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红披风

    按照高茗给的地址, 许乔戴上鸭舌帽和口罩,来到了眼前这家医院。

    管潮生所在的病房楼层很安静,走在长长的走廊上, 鞋底与地面碰触发出清脆的声音。

    往来的医生护士见许乔这幅打扮, 多看了几眼, 倒也没太在意。这层病房里病人大多身份不低, 时不时有明星艺人、商业新贵过来, 像许乔这样把脸遮的严实的也不少。

    走到管潮生病房前, 许乔刚要敲门, 门就从里头打开了。

    开门的女人吓了一跳, 拍拍胸脯, 狐疑地看向许乔。

    触及他帽檐下线条优美的眼睛时怔了怔“许, 许乔”

    许乔看了眼管菡, 点点头。

    管菡脸色变了变, 握着门把的手收紧又松开。

    回头看了眼病床上的人,她犹豫了下, 身子让开, 轻哼了一声“进来吧。”

    许乔走进去, 就看到靠在病床上的管潮生。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对外人的到来毫无反应, 拿着本子,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摘下口罩和帽子放到一边, 许乔目光从他捏着笔、有一小片针孔的手上滑过, 落在他脸上。

    这张脸病容明显, 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脸颊也凹陷得厉害。

    即便这样,这张脸仍旧能称得上俊美,甚至因为病容少了几分阴森,看着比先前要好相处的样子。

    在病床旁的椅子坐下,许乔也不出声打扰。

    管菡瞥了眼许乔,她还是看不惯这人的,尤其最近,维也纳那场音乐会后,他人气跟坐火箭一样上升,心里就更憋着气。

    但先前许乔差点出车祸,里头少不了自己的原因。虽说自己本意只是想让管潮生出手教训教训,打两顿就得了,没想着要人命这种事。

    再加上后来管潮生神经质一样的表现,她怎么说心里头都有点如坐针毡的不安。

    管菡深吸口气,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开口“潮生哥,有人来看你了”

    管潮生恍若未闻,笔尖仍在纸上写画。

    片刻后,也不知是身体还是精神上的痛苦,让他面容微微扭曲,细细的汗珠从额头、鼻尖渗出,不一会儿就大汗淋漓。

    等这波疼痛过去,管潮生缓缓抬起头,看向许乔,眼瞳失去了生机一般,僵硬地转了转。

    管菡实在有些怕他这个模样,坐不住地道“哥,你们先聊,我,我出去一会儿。”

    说罢就快步匆匆走出去,带上门。

    管潮生将手中厚厚的本子合上,凝视着许乔的脸,声音像在砂纸上磨过“青菡,你来了。”

    许乔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文件放到他手边。

    管潮生低头看了一眼,触及上头的股权赠与协议几个大字时,低哑地问道“你不喜欢这个礼物我以为你喜欢的。”

    许乔摇了摇头,声音平静“管先生,无功不受禄。”

    话里的疏离写的明明白白。

    管潮生盯着这份协议,许久后低笑了一声“我以为你喜欢的。”

    当操控着人物踏入这个游戏世界时,记忆就如潮水一般涌上来。和印象里一模一样的天空,一模一样的幸存基地,全都是一样的。

    在这个末日世界,他没有一开始就和许乔站在对立面。天空撕裂、异端降临,人类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命运共同体。

    他和许乔有了共同的敌人,为同一个目标奋斗。

    两人曾并肩战斗,把酒言欢。

    管潮生回首那段时日,呐呐地开口,茫然地道“我以为你喜欢的。”

    但命运总会按照既定的轨道行进。

    他们再一次背道而驰,兵戈相向。

    管潮生伸出自己的双手,陷入回忆中,整个人不正常地发着抖“我以为,这个世界会不同,咳咳”

    他咳嗽了一阵,苍白的脸因为这阵咳嗽多了几分异样的潮红。

    病房陷入了一阵沉默。

    白色的窗帘被风撩起,一阵凉意袭了过来。许乔看他穿着单薄的病号服,起身去关窗户。

    身后,管潮生看着他的背影,哑着嗓子“你最初的身份是什么”

    许乔不知道他什么意思,顿了下,说道“许乔,我就是许乔。”

    这是上一次告诉过管潮生的话。

    我就只是许乔。

    关好窗户,许乔转过身,对上管潮生的视线。

    他说“我是你处心积虑想要对付的摄政王。”

    许乔怔了一下。

    他是摄政王没错,第一个世界里自己耗费了十余年时光潜伏青楼,想要扳倒的摄政王。

    随即意识到管潮生更深层的意思,许乔脚步停在原地。

    他的意思是他最初的身份不是现在的管潮生,而是青楼那本书里的摄政王。和自己穿书过去不同,这个人,原本就是书里的人物。

    许乔因为这个认知,眉头紧蹙在一起。

    他原本以为管潮生和自己一样。

    管潮生又问“为什么,费尽心机,接近我,让我爱上你。”

