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在疼

小说:当真 作者:咬春饼
    第二十五章

    宋彦城的车是一辆黑色卡宴, 跟了他好多年的老司机,把车飚出了生死时速,掐着点送到了机场。到贵州是凌晨一点, 再辗转到外景地, 一宿便过了大半。

    这场戏是要赶光线,所以黎枝根本没时间睡觉,直接进去化妆。

    毛飞瑜气得要死, 当着别人的面儿不好发作, 眼神跟刀刃似的, 恨不得把她抽筋扒皮。

    “你到底图什么”抓住空隙,毛飞瑜压低声音问。

    黎枝眼含鄙视,“契约精神你没有。”

    毛飞瑜冷眼冷言, “警告你, 别给我玩起了真感情, 再作就死。”

    黎枝用脚尖踹他鞋子,“毛病。”

    做发型时,明小棋走进来,递给她保温瓶,“喝点热水啊, 外面可冷了。”

    黎枝笑着道谢,“你也这么早”

    明小棋背着个大书包,手脚麻利地掏出几张暖宝贴,“嗯跟老大过来学东西的。”

    一旁还在置气的毛飞瑜“甭给她了,冻死得了。”

    明小棋说“冻死她, 你就下岗了。”

    黎枝忍着笑, 毛飞瑜被呛得无话可说,啧的一声, “这小姑娘。”

    明小棋还有别的事儿要忙,麻溜溜地走了,并且甩手往他身上丢了个东西。毛飞瑜低头一看,一张新的暖宝贴。

    五点十分,副导演来叫人,此时间段光线合适,争取在半小时内结束拍摄。

    仍是王梦花与张宝玲在河边第一次碰面的那场戏。

    黎枝身着夏装和凉鞋,低头在河水里揉衣服,清秀的脸庞神情麻木。和张宝玲抬头对视一眼,方言说道“这边水急,你那边去。”

    很顺利,只ng了四次,导演便喊过。

    工作人员立刻向前,替时芷若披上大袄子。递热水的,暖手的,众星捧月般的待遇。黎枝这边,毛飞瑜找了好久她的外套,一直没找着。奇了怪,就搭在椅子靠背上,也不知被谁拎走了。

    ng四遍不算多,但黎枝的手是一直泡在河水中的,又只穿着短衫薄裤,已经冻得嘴唇乌青。

    毛飞瑜直接脱了自己的,一把将黎枝裹住。

    “还能走么”

    黎枝点了下头。

    “你扶着我点,赶快进去烤烤火。”

    外景地在山区,盘山公路上去,海拔五百米内没有居民住处。条件艰苦,除了设备用车,只有一辆房车供演职人员使用。说是房车,其实就是个综合工作室,化妆、吃饭都在上面。它旁边还停着一辆奔驰房车,是时芷若团队的。

    上车,冰冷冷的,空调没开,取暖电炉也不见了。毛飞瑜找了半天,影儿都没有,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清楚。

    “见鬼了。”毛飞瑜低骂。

    黎枝坐在凳子上,抱着手臂发抖,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明小棋上来送热水,一看这情形,“怎么回事,这车上明明准备了两个炉子的。”

    现在顾不上分析前因后果,毛飞瑜大步迈开“我去找别的。”

    “别找了,就导演那儿有一个,几个人围着用的。”山区条件就这样,不是不舍得炉子,而是电负荷不起。还有那么多摄影器材要通电,当然得省着。

    “你别去了。”明小棋制止毛飞瑜,转身就下了车,“我知道在哪儿。”

    奔驰房车里,时芷若坐在绒毯子上,捧着保温杯与团队成员谈笑风生。三个烤火炉围着,车里温度暖如春天。

    明小棋是个实心肠的,直接道“芷若姐你好,你这三个炉子,有一个是那边车上的。”

    时芷若笑意淡淡,没说话。

    她旁边的经纪人红姐,见明小棋是个实习生,当下就撂了脸子,“这是我们自己带的。”

    明小棋“中间那个是剧组的,不信您看看背面,贴了个胶布做记号。”

    经纪人“演员刚拍完戏,天儿太冷,借用一下行不行”

    明小棋“不行。那边也有演员刚拍完,一个炉子都没有,人家也冷呀。红姐,您多包涵啦,炉子呢,我就拿走了。”

    她敢说敢做,不卑不亢的,一点儿怯色都没有。

    毛飞瑜在车外全听见了,她一下车,炉子递过来,“赶紧给枝枝姐送过去。”

    毛飞瑜颇感好奇,“你,就这么怼明星的”

    “她自个儿没做错事,怎么会遭人怼呢。”明小棋努努嘴,又马上改口,“我这是工作尽职。”

    有了炉子取暖,黎枝觉得半条命捡回来了,缩成一团,仍止不住地发抖。

    毛飞瑜站她对面,看了她好几眼。

    黎枝抬起头,“干吗”

    “你。”毛飞瑜顿了下,“真抢过时芷若的初恋”

    黎枝摇摇头,闷声说“是她抢我的。”

