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 烛光在达西先生英俊的面庞上投射出一片阴影, 他看着手心里打开银盖的怀表,像一座雕像似的一动不动。
一片沉重的寂静中,橡木门开合的声音尤为明显。
“达西先生。”道森先生有一张平凡到站在戏剧舞台上都要被忽略的脸,可他却是达西最信任最得力的助手。
“已经按您的吩咐, 将威克汉姆送到了伯利恒。”道森轻声说:“伊丽莎白小姐的枪法很准,只是擦灼伤, 血自己止住了。不过我想他应该已经不能害人了。”
道森顿一顿, 未等到主人的话语, 又继续回复:“伯利恒的内科医生为他诊治过, 判定他有歇斯底里症, 需要用‘排水法’治疗。我付了一笔费用, 为他选择了不大会感染的水蛭疗法。”
道森想起伯利恒内治病的景象, 背上泛起一阵凉意:“威克汉姆已经接受了第一次的治疗, 医生用黑啤浸泡过的水蛭给他吸血。”
“医生安排的水蛭排水治疗本来在颈部,但威克汉姆疯狂的要求离开伯利恒,并且要求为彭伯利服务的老尤金医生为他治疗胯.下的伤——医生就将治疗重点挪到了睾.丸。”
道森想起托盘上扁皮一样的水蛭, 在威克汉姆的睾.丸上吸饱了血慢慢变得饱满光滑的样子,恶心的甩甩头。尤其疯人院的医生还特别的为他介绍说,水蛭吸血最好选在光滑没有毛发的地方,不论有病的是脑袋、脾胃还是子宫、睾.丸, 这些医生的小助手都能解决,疯癫症的病人通常能在治疗之后安静下来。
助手先生当时出于一些考量,没有赞同医生直接划开手腕的放血疗法, 而是花了一些钱选择升级疗法,不会痛的水蛭排水治疗。
听到“老尤金医生”,达西垂下眼睛,浓密的眼睫将整双眼睛都掩起来:老尤金医生为达西家族服务了三十多年,是彭伯利庄园仅有的几位还没有回归上帝怀抱的长辈之一。他医术精湛,看着庄园里的孩子长大,尤其是男孩们,老尤金几乎不曾缺席他们任何一次生病受伤,不仅关切疼爱达西先生,也同样很喜爱威克汉姆。
就如同去世的老达西一样。
老达西先生对威克汉姆这个教子的宠爱,甚至比亲生儿子的达西还多。这固然有达西将来要担负家族重担、不能过于溺爱的原因,可更多的还是出自老达西的本心,他是如此喜爱他的教子,那个漂亮又嘴甜的小家伙给他的生活增添了许多色彩。
达西深深的凝望怀表上镶嵌的小像,那是他亲笔为心爱的小姐勾画的肖像画,画像上的小姐带着遮住半张脸的羽毛面具,可那双快乐的黑眼睛极有神韵,只要熟悉伊丽莎白小姐的人一样就能认出是她。
——那是假面舞会的和他跳第一支舞的小姐。亲密的接触、柔软的腰肢随着时间渐渐在达西先生的记忆里变得模糊,不管他怎么想要牢记,越想念就越被修饰,留存下的记忆像被圣光笼罩的画作一样,失去了真实变得朦胧。但那双生机勃勃的眼睛一直清晰,只要闭上眼睛,达西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这双明亮真实的眼。
他的神奇小姐身上有一股像阳光雨露像青草像荆棘的鲜活勇气,她努力活的真实,给达西先生看似华丽喧嚣实则阴湿沉闷的生活带来一团火光。达西花了很长时间才描绘出这幅满意的画像,在犹豫、困惑和痛苦的时候,小姐的信和这幅肖想画给他带来很多鼓励。
现在也是如此,仿佛只要看着这双眼睛,达西先生就能从复杂的思绪中获得一片宁静。
“啪!”怀表合盖子的声音清脆,道森看了一眼,马上垂下头去。他想起老达西先生也有这样的习惯,喜欢佩戴壳盖能放置肖像的怀表,那些贵重的表壳里会卡入他喜欢的人的肖像画,全是请有名的画家执笔——经常带走老达西先生身上的珠母怀表里,放的不是他一双儿女的肖像,也不是安妮夫人的,而是他心爱的教子的画像。
