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白秋练（九）

    苏晓对白秋练的爱情保鲜期不抱希望，认为她大概就是图个新鲜，等书生身子到手，十有八.九就和那些传说中的狐仙一样，随时撒手可分别。

    这倒是苏晓低看了那条淡水豚。

    白秋练是个十足的文艺少女鱼，对情怀的看中远大于现实。她认为妖怪的手段只能有一夕欢愉，想要天长地久就必须按照人类的手段来。既决心嫁予书生，她就没打算妥协于世间现实，决意细细谋划，与心上人成就人间夫妻。

    白秋练先是求母亲施加法力，让书生父子所在船只不能离开，利用商人重利的特性，将书生和他的父亲分开。

    随后白秋练装病，请母亲将情况告知书生。那书生果然对她有情，趁着离开父亲频繁殷勤探望。于是两人花前月下，吟诗作对，一番柔情蜜意，顺势成就好事。

    不多时，书生已对白秋练情根深种。

    本来按照白秋练的谋划，事情到此地步，书生只要强烈要求，他的父亲绝对会向儿子退步，允诺两人婚事。

    可没想到，即使书生苦苦哀求，他的父亲依然不同意，甚至勃然大怒，认为自己儿子染上了流连勾栏的坏毛病，要为钱财对亲儿子动手。

    后来书生父亲核对数遍发现财货没有减少，才知道前面的揣测都是误会，但他依然表情冷酷，不许书生再见白秋练。

    这对鸳鸯只能在暗地里偷偷相会。

    没多久汛期将至，船队即将离开。白秋练强留不得，只能强忍心痛和情郎告别，两人约定今后用吟诗声作为相会暗号。

    等到书生乘船随父亲离去，白秋练望着情郎的背影，扑在岸边青石上痛哭失声。

    此后夜晚，无论是星光灿烂还是风雨密布，白秋练总是会从水底浮起，轻声念两人耳鬓厮磨时共读的诗词。

    白母心疼女儿日渐憔悴，忍不住劝她：“练儿，你若心中忧思难解，不妨多去苏先生那里听课。一可排遣寂寞，二可借机请教，不要闷在家里憋坏了自己。”

    白秋练虽然倦怠无力不想出门，但更不愿拂了母亲好意。于是时隔多日，这条热爱诗词的文青少女鱼再次登门拜访。

    苏晓看到白秋练时骇了一跳：白鳍豚少女的头发没以前乌黑油亮，脸颊也不再饱满红润，整个人像是大病了一场！

    仔细一问才知道，徒弟把自己糟蹋成这样是因为失恋。

    苏晓：行叭，看来古今少女失恋的表现都一样——哭泣、神思不属、厌食、面容憔悴……甚至连化妆都顾不上了。

    失恋这种事大概是女生唯一一种不能劝不能管的情绪活动。苏晓想起曾经闺蜜失恋后癫狂可怕的举动，默默给徒弟送上一杯花茶。

    白秋练接过苏晓递给她的茶，低头默默掉眼泪。

    “……这次连母亲也不会支持我了。”白秋练低声说，“慕郎的父亲拆散了我们，即使慕郎苦苦哀求也不同意婚事。母亲也对慕郎父亲的污蔑之词很生气，发誓决不允许她女儿倒贴。哪怕我和慕郎约定日后再见，但我知道，我们再也不可能了……”

    泪珠滴滴答答顺着少女消瘦的脸颊跌落杯中。白秋练知道情郎无论如何不会忤逆父亲，心中升起无限绝望。

    苏晓以为少女鱼大概是思念情郎，又知晓母亲发下誓言是为她不值，于是左右为难之下离家出走逃避现实，怜悯的抚摸白秋练头发。

    唉，这个时候，收留漂泊无依的少女鱼并包吃包住，大概比借她肩膀让她哭更有用。

    苏晓拍拍爱徒的脑袋，说：“在我这里留些日子吧，你母亲那里我去同她说。”

    白母担心女儿恍惚之下遭遇危险，一直悄悄跟在她身后。苏卿在接到苏晓拜托之后，第一时间从门外十步处带回满面愁色的白母。

    为爱徒面子着想，苏晓约见白母是背着白秋练进行的。

    苏晓不熟练的和白母寒暄两句，迅速切入正题：“秋练的情况您都知晓吗？”