    毛飞瑜不说话了,就这几次来看,种种迹象已帮他分清了真伪。

    差不多了,他替黎枝拎东西,说“回酒店睡会儿,通宵熬夜,早晚把你熬成大黄脸。”

    帮宋彦城参加年会已是昨天的事了,黎枝连轴转了三十多个小时没阖眼。剧组下榻的地方,说好听点是酒店,其实就是个宾馆。有点咖位的都不住这儿,自掏腰包往市中心住。

    老式的楼梯,还用钥匙开房门,进去就是一股霉味,黎枝掩嘴咳嗽,她有鼻炎,毛飞瑜是知道的。边开窗边说“没办法,咱们经费有限。你忍忍,有朝一日出头了,天天带你住总统套间。”

    黎枝比了个ok的手势,这味儿呛的,她都不敢张嘴。

    好在山区风大,一轮轮的往屋里吹,换了一遍空气。毛飞瑜还有点事得回一趟剧组,很快就走了。

    房间空调开半天还是个冷的,压缩机咣咣响。房间里连座机都没有,还得下楼叫人。黎枝下去了两趟,前台空的。她也懒得折腾,决定洗个热水澡吧。

    太阳能热水器,搁这零度往下的冬天,根本形同摆设。洗到三分钟就变温水不说,黎枝低头的时候,吓得差点没跳起来。纸篓后面,慢悠悠地爬出一只南方蟑螂。她自小就怕这些虫子,得了,澡也不用洗了,裹着衣服就出来了。

    水滴未干的身体贴着衣服,冰凉一片。黎枝坐在被子里,闻着若有似无的霉味,心里一片离奇的沉静。过去很多年,从福利院开始,她似乎就已习惯了这样的时刻。

    就像刚才的洗澡水,刚刚够的水温,不至于让人冷死,但也与温暖无关。

    黎枝把外套盖在枕头上,太疲惫,她睡得很沉。山区天色昏暗得更早,四点半刚过,白昼就退了场。黎枝的呼吸浅,房间渐黑,几乎陷入静止。

    门缝颤了一下,停顿三秒后,又缓缓推开一掌宽,似风而过,很快又关合闭紧。

    深度睡眠按下暂停,黎枝的意识渐渐苏醒。

    她皱了皱眉,极致的安静中,细碎的动静逐渐放大。

    黎枝睁开眼,昏暗的光线,让眼前更加朦胧。两团动态的东西隐约挪动,在白色的枕头上。

    等黎枝反应过来时,脑子瞬间就空了。

    那是两只黑不溜秋的老鼠

    黎枝瞌睡全醒,尖叫着往门边跑。老鼠受了惊吓,跟着四下乱窜,长长的尾巴扫过枕头、被套、下地后更有发挥余地。黎枝去拧门,拧不开,像从外面锁住。

    她往后一看才发现,房间内不止两只,四五六只满地撒野,又长又大。其中一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直接从黎枝脚旁窜过。

    黎枝吓得失声,拽动门把纹丝不动。

    她又慌忙去找手机,本就寥寥无几的联系人,一半还是昔日同学。毛飞瑜的名字赫然在最前,黎枝想都没想,本能反应地往下拉,按住一个号码直接拨了过去。

    五六声长嘟音的等待,黎枝靠着墙壁,死死盯着那些似乎随时准备攻击的老鼠,自己一动也不敢动。

    她无望地捂住嘴,眼睛涌上湿意。

    终于,那边低沉的男声响起,“喂。”

    黎枝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哽咽地叫他名字,“宋彦城。”

    会议室里安安静静。

    工程部在做项目技术汇报,宋彦城就在这时突然起身,不顾众人的目光,径直离开会议室。

    黎枝的啜泣声细碎且脆弱,他下意识地握紧手机,皱眉问“你怎么了”

    黎枝哽咽变呜咽,哭声再也收不住,说“我害怕。”

    几句话后,宋彦城连回她一句话都没有,直接掐了通话,然后打了个新号码。等待间隙,他在落地窗边踱步,单手撩开西服下摆,掌心搁在腰侧。

    孟惟悉接听的那一秒,宋彦城几乎秒速开口,“你那破戏是不是在贵州拍”

    孟惟悉有些莫名其妙,“惹着你了”

    宋彦城打断,“你是不是也在贵州。去给我救个人。”

    孟惟悉一下子联想到,“又是那位普通朋友我还真没见过这样的普”

    “我这人要是磕着碰着了,我俩也做回普通朋友。”宋彦城淡声。

    贵州。

    听到宋彦城声音之后的这五分钟,黎枝整个人都崩溃了。连日来的委屈、心酸、不公、冷落,如洪流突然决堤。

    房间里老鼠乱窜,上桌子上床,尾巴半米长,从枕头上横扫而过。

    黎枝抱着自己哭,缩在墙角发抖。

    “咚”