自从威克汉姆十几岁时被他送进公学去读书,老达西先生就时常佩戴那块怀表,并且每个月给他写信。
老主人对教子的宠爱毋庸置疑,就连遗嘱上都占了一大段,不仅留下了一笔钱,更是将达西家族能举荐的最好的一个教区的牧师职位留给威克汉姆,一旦那个职位有了空缺,那么就得扶赠给他的教子。——道森怀疑老达西先生早就赐赠给威克汉姆一笔数额不小的钱,遗嘱上的一千镑不过表示‘通常情况下’教父对教子的爱护。关于威克汉姆遗嘱上最重要的应该是那个牧师职位,只靠这个,他每年就能获得一笔不低于八百镑的非常可观的俸筹。
只不过老达西先生去世的时候威克汉姆才二十出头,按照英格兰教会法,只有满24岁才能担任牧师职位:威克汉姆便自作聪明,用放弃圣职为筹码跟厌恶他的达西先生换来三千英镑。他根本没想过放弃这个肥缺,只不过是想在之前坑一笔,却没想到被达西先生的律师抓住了遗嘱上的漏洞,使他的好打算落了空。
老达西先生拟遗嘱的时候,大概没想到他的儿子和教子关系恶劣到会细抠条款的地步。
更想不到他心爱的教子要谋害女儿的一生,而亲生儿子则反手把教子送进臭名昭著的伯利恒疯人院。
道森打了个冷战,伯利恒是地狱在人间的投影,在那儿,活着可能比死亡更可怕。
“道森,你还记得的他离开彭伯利之前的样子吗?”达西低低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
道森先生比达西先生要年长些,鉴于老达西先生的两个儿子自小就不大亲近,他反而比达西先生更熟悉威克汉姆。
“记得。”道森沉默下来,十四五岁之前的威克汉姆虽然被教父宠溺的有些轻浮鲁莽,可他那时确实不坏,并且还挺讨人喜欢。
但后来再回到彭伯利度过假期的威克汉姆,看着有好几位家庭教师教导的达西先生,就表现出极重的妒忌、愤恨和不平的情绪来。就算后来达西先生也离开温暖舒适的彭伯利,到外地求学,威克汉姆也没有因此变得平和,他更加针对起彭伯利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来。
道森曾经不止一次在有威克汉姆的场合听他花言巧语的散布达西先生的坏话,他总是不厌其烦的提起他的父亲对彭伯利的贡献、老达西先生对他的宠爱,并且中伤达西先生心胸狭窄、嫉妒阴险。威克汉姆的转变太过厉害,他几乎是将达西先生看成仇敌,并且极尽所能的去对付这位未来的“恩主”。
他们两个还背着人打过架,那时被教导的极重绅士仪度的达西先生吃了很大的亏:明明他伤的更严重,却又被威克汉姆用脸上的伤痕狠狠的在老达西先生跟前告一状,因此受到来自父亲的斥责和惩罚。这样的事在道森记忆里有过三次,直到达西先生力气更大拳头更狠后才渐渐消失——值得一提的是,执拗的小达西先生仍会朝着威克汉姆的脸抡拳头,不管被告几次状都不肯学刁钻圆滑了。
“人会突然变的罪恶吗?还是本性邪恶?”达西先生握着怀表,不知在问道森,还是在自言自语。
过了一会,他自己回答说:“不,不会。”
达西先生站起来,从黑暗的角落步入到被蜡烛架照的雪亮的地方:“看好威克汉姆,或许有人会去探望他——我听说他有几个朋友,和他像极了,不学无术、奢侈浪费,但长相漂亮、口才了得。我想知道是谁培养了这些‘威克汉姆’?一个人或者一群人在挑起嫉恨,教导交际,主宰思想……甚至唆使犯罪。”
“还有乔治安娜之前的家庭教师,继续寻找她的下落,秘密迅速地找到她。”
道森微微颔首,轻声问:“就任乔治安娜小姐留在内瑟菲尔德庄园?不把她送回彭伯利吗?”
达西摩挲着怀表,顿了一下才说:“彭伯利还要再清查一遍,先让她留在内瑟菲尔德吧。”
道森有些着急,连忙说:“可内瑟菲尔德离梅里顿太近了,梅里顿的埃利奥特牧师被调任,这说明有人看上了这个镇!”