    白母长吁短叹：“唉，知道。我儿慕少艾，老身管束不了她啦。那慕书生性格懦弱，不敢为我儿直面其父，虽然一片真心，但实在难当大任……”提起那个骗去女儿芳心的混蛋男人，白母有数不尽的抱怨。

    在白母口中，老慕先生是个贪财逐利的商人，亲儿子都排在钱后面；小慕先生则是个空想浪漫主义的弱书生，除了吟诗作对一事无成，对自家女儿的爱还抵不过对亲生父亲的畏惧。

    可白母纵有千种不满，架不住女儿倒贴，一颗芳心全落在他身上。若不是白秋练芳心错付之余仍有自尊强撑，不愿赖在书生身边受老慕先生白眼污蔑，她非要给那对父子好看不可。

    苏晓很同情白鳍豚少女的爱情，但更赞同这个为女儿操碎心的老母亲。她觉得白母说的其实很有道理，性格懦弱的书生确实不是个伟丈夫，连对父亲据理力争都做不到的男人不值得女儿家托付终生。

    不过鉴于妖怪多信奉这个时代人类的传统观念，白秋练还为这场失恋奄奄一息，恐怕她不会再倾心于第二个男性了，唉……

    苏晓安慰白母，说自己会开解她走出这片心理阴影。白母深知女儿倔强，对此将信将疑，但她别无他法，只能将微薄的希望寄托在这位大能身上，三步一回头的回水里去了。

    白秋练就这样加入小院，成为一家三口食物链的最底层。

    苏卿本来就讨厌恋爱脑白秋练，见她留下就更没有好脸色给她。

    苏晓倒是蛮喜欢这只文艺少女鱼，但她每天赶稿耗费大量精力，实在没空多关注徒弟。

    于是郁郁寡欢的白秋练只好自己找事做，除了读些苏晓收集来的游记故事，就是每日跟在她身后去茶楼听书。

    这天，苏晓终于水完过度，讲到《封神榜》的第二个高潮，哪吒闹海。

    这时茶楼的听众规模比过去又扩大不少，听众也从人类多异类少，演变为人类异类五五开。

    白秋练幻化成书生坐在外围桌边，托腮听苏晓讲述三坛海会大神从娘肚子就开始不平凡的一生。

    这个世界也有很多供奉哪吒的庙宇，但关于三坛海会大神的事迹传说却少之又少。一听是关于正神的奇闻，台下人类全神贯注，想知道这位威风凛凛的童子神有什么惊世业绩。

    但在座异类的心情就复杂的多：那可是一位身份高贵香火鼎盛的武神！台上那位大神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敢掀一位上神的老底？

    苏晓要是知道这些听众们的千回百转的心情，一定会嘲笑他们想多了。

    儒释道三教乃是中国信仰的顶峰，因为国人奇葩的信仰特性，三教的神仙经常乱窜，甚至时不时还要身兼多职，客串一下对方宗教的护法元帅。哪吒只是其中的代表。

    这位顶天立地的英雄因为形象宏伟高大，人设从拜火教一路流行到佛教、道教，座下信徒无数，粉丝遍布各教，个个能打善战，是名副其实的超级大神。

    所以哪吒的各种化身传说，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至于她口中正在讲述的故事真伪？抱歉，艺术之美来自文艺工作者的深加工、精加工，真伪这种事无关紧要。

    而且从神话故事中寻找正神来历，他们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更何况苏晓凭个人审美、动漫桥段和点娘书库，把三坛海会大神PS美化成了翩翩俊美少年郎，母孕三年而降，天生来历不凡，一路送师父送法宝送修为，各种男频套路通通来一套。总之，哪吒三太子在苏晓口中就是龙傲天胚子，点娘修仙流男主经典模板。