    门口忽然响起撞击声。

    一下,两下,第三下时,直接给撞开了。

    三个青壮年拿着铁夹就往里头冲,随行的还有一位女人,她走到黎枝身边,把人给扶出了房间。

    “没事了没事了。”她低声说“孟总已经知道,黎小姐请放心,马上换酒店。”

    黎枝差点虚脱,额头上都是汗,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孟总又是谁

    很快,房间里的人走出来,“都处理好了。”

    黎枝不敢看他手中的黑塑料袋,心有余悸,下意识地往一边挪了挪。

    那女的是个利索能办事的,一手搭在她肩膀,护着往前走,“黎小姐,车停在门口,你明天是夜戏,待会去市中心的酒店好好休息,明天下午四点,我安排车准时来接你去片场。”

    黎枝是真吓着了,三魂七魄还游离在外,没细想其中的关系,心里冒出一个人。

    她被护着下楼,往宾馆大门去。

    旧旧的玻璃门是外推式,深夜起雾,看起来很脏。越靠近,黎枝心跳得越厉害。车停在门口,她几乎本能的,想到了宋彦城的那辆黑色保时捷。

    冷风一灌而入,耳边的发挡住了眼睛。黎枝看清后,那只是一辆白色凯美瑞。

    到了市区酒店,一切都安排得稳稳当当。空调和热水一应俱全,还有带按摩的浴缸和洗护用品。不多久,门铃响了一下,这个女助理迅速去开门,一声低缓的,“孟总。”

    黎枝抬起头。

    孟惟悉一八五往上的个头,西装革履,刚从应酬局上下来。随行的还有两名男士,都是他下属。孟惟悉长相清隽,却仍掩不住身上的出众气质。

    黎枝第一反应,这人和宋彦城是一卦的。

    “接到彦城电话,我就安排小张先过来。”孟惟悉问“还好”

    黎枝立刻起身,“谢谢您。”

    宋彦城笑了笑,“不谢。回去之后你跟他说一声,别动不动就绝交警告。小时候就这样,还玩不腻呢。”

    黎枝连连应声,“他人就这样,说话不好听。”

    孟惟悉笑意更甚,心有戚戚。

    “山区取景条件有限,你也多包涵。这一周拍摄,你就住这里,车和人小张都会安排好。她解决不了的,你直接来找我。”孟惟悉说得四平八稳,好像真的只是举手之劳。

    随行在身边的都是亲信,听到这都暗暗吃惊。

    孟惟悉什么人物,这样开一回口,怕是头一回了。

    走前,孟惟悉又问“周五他过生日,你回海市”

    黎枝愣了下,反应过来,后天竟然是宋彦城的生日。她支吾了半秒,小声说“明天我有一场戏要拍。”

    孟惟悉客气一笑,“有机会,下次再聚。”

    一晚上,犹如地狱天堂,大起大落。

    人都走后,房间安安静静。

    黎枝坐在床沿,盯着华丽的水晶灯发呆。人一脆弱,就容易陷入情绪的低潮。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也不是没有吃过苦,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安慰不曾有,更不提一句知暖知热的问候。

    像是被灯光旋进其中,黎枝眼前一片模糊。

    她的幼年是福利院,一间房十几张高低床,几十个孩子眼神懵懂且茫然。也有过被认领的机会,她站在一群孩子中,像一群被挑选的小羊羔。

    再后来上高中,她年年都是贫困户,站在讲台上,老师搭在她肩膀,号召全班善心助学,倡议捐款。

    她的人生,孤立无援。

    直到这一刻,她发现,还有人能够相隔千里,赠予温暖。这让她诚惶诚恐的同时,也触动了敏感而脆弱的那根弦。

    手机就是这时候响起的,黎枝看到显示,颤着手指按下接听。

    六七秒的沉默,宋彦城耐不住先开了口,“你手机坏了”

    黎枝捂住嘴,闷声,“嗯。”

    宋彦城不计较她的敷衍,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主动打这通电话。于是发挥一贯的毒舌作风,明讽暗刺,“都拍上这么好的剧本了,怎么也不住好点的酒店。”

    黎枝低着声音,说“谢谢你。”

    此刻的宋彦城正在家中,书房的落地窗能俯瞰海市的绝妙江景。临近新年,节日气氛已经乍隐乍现。他听见黎枝的这声“谢谢”,手指收紧,把手机握得死死的。

    宋彦城清了清嗓子,刻意以调侃的语气,“你拿什么谢这个月的工资扣个五万”

    电话那头一阵啜泣。

    宋彦城蓦地收声。

    黎枝哽咽着,忍了几秒,泣不成声“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扰你的翻号码的时候,我也想打给爸爸妈妈,翻到一半我才想起,我没有他们”

    我只有你。

    一个在同住屋檐下的你。

    哪怕只是甲方乙方,却也给了我一个家的你。

    黎枝在电话里崩溃痛哭,如电闪雷鸣,一击即中,往宋彦城的心口劈出了一个大窟窿。她的眼泪就顺着这个窟窿往下坠,浸湿了他心底血和肉。

    他在夜阑里开口,轻声“乖,不哭。”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