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修改

小说:经年留影 作者:如是非迎
    “血常规有点异常,要做骨髓穿刺。”

    抵达中山大学附属医院后,做完血常规,医生以公事化的口吻吩咐。

    经过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惶恐不安的等待,检查结果终于出来。

    展若绫坐在医生前听报告,妈妈站在她旁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将她的手攥得生疼。展景越也站在她后面,双手扶住她的肩膀,仿佛这样就可以将力量和勇气都传输给她。

    展若绫看着医生的嘴巴一开一合,医生说了很多医学术语,她半懂半不懂,唯一明白的就是那两个词——没事、误诊。

    经验老到的医生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语气里满是不以为然:“你这样的情况,也不是第一个了。上个月也有一个在××附属医院检查过的病人,被误诊得了血癌,到了我们这里,才知道自己根本就没事。”

    说着叹了口气,“现在,血癌误诊的情况也是经常发生的……”

    妈妈率先流下眼泪,搂住她不断地重复着:“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她已经经历过丧子之痛,不希望女儿有一丝一毫的差池。

    爸爸明显神色一松,“没事就好。”

    展景越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用力地搂了妹妹的肩膀一下:“阿绫,没事了,没事了!”

    展若绫将头靠到妈妈的肩膀,任由泪水滚落脸颊。

    明明已经证实安全无恙了,她依然忍不住流泪。只是因为,这几天实在熬得太辛苦。

    老天终于还是给她留了一条活路。

    出了医院,一向涵养极佳的展景越也不禁破口大骂,“之前那个什么破医院,简直害人不浅!”

    妈妈一手搂住展若绫的肩膀,“只要没事就行了。”

    又嘱咐道:“伤口不能沾水,回去记得三天内都不要洗澡。”

    银灰色的轿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着,从后座的车窗望出去,只能看到一团浓郁的青绿色,绵延不绝,即使隔了一扇玻璃,依旧能感受到夏日奔腾不息的生机。

    车子突然慢下来,展景越不由问:“咦?怎么减速了?”说着望向前面。

    “前面有车祸。”展妈妈望向后座,声音微微带了点喑哑,“有两辆车撞到一起了。”

    车祸。

    车厢立刻陷入一片沉默之中,安静得能清楚听见每个人的呼吸声。

    展景越心中一跳,想到在车祸中丧生的展景望,脸色不由自主变得黯然。

    一瞬过后,他便恢复如初,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展若绫,她一手撑着膝盖望着窗外,面色如常。

    他温声说道:“阿绫,累的话就先睡一下吧,反正没那么快到家。”

    “嗯。”展若绫依言闭上眼睛。

    其实也没睡着,思绪非常清晰。

    断断续续地想起了以前的一些片段。

    展景望总是学着展景越的样子叫她“阿绫”,她不以为意,每次都由得他叫。倒是妈妈经常训斥他:“没大没小!阿绫是你姐姐,你就不会叫一声姐姐吗?”展景望每次都吐吐舌头,嘴里振振有词:“姐姐在心里叫就行了。”然后一溜烟跑开。

    每逢寒假和暑假,展景望都会兴高采烈地跑到她跟前,说:“阿绫,我带你去打机!”那种口气,就像他是哥哥,而她是妹妹一样。

    只有闯了祸的时候,他才会蹭到展若绫面前,讨好地叫她“姐姐”:“姐姐,妈妈说今天不许我出去,姐,你帮我跟妈妈说一下,让我出去吧?”

    或者黏到她身边,哀求道:“姐,我想吃麦当劳。哥哥没空,你带我去吃吧?”

    可是如今哪里还能听到那副稚嫩的童声?

    那天从车祸现场去医院的路上,展景望一直处于深度昏迷状态,呼吸十分微弱,后脑上全是血浆,将黑色的头发都淹没起来,脸上却没有丝毫血色,她使劲抱着他的身躯,一直不松手,生怕一松手就是一辈子的事,可是他送入急诊室不久就停止了呼吸。

    她知道,自己一辈子再也不可能听到那副声音,听到那声清脆的“阿绫”,听到那声带着撒娇意味的“姐姐”。

    一辈子。

    即使闭着眼睛,隔着眼睑也似乎能感受到窗外耀眼的阳光,眼眶里酸酸的。

    展若绫在家休息了三天,星期二回学校继续上课。

    当她坐在教室看着黑板的时候,终于真真切切地意识到:那场关于血癌误诊的经历,是确确实实远离自己了。

    英语课上,老师让学生们进行翻译。学生一个一个站起来,翻译完又坐下。

    展若绫一直低头看自己的英语书,一边听同学的翻译,然后听到钟徛的声音:“……是每一个中国人的荣耀。”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写在英语书上的译文,过了几秒钟,唇边缓缓绽开一抹微笑。

    翻译得十分到位。

    原来他的英语也学得很好的。

    随即心神有点恍惚,觉得他的声音跟印象中稍微有点不一样,变得更低沉了。

    临近期末考,班上的学习气氛日渐浓厚,课程也越来越紧,体育课留在教室的学生人数也不由多了起来。

    周四的下午那节体育课,宽敞的教室里坐了十来个学生。

    展若绫做完当天的物理作业,环顾一眼教室,突然心生无聊之感,拿了手机到走廊上玩游戏。

    受了展景望的影响,她会玩的游戏种类也很多,对于手机游戏自然是驾轻就熟。

    这样玩了十几分钟,轻而易举又拿下一个最高分,后面突然响起一副声音:“展若绫,体育课你竟然在这里玩游戏。”

    她大吃一惊,手一抖,手机迅速从手里滑出。

    黑色的手机在午后密集的阳光中划出一道笔直的轨道,从三楼的高度一直往下掉,直直地摔入楼下的灌木丛中。

    展若绫抽了一口冷气,正要开口骂旁边那个肇事者,就听到钟徛轻飘飘地说:“展若绫,你怎么连东西都拿不好?”