    已经脱离了穿书世界,将原因告诉他也没有什么了。许乔沉默了一下,答道“因为世界意志下达的任务。”

    世界意志,任务。

    管潮生咀嚼着这两个词,轻轻笑了“所以你本意并不想那么对我,只是因为任务,不得不这么做,是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期待。那迟滞的眼眸转动看过来,恍惚间藏着几分脆弱的恳求。

    许乔捏紧了手指。

    那是他穿书的第一个世界。他进入那个身体时一片茫然,以幼儿身份,和身体的父母相处了几日温存,渐渐接受了穿书事实,接受了对他疼爱有加的父母、兄长。

    只是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日子过了一年,就被摄政王害得家破人亡。

    这个时候,世界意志才下达了接近摄政王的任务。

    而即便没有任务要求,他也会想方设法去为父母家人报仇的,世界意志只是明确了他报仇的方向和手段。

    许乔没有说话,管潮生在他的沉默中明白了。

    他惨笑一声“你走吧。”

    说着又剧烈咳嗽起来,这一次咳嗽像是要把内脏都咳出来一般,肺部发出拉风箱一般的赫赫声。

    动静大得让守在外头的管菡推门而入,急匆匆跑过来顺着他背“哥,哥”

    许乔看着他这个样子,抿了抿唇。

    过了很久咳嗽声才平复下来。管菡拿过干净的手帕替他擦了擦嘴角,看到手帕上沾着的血点时眼圈一红。

    “哥,我叫医生。”说着,管菡伸手按下呼叫铃。

    管潮生没有理她,眼神都有些涣散了,自顾自说道“我并没有把你当个玩意儿看待。”

    “哥”管菡不解,一时间不知道他是在对谁说话。

    “朝廷中势力纷繁错杂,我若对你好,有心人便会利用你来牵制我。”

    “我只能像对个玩物一样对待你,心情好了赏些珠宝玉石,心情差了动辄辱骂践踏,冷眼看人轻薄侮辱你。”

    管菡以为他不清醒,说起胡话来了。

    眼泪一下掉了下来。

    这个哥哥,她虽然怕,虽然偶尔会厌恶,但这么多年,到底是对她不错的。

    “你是该恨我的。”

    “贺星张护犊子一样护你周全,我笑那小子不清醒,为个伶人玩物丢了世家尊严。”

    他的声音渐渐变得柔和“可我也想着,有朝一日入主东宫,将你养在宫里,给你最好的。”

    “可没有想到,一开始你就是在骗我。贺星张被我下令车裂,我想着你没了他,该一心一意依靠我了。谁知你是依靠我,带着恨和谋划,等我大势一去,你就得偿所愿了,无牵无挂,一杯鸩酒随贺星张而去。”

    管潮生死死盯着他,眸光里带着冷厉和绝望。

    青菡十六岁挂牌接客,二十五岁饮鸩酒而亡。

    他和青菡纠缠了整整十年。

    可青菡死时,手里还捏着贺星张赠与他的红披风。

    他把那冷掉僵硬的身子抱在怀里,想扯掉那披风,结果僵硬冷掉的手指像和披风长在了一起,怎么拉扯也弄不下来。

    管菡抹着眼泪,带着哭腔道“哥,躺下休息吧好不好”

    “你到死都不舍得那红披风。可我偏要你们分开。”管潮生喉咙里溢出愉悦的笑意,“我把你的手砍下来,烧了那披风,让你干干净净同我合葬。”

    “你们到死,也不能在一起。”他最后一句,带着恶意满满的宣告和审判。

    病房被医生们推门而入,管菡见他们进来松了口气,急切说道“你们快看看我哥哥,他刚刚咳得厉害,好像出现幻觉了。”

    医生们动作利落地给管潮生做起检查,许乔站在一边,穿过忙忙碌碌的医护,目光与管潮生撞到一处。

    管潮生还执拗地带着恶意的笑容看着他,似乎想看到他情绪失控崩溃的模样。

    但许乔只是站起身,眼神平静“无所谓了。”

    无所谓了。

    这四个字让管潮生笑容僵硬在嘴角。

    他不甘许乔的释然,死死盯着他,难以置信。片刻后,才自嘲一笑“也是,你全都忘了。”

    就像许乔说的,他现在只是许乔。

    许乔看他一眼,眼眸波动“你好好养病。”

    管潮生看着他消失的背影,片刻后,侧过头给管菡温柔地擦了擦眼泪“你说,哥哥是不是活的像个笑话”

    他手腕上的青色血管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明显。管菡握着他的手,泪眼朦胧摇了摇头。

    许乔走出医院后,抬头看了看天空。

    今天的太阳像个被按在天空的银盘,没有丝毫热意传来。

    管潮生的话,像打开枷锁的钥匙,一个一个被尘封的记忆碎片冒了出来。

    他停在原地,太阳穴很涨,眉心也不受控制地跳动。

    无所谓的,真的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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