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第10章米尔森先生:祝一帆风顺,前程万里

    次日一早,阿尔如往常一样地来到办公室,精神抖擞地准备帮爱丽丝小姐干活儿。

    但没想到的是,打开门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副糟糕至极的场面。

    房间里烟雾缭绕,应该是有人在里头抽了一夜的烟,桌子上的文件被全都挪到边角处,正中央则放着好几块不知道什么时候吃剩的三明治,正散发着一股馊味,还有一些喝剩一半的咖啡、啤酒、可乐,以及香烟头和散乱摆放的口香糖……

    除此以外,吉蒂、克莉斯、贝儿,演出团的三位当家花旦,全都面色憔悴地并肩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神色愧疚中夹杂一丝难堪;其他一些不怎么认识的演员们,或坐在椅子里,或站在屋子角落,脸上的表情可以称之为强颜欢笑;然后是米尔森先生,他站在窗前,手指夹着一根香烟,正面无表情地望着外头,一声不吭。

    屋子里弥漫着压抑和冷清的气息。

    这场面着实让人无措。

    尤其是推门进入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期盼地抬头,眼巴巴地望过来,等发现来的人只是一名小小的办公室勤杂工,而不是他们等待的什么好消息,便又都失望地低下了头。

    阿尔悄悄走到爱丽丝旁边,轻声问:“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

    正努力把自己埋在文件堆里,极力忽略办公室中所有人的爱丽丝就抬起了头,迷茫地看了看四周,迟疑地说:“你,你……去给大家倒杯热水吧!”

    一杯热水对整个局面的帮助显然微乎其微。

    但在这个略带感伤的一刻,却也不失为一份简单的慰藉。

    好些人在接过热水的那一刻,脸上紧绷的神色都稍稍舒缓。

    他们礼貌地对阿尔道谢,始终维持着自身的风度。

    尤其是米尔森先生,哪怕身处如此困境。

    他依然友好地摸了摸这孩子的小脑袋,用一种长辈般的口吻温和说:“谢谢你啊,阿尔。祝你天天有好运,孩子。”

    阿尔就莫名地难受起来。

    按理说,他是没必要为这些上辈子已经发生过,且还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的事而感伤。

    但很多事情,隔岸观火和身处其中却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在上辈子,他仅仅是在旁人的闲聊中得知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对种种细节都不怎么了解。

    他们说,<卖花女孩>惨败<漂亮先生>后,演出团体没办法维持,只能解散收场,好些演员们不得不重新奔波、应聘,寻找下一个新饭碗。

    话语轻描淡写,像是叙述一件最普通平常的事。

    但隐藏在这些话语之后的却是……吉蒂和克莉斯两个漂亮女孩彼此无助的互相依偎,贝儿眼眶通红的泪眼,还有那些很可能离开这个剧组后,面对激烈竞争,再难找到合适工作,不得不长期失业,甚至被迫从此远离舞台的其他演员们。

    他们还说,米尔森先生的戏剧制作公司虽不至于被一部剧拖垮,但市场被抢占后,也开始缓慢地走起了下坡路。

    乍听这也不算什么。

    在未来网络信息时代的冲击下,无数戏剧制作商都将不可避免地被汹涌而来、势不可挡的浪潮淹没,最终,化为一行行冰冷的数据,被统计在一些没什么人看的资料和文件中……

    而米尔森先生的故事,想来不过是沧海中的一粟,微不足道。

    如果不是刚好发生在身边,上辈子的阿尔也许连听都没听过。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站在阿尔面前的人不是什么数据,是活生生的真实存在。

    是会每天花一小时梳头,时刻忧心忡忡,担心秃顶范围扩大的傻瓜男人;

    是会抠门、小气地始终坚持不多雇人,可也会出于歉疚,偶尔主动花钱给爱丽丝小姐买一束玫瑰讨好的精明商人;

    是会投机取巧,选择雇佣廉价童工阿尔,但也会时不时好心地关怀一声“这孩子还小,别给他安排太多活儿”的好脾气老板;

    是会训斥手底下的演员不努力,却在整出剧面临惨败局面下,努力克制自己,始终没有胡乱迁怒的讲道理好人。

    想到这里,阿尔不禁对他产生了一种真切的同情。

    尽管米尔森先生哪怕破了产,境遇也会比贫民区的他好上很多。

    但这种同情并非是来自什么局外人居高临下的俯视,而是作为同一行业中人对其境遇的理解和感同身受,那种眼睁睁看着一部寄托了自己全部心血、一手打造的剧一点点儿地化为海面泡影,其痛苦程度很可能不亚于人鱼断尾、丧子之痛。