    如果不是要尊重原著，她险些把未婚妻也给大神安排上。这种程度下，还要什么真实可靠？爽就完了。

    这个世界的听众哪里见过网络时代的男频套路。刚接触这种爽文，识货的听众们就纷纷大呼过瘾，连对神仙抱有窥视心的异类也为苏晓描述的法宝目眩神摇。

    打死食人夜叉，持混天绫闹海，抽龙筋赠父，暴打护短龙君……

    乾坤圈，混天绫，风火轮，火尖枪……

    呼风唤雨的少年英雄哪吒，用他酷炫的登场，任性的为人，转眼就征服所有听众。

    看到台下听众对哪吒好感度爆表，苏晓微微一笑，开启新一轮“我虐读者千百遍”。

    哪吒杀掉龙族三太子后，故事剧情急转直下。龙族水淹陈塘关，随之而来的是李靖的斥责，母亲的眼泪，还有百姓岌岌可危的性命……

    危急关头，听众都希望哪吒这位大英雄能站出来，像往常一样解除危机。

    苏晓喝一口听众上贡的仙茶，唇角含笑讲起故事高潮，“剔骨还亲”。

    故事里神采风扬的少年挺身而出，在四海龙王面前厉声高呼“一人做事一人当”，应允“剖腹刮肠、剔肉剜骨还于父母”，故事外听众们心碎哭倒一片。

    “啊啊啊，苏郎杀我——”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故事高潮处，苏晓再次对读者举起屠刀。

    本世界土包子们从来没受过这种又爽又虐的刺激，被苏晓欺负的嗷嗷直叫，“扑通”声不绝跪了一地。

    苏卿早已知晓苏晓的坏心眼，勉强稳定思绪，环视一眼茶楼。

    他见钱塘龙君不在，守在台下的多是各方势力派来的书记官，少量是野生小妖怪，连忙提溜起不知轻重的苏晓，飞速遁向郊外别院。

    等到听众们擦干眼泪，才发现发完刀片的苏先生又溜了。

    他们个个捶胸顿足，表示决不能再纵容苏先生如此行径。接下来哪吒大神必须复活，今后的剧情决不能在这个样子下去。

    白秋练见场上闹哄哄一片，也悄然离去。

    郊外狐狸别院。

    苏晓得意洋洋的端着茶盏，向苏卿和狐狸徒弟们炫耀今天的辉煌战绩。

    “……你们去不了茶楼真是太遗憾了，满楼哭声的场面可是少有的壮观。唉，卿卿要是动作慢点就好了，我还没欣赏到钢铁直男的眼泪呢。”

    “再晚点你就走不了了。”苏卿的脸色漆黑如锅底。

    为了每日追最新剧情，龙宫、地府、青丘、有苏、涂山……各方势力都派出书记官，每日殷勤记录传回本部。像今天这种事关正神的劲爆剧情，绝对会第一时间摆上各大势力案头。城隍方面说不定还会焚香祷告请示上天！

    苏卿按住蠢蠢欲动想揍人的手，恶狠狠盯苏晓：继龙君之后，连正神都敢编排了。你就不能安分点吗！

    苏晓明明没有回头却像知道苏卿的想法，笑嘻嘻的说：“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苏卿默默磨牙：呵，我等龙宫来人。

    没多久，落在后面的白秋练回来了。

    文艺少女鱼颦眉问苏晓：“先生，我从人间书籍里看到子女要孝顺父母，不可忤逆顶撞，更不可伤害自己肉.体。哪吒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可他忤逆父母的行为却违背了人间伦理，这样也可以吗？”

    苏晓诧异之外又有欣慰：白秋练果然是她所有徒弟中最聪颖敏锐的一个，这么快就发现了“哪吒”真正的人格魅力。

    但围在身边的小狐狸们却叽叽喳喳，一副不懂的样子，苏晓只好耐心引导。

    “在大家心里，哪吒是英雄吗？”

    “当然！哪吒不是英雄又有谁是！”所有人异口同声，连白秋练也不例外。

    苏晓毫不意外，三坛海会大神就是有这样的魅力。

    “那你们觉得他英雄在哪里？”

    这次意见就不能统一了。

    有说哪吒杀死夜叉的，有说哪吒法力高强的，还有说哪吒天生不凡连龙宫太子也比不上的……总之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看法，谁也说服不了谁。

    眼看下面争执愈演愈烈，连苏卿都要被卷近去，苏晓不慌不忙的勒令学生们肃静，又抛出一个问题。

    “哪吒杀死夜叉，你们认为他是英雄吗？”