“梅里顿富裕的太快,它也被盯上了。”道森低低的说:“现在我们根本不知道英格兰南部还有哪儿是那些人没能触及的!尤其梅里顿,它离伦敦太近,那些邪教徒早晚要渗入那里,现在他们已经开始行动,连埃利奥特牧师都没能抵抗,失去了司铎的职位。”
达西摇摇头:“胃口越大,越贪婪,就越会露出破绽,势力就越薄弱。”像梅里顿这样新繁荣的小镇都不放过,看来他们已经不满足于精确控制,更像扩大势力了。
“最近伦敦已经出了几次事端,全是些‘新信徒’的手笔,手段稚劣——唆使别人害人,他们自己也暴露了。”绅士随即说:“这样的敌人反而不用太担忧,梅里顿和其它才被吃下的地区,大多是‘新教徒’顶上。反而是彭伯利,我担心还有‘完成品’。”
“事实上,班纳特已经遇到过一次,他们处理的很好。”
道森瞪大眼睛,“遇到过?伊丽莎白小姐遇到过?可我完全没听费奇回禀过!”费奇是达西先生派去专门看护伊丽莎白小姐的男仆,他是个老道的猎人,忠诚可靠。因为陶丽丝学院与伦敦之间的路有些偏僻,明式点心店的利润又引来许多窥视,费奇的主要工作就是远远跟着莉齐小姐,只在危急的时候才出现——老猎人都在城里养胖了,也没等来表现的机会。
他的主人不轻不重的“哼”笑道:“我以为费奇只需要向我禀告。”
道森缩缩脖子,不敢说达西先生现在连伊丽莎白小姐的面都见不着,还不如他和老费奇呢。
“有人要坑害简小姐——她的未婚夫乔治先生和加德纳先生一起挫败了阴谋,把那个‘新学徒’杜拉小姐送去了她该有的归宿。”达西先生说。
“我们需要的是尽快顺着藤蔓找到腐根。伦敦最近很不太平,一旦我们都留在这里,把乔治安娜送回德比郡是个糟糕的主意。”
*
“梅里顿的教堂什么时候有了告解室?这种忏悔室不是天主教堂才有的吗?”伊丽莎白悄声问简,那个忏悔室出现在新教的教堂里,实在有些突兀。英格兰国教属于新教,新教教徒忏悔时直接向上帝忏悔,不需要通过神父,因此新教教堂没有告解亭。
简小声告诉妹妹:“埃利奥特牧师生病到别的城市去疗养了,梅里顿新来了一位司铎,他效仿伦敦的一些教堂设立了这种新的告解室。这种告解室不是传统的那种有两间、神父在隔栏墙壁后听信徒忏悔的样式,而是只有一间,也不需要牧师。每一间都高悬十字架,信徒们可以独自一人,更深刻更虔诚的向上帝忏悔。”
看着那些镶嵌在教堂墙壁上的一个个小亭子,伊丽莎白皱皱眉头,总觉得这布局有点违和。
乔治安娜搂着她的手臂,期盼的等待随后的逛街活动,她另一只手和莉迪亚牵在一起,两个小姑娘叽里咕噜的商量一会儿要买的东西。
伊丽莎白最抵抗不了这种软乎乎的请求,只好赶紧遂她们的意。只是离开教堂前,还是忍不住会看了一眼这些刷成暗红色的小房子。
与此同时,在一排忏悔室靠着墙壁的后面,一个声音低声说:“没有天生放浪,也没有天生顺服,这就是教育的魔力啊。”
作者有话要说: 读了本章你知道,上一章伤的是棍。
其实鱼之前写的几次事件都有点关联,已经浮出水面啦~
这两天鱼遇到些事情,现在已经顺利解决啦,恢复正常更新,并且有加更补偿~
本章评论送三百小红包~
伯利恒疯人院:英国最‘有名’的疯人院,历史悠久,黑暗残忍。
排水疗法:古希腊医者也发展出了一套自己的理论,认为疾病源于□□失调。在他们看来,女人来月经就是定期把毒素排出身体的自然方式,所以不管是发烧、难产、还是抑郁症,疗法只有一个 —— 排出水分,一身轻松。而排水的常用手法,就是割开患者的手臂放血。在当时的人看来,这种疗法尤其对精神病患者有奇效。毕竟,人在失血后比较容易安静下来。后来人们找到了一种更无痛,更不易感染的“水蛭吸血**”,不论是脾胃、子宫、□□,哪里有病就吸哪里。这种如今看来不忍直视的操作,是贵族才支付得起的享受。——《我在疯人院找到了一部人类黑历史》
埃利奥特牧师:梅里顿教堂的司铎,27章提到,“街道僻静处还伫立着石头修成的古老教堂,教堂的埃利奥特神父是位和善有修养的老者,镇上的人都很愿意听他劝告,这省了梅里顿镇长的许多烦心事。”2章宾利小姐为替达西先生买书、而与伊丽莎白发生冲突,达西先生拜托宾利买书的原因就是“达西先生在傍晚还要赴一位绅士的邀请,但与埃利奥特牧师还未谈妥,恐怕时间来不及。”
杜拉小姐:唆使老鸨陷害简的元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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