    一片死寂中,时间一秒一秒地艰难流逝。

    终于,又有人推门走了进来,是一位负责财务的职员。

    所有人又一次抬起头,满怀期盼地望着他。

    但他却面色沉重地带来了最终的噩耗:“三点七万元,先生,截止到昨晚的演出,我们亏损了三点七万,而且,接下来可能还会有一笔损耗,是关于舞台布景的处理……”

    “处理?舞台布景怎么了?”一直没说话的吉蒂发出了惊慌的声音。

    她有些发急地站起来,一脸要哭出来的可怜样子:“你们要把它怎么处理?”

    但那位财务人员却压根没心情看这位漂亮的女主角一眼。

    他公事公办地说:“<卖花女孩>既然不能再演了,那么大一个舞台布景就很占地方了,所以,剧院那边让我们尽快拉走。这样一来,运输还得再花点儿钱。可接着的问题是,拉走后还要考虑要不要保留下来。留的话,找地方长期存放要花钱;不保留的话,放到垃圾场销毁,还是要花一笔钱。”

    然后,他给出了一个相当客观(冷酷)的建议:“从长远角度来说,考虑两者所需花费,我建议烧掉。”

    克莉斯惊呼了一声,但她性格一向理智,很快紧紧合上了嘴,不想给人添乱;

    贝儿抚着心口,闭着眼靠在沙发上,一语不发;吉蒂则开始小声哭了起来。

    办公室里一片沉默。

    然后,米尔森先生艰难地问:“我们自己烧的话,还要花钱吗?”

    那名财务人员便又说了说什么环境保护法,防火灾的消防规定,还有场地占用费一类的乱七八糟玩意儿,总之一句话,钱是必须花的,否则,肯定会有人来找麻烦,到时候搞不好还会有罚款。

    米尔森先生只好和他商量起具体去哪烧,怎么烧的步骤……

    这个过程对办公室中的所有人都极为残忍,他们像是有一个至亲至近的老朋友刚刚去世,还来不及悲痛,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被拉进火葬场……

    吉蒂一直像小女孩般地抽噎着。

    但所有人都宽厚地没有责怪她,还一直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毕竟,作为女主角,她大概是最伤心的一个。

    因为她根本没办法忘记自己曾经站在那漂亮的舞台布景下,无比骄傲地接受着观众们的喜爱、掌声和欢呼的,那本是她一生中最光辉璀璨、最值得被铭记的时刻,但现在,却全都要被悲惨地付之一炬。

    接下来的情节发展也不必多谈,反正是愁云惨淡的一天。

    但在戏剧这一行,毫无疑问,胜者为王,落魄的失败者是没资格提什么条件的。

    上辈子也曾在这行业工作的阿尔完全能理解这些人的悲伤,但对此无能为力。

    他才十三岁,他还有一大家子要养,他目前所能做到的,仅仅是借着上辈子的先知,从夹缝中扣出一点儿小钱来先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

    然而,不管心里想得多么现实,多么理智,多么清清楚楚……

    当他看到米尔森先生真诚且宽厚地挨个儿和演员们道别时,还是感受到了一种仿佛被攫住心灵的震撼。

    作为老派戏剧从业者,米尔森先生身上有着一种极为可贵的品质。

    而这种品质恰恰是后来生活在商品经济时代,习惯一切以利益为中心的阿尔所不具备的,且从来没有意识到的,也是格外触动人心的东西。

    米尔森先生不像后来新兴起那些只知追逐名利的戏剧人一样,对赚钱的演员就笑脸以待,对不赚钱的演员就冷言冷语。

    相反,他始终尊敬每一名为自己工作的演员,私底下还将他们视为最好的朋友,直到解散的一刻。

    所以,在最后的一天,他静静站在办公室的门口,认真地送别了他的‘朋友们’,无比熟练喊出每一位演员的名字,再和他们一一拥抱、告别,并且,诚挚地送上祝福:“很荣幸能和您一起共事,希望有来年再聚的机会,祝一帆风顺,前程万里。”

    阿尔十分感动。

    等到中途有空,趁着别人还没得到什么消息的时候,他就像只勤劳的小蜜蜂一样,急急忙忙地跑去找那位卖票的史密斯先生,又买了好多张<漂亮先生>新出场次的戏票。

    新出现的这些演出场次,显然是占用了<卖花女孩>原本的演出时间。

    但成王败寇,胜者上,败者下,理当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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