    刚刚还争得面红耳赤的所有人齐刷刷点头。

    “即使夜叉是龙宫的巡逻大将？”

    部分小狐狸们先是迟疑，随即落在所有人之后点头。

    “你们觉得哪吒闹海的行为可恶吗？”

    所有人一齐摇头：不仅不可恶，相反太大快人心了好嘛！

    “那么，哪吒杀掉龙王三太子还扒皮抽筋的行为，你们觉得害怕吗？”

    一阵冷场。杀人不过头点地，哪吒的手段当时听起来很爽，但事后回想，大家都有点胆寒。

    忽有小狐狸怯生生的说：“不是巡海夜叉先惹的祸，龙族三太子不分青红皂白要动手杀人么，难道只因哪吒没有乖乖被打死，最后就成了他的罪孽？”

    众人如梦初醒，连忙表示哪吒干的好，就该这么对恶龙。

    苏晓语重心长总结道：“所以在为师看来，哪吒是一位反抗的英雄，他的个人魅力在于反强权、救不平。”

    “哪吒难道不知道巡海夜叉背后有龙宫支撑，是惹不起的大人物？可他因心怀正义，照样出手将那吃人恶徒击杀。龙宫三太子为夜叉出头，他难道不知晓打了小的会来老的？可哪吒对龙宫的权势没有丝毫畏惧，硬碰硬杀掉了龙族三太子。哪怕四海龙王威逼陈塘关，哪吒为父母百姓安危不得不向龙宫妥协，这位饱受爱戴的英雄依旧没有对恶势力弯折脊梁。”

    “所以好好想一想，你们崇拜他，究竟是为他威风凛凛，还是为他坚强不屈。”

    刚刚发言那只小狐狸低声说：“假如我是哪吒该有多好啊，那样姐姐当初也不会被父亲强送给蜘蛛精做小妾，她就不会死了。哪怕知道父亲迫不得已我还是好恨，可我能做什么呢……我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做不了……”

    既无法反抗强权，又不能反抗父亲。何其可悲的小妖怪的一生……

    白秋练依旧有些迷糊：“可这和哪吒顶撞父亲、不爱惜自己有什么关系？”

    白鳍豚少女虽然聪慧，但被她母亲保护的太好了，她从来没有被父权、君权、强权欺压得生死两难过，所以她根本不能理解哪吒背弃父母的行径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拍案叫好。

    还是刚刚那个小狐狸开口，用稚嫩的声音说：“白姐姐，不是所有人类和妖怪都能像你一样无忧无虑长大的。”

    她低头抖了抖耳朵，艰难的说：“人间讲君臣父子伦理纲常，妖怪讲强权既是天理。在这些‘道理’面前，我们这些小妖怪什么都不是。

    一次狩猎，一次上贡，甚至只是大人物某次心血来潮，兄弟姐妹就有可能会死掉。

    如先生所言，我们这些小妖怪幼崽，是被埋在地下的基石，是生活在金字塔最低端的存在。我们什么都不是。”

    苏卿复杂的在心中补全：所以，无视父亲权威，无视龙宫权势，将龙宫三太子抽筋扒皮，剔骨还肉断绝亲缘，为弱小者出头，为自己而活的哪吒才是所有人心中的大英雄！

    白秋练模模糊糊体会到这层意思，顿时瞠目结舌。

    江河龙宫体系上下接触人类文明最多，受儒家伦理影响也最深刻。白秋练从小按照龙宫教导行事，哪怕最大胆的追求感情之举，也要小心翼翼回归人间纲常。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拜下的老师，思想如此离经叛道。

    苏先生竟是反对世间现有的一切君臣父子伦理之道！

    但回想龙宫层层叠叠的上下关系，她母女二人过去受过的龙宫侍从的欺压，白秋练说不出“哪吒做的不对”这种话。

    被那些龌龊家伙们欺负时，白鳍豚少女又何尝没有幻想过大英雄从天而降？

    若不是对美好平等铮铮铁骨的向往，她又怎么会恋上人间诗词？

    不过。

    白秋练按住“砰砰跳”的心脏：既然哪吒这种大英雄都能反抗父亲……

    文艺少女鱼觉得世界观被砸出一扇门，自己的爱情即将迎来新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