    展若绫气势汹汹地反驳他:“如果不是你突然冒出来吓了我一跳,它怎么会掉下去?”

    钟徛微微眯起眼看了她一会儿,她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他舒展开眉头,说道:“下去吧。”

    “什么?”

    “你怎么这么笨?下去找手机啊。还是说你不要了?”

    丢下这句话,钟徛不等她回答便转身下楼梯。

    展若绫追上他,一边威逼道:“如果我的手机摔坏了,你要负责把它修好。”

    他懒懒地回复:“我直接赔你一个得了。”

    展若绫也只是说说而已,急忙摆手:“那倒不用。”一边在心里暗暗骂他腐败,有钱人就是喜欢到处散布金钱。

    到了一楼的草坪,钟徛掏出手机拨她的号码,等了十几秒都听不到草坪有什么动静,他挂上电话,微微踅起眉头:“你的手机是震动状态吗?”

    展若绫无比挫败地告诉他:“不是。是无声状态,震动没开。”

    “现在只能进行地毯式搜索了。”钟徛不以为意地收起手机,“记不记得刚才你的手机大概掉在哪个地方?”

    “大概在这个圈里吧。”展若绫用手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圈,将半个草坪的灌木丛都圈了进去。

    钟徛丢给她一个“我服了你”的眼神,哭笑不得:“小姐,你干脆把整块草坪都画进去得了。”

    展若绫讷讷地站着,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不管做什么都不对。

    钟徛蹲下身,用手拨开灌木丛的树枝,“从这边开始找吧。”

    “好。”展若绫也俯下身。

    他立刻向她摇了摇手,皱着眉说:“你给我站在一边就行了。”

    “为什么?”手机是她的啊。

    “想早点找到手机的话就照我说的做。”

    什么?他什么意思?

    展若绫马上反应过来,一时气结:“你什么意思?说得我好像只会搞破坏一样。”

    “总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他头也不抬,扔出一句话。

    展若绫明白再说下去也只会招来更恶毒的话语,乖乖地闭上嘴。

    绵密细长的阳光,像流水一样泻在他身上,她甚至可以看见金灿灿的光芒在他发梢处跳跃。

    突然觉得这样的时光很不容易。

    这样近的距离,只有她跟他,安静、悠长。

    她所希望的,也不过是离他再近一点点,跟他再多相处几秒种。

    再近一点点。

    再多几秒钟。

    心里不由期盼手机不要那么快找到,就这么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帮她找手机。

    希望每一秒都能拉长,无限拉长。

    不小心蹭到他身上那件黑色的T恤,才恍然惊觉上面的热度烫得惊人。

    他跟她都穿着黑色的T恤。

    她对黑色有一种莫名的偏好,也从来不在意在这样高温的天气穿黑色衣服会很热。不管多热,不管多高温,都已经习惯。

    可是现在看到他额角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似乎随时都可以滴下来,忍不住问他:“钟徛,你热不热?”突然又无比期盼赶紧找到手机,这样他就不用再受烈日的煎熬了。

    钟徛的目光依旧聚焦在灌木丛里:“废话,今天太阳那么大,当然热啊!”

    ——那就别找了。

    几乎就这么脱口而出。

    他忽然劈开灌木丛站起来,举起手晃了晃:“找到了!”

    找到了!

    展若绫看到,自己的手机被他修长有力的手握着,在午后细密浓烈的阳光下分外耀眼,机身折射出亮银色的光泽。

    心情莫名地舒畅,唇边笑意浮现:这是他帮她找到的手机,她一直在旁边看着整个过程。

    目光往下移一点,笑容立刻凝固在脸上。

    她看到,他蜜色的小臂上错落地布了几道鲜红的刮痕。

    那几道红色的刮痕,一下子挤满了整个视野。

    不由心生歉疚:“那个,疼不疼?”说着指了指他的手。

    “没感觉。”

    钟徛查看了一下手机的功能,将手机还给她,“完好无损。下次拿稳了,别又掉下来了。”

    这个人显然已经忘了她的手机之所以会掉下来跟他也有间接的关系。

    展若绫接过手机,看也没看就放进裤袋,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追踪着他的手臂:“真的不疼吗?”

    “展若绫,我发现你很啰嗦。”似乎是不耐烦,又似乎是不自在,他皱起眉头。

    明明是关心他,却被他扣上“啰嗦”的帽子——展若绫气结,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木木地站在原地看着他。

    他突地一笑,疏疏浅浅的笑容,如同破云而出的晨曦,明媚而温暖:“不疼。”

    “真的不疼。”似乎是为了让她安心,他又加了一句。

    似是轻风拂过细柳,柔和而轻缓。

    却一条一条都拂到了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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