脸上。他眉眼含笑,声音平静得不可思议,一字一句问道
“我、是、谁”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十年前,王上前往神庙祭元,返家途中,曾遇天狗食日。”沈老的声音十分复杂,“那时天地俱黑,不见日月。”
“足足持续半刻钟后,天光终亮。地面上凭空多出了一个人。”
他目光恍惚,似乎是在回忆什么。
“那就是世子殿下你。”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晏危楼恍然一叹。
当初齐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将他带回府中,不料他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变成了小孩,看见一个陌生的古代世界,脑海里又没有丝毫关于这个世界的记忆,只好装作失忆。
齐王夫妇见他与世子年龄相当,本不愿意将自己的儿子作为质子送入京城,便索性编造了一个谎言,如此阴差阳错之下,他便误以为自己魂穿到齐王世子身上,却没有继承原身记忆。
晏危楼伸出手,打量着这只修长白皙不存在丝毫伤疤的手掌
“尽管年龄变小,但却与穿越前一模一样的相貌这本就是我自己的身体啊。我早该想到了。”
他低低笑起来,胸腔里发出震动,低垂的眸子里黑沉沉一片。一股无与伦比的危险气息在周身蔓延开来。
沈老忍不住后退一步,神情惊疑不定。
“你这是在害怕,还是心虚”
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拍在他肩膀上,少年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也是哦,你的确应该害怕。”
“曾经我以为自己是盗取了其他人身体的小偷,在这个人的父母面前心虚愧疚。哪怕做了十年质子,也只当偿还恩情。哪怕被人当作弃子抛弃,也只当恩仇两消。”
就算后来落入阴魁门中怨恨难当之际,等逃出生天,得知齐王夫妻事败身死,这份怨恨也不复再存。
“哪怕后来被某位正道天骄无缘无故针对我也从来不知这其中缘由原来,他记恨我夺走了他的身份,他的姓名,他光明正大的身世,让他从堂堂诸侯之子沦落成卑微的贱民可笑”
少年冰冷的手像是铁一样箍在老头肩上,以他洞见境的实力竟是半点挣脱不得。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从心灵之中一点一点钻出来,渐渐弥漫在他全身。
幽幽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老头听得似懂非懂,但听到这最后一句,他恍然明白了什么“你、你想对世子做什么”
“淡定,放轻松。”
少年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他整个人顿时一个踉跄栽倒在地,表现得完全不像是一位有着武道修为在身的洞见境高手,就像是一个普通老头一样。
“他还不值得我特意针对报复。”
哪怕是前世,那人也不值一提。
“不过,晏危楼这个名字我很喜欢。”少年居高临下望着跌坐在地的老头,微微一笑,“他要是再敢来抢,我就只好再杀他一次哦。一回生二回熟嘛。”
地面上不知何时亮起一个又一个阵法符文,被吸干了全身真气的老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软倒在地一动不动,只是艰难地喘息着。
“魔门焚灵阵”
“沈老见多识广,果然不假。”少年笑眯眯夸赞了一句,“嗯,以我现在的修为,要想解决你,恐怕还会闹出一些动静来。还是阵法方便这焚灵阵杀人性命、毁尸灭迹乃是一流,唯一的缺陷就是发作起来实在太慢。”
“正好让我有足够时间和沈老你好好沟通一番,或许还能满足你的遗愿”
“嗬嗬”
“你说什么想要让效忠了一辈子的王上早些下去陪你”晏危楼眉梢挑起,作侧耳倾听状,随即嗯嗯点头,“你放心。十年的情分摆在这里,我一定满足你的心愿。”
“嗬嗬”老头蓦然瞪大了眼睛。
咔嚓咔嚓
下一刻,老头的身体表面弥漫出一道道裂痕,整个人都像是被吸干了所有生命力的空壳,片片碎裂开来。
四周刮起道道微风,灿烂的阳光洒落下来,他的身躯如飞灰般消散。
长长吐出一口气,晏危楼一步一步走出这处庭院,他整个人沐浴在晴明的天光中,单薄的背影像是一个虚幻飘渺的梦。仿佛天地之间唯有一人。
两世为人,才知“我非我”、“我是我”。连这具身躯都是来自于前世的躯壳,他终究只是一个突然闯入这片天地的外来者。这个世界于他而言终非故乡。
沉默之中,他抬手抽出腰间长剑,突然抖了个剑花。但见血光闪过,旁边花丛中一个探头探脑张望的仆从脖颈上蔓延出一道血线,“扑通”一声倒地。
“果然多愁善感不适合我”
少年眉峰飞扬,黑白分明的双眸中似有冷电闪过,唇角扬起一抹动人的弧度。
“心情不愉快的时候,还是搞事更能令人身心愉悦啊。”
原本对于齐王与皇帝乃至乱入其中的九公主,这几人之间的博弈,晏危楼并不感兴趣,但如今,他却很想搞一波大事,看看某些人气急败坏的表情。
心中念头一转,晏危楼左眼中的日之晷转过一道灿灿金光,一抹虚幻的身影缓缓出现,逐渐凝实。
广袖宽衣,容颜如玉,乌黑发丝由玉冠束起,双眸温柔含情。
“燕无伦”看了一眼九公主府所在的方向,身形飘然而去。
那位在前世历史之中,弑君失败,从此销声匿迹的九公主姬慕月,想来很需要他帮助一二。
看着时间投影之身消失,晏危楼本人便老老实实按照皇帝的要求禁闭府中,顺便提升修为。
然而夜半时分,他突然心中一悸,从入定中清醒。
他蓦然转身看向北漠所在方向,从前世而来、一直缠绕在灵魂之中的森白色劫火跳动起来。
伴随着某种奇妙的预感。
“那里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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