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常规有点异常,要做骨髓穿刺。”
抵达中山大学附属医院后,做完血常规,医生以公事化的口吻吩咐。
经过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惶恐不安的等待,检查结果终于出来。
展若绫坐在医生前听报告,妈妈站在她旁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将她的手攥得生疼。展景越也站在她后面,双手扶住她的肩膀,仿佛这样就可以将力量和勇气都传输给她。
展若绫看着医生的嘴巴一开一合,医生说了很多医学术语,她半懂半不懂,唯一明白的就是那两个词——没事、误诊。
经验老到的医生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语气里满是不以为然:“你这样的情况,也不是第一个了。上个月也有一个在××附属医院检查过的病人,被误诊得了血癌,到了我们这里,才知道自己根本就没事。”
说着叹了口气,“现在,血癌误诊的情况也是经常发生的……”
妈妈率先流下眼泪,搂住她不断地重复着:“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她已经经历过丧子之痛,不希望女儿有一丝一毫的差池。
爸爸明显神色一松,“没事就好。”
展景越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用力地搂了妹妹的肩膀一下:“阿绫,没事了,没事了!”
展若绫将头靠到妈妈的肩膀,任由泪水滚落脸颊。
明明已经证实安全无恙了,她依然忍不住流泪。只是因为,这几天实在熬得太辛苦。
老天终于还是给她留了一条活路。
出了医院,一向涵养极佳的展景越也不禁破口大骂,“之前那个什么破医院,简直害人不浅!”
妈妈一手搂住展若绫的肩膀,“只要没事就行了。”
又嘱咐道:“伤口不能沾水,回去记得三天内都不要洗澡。”
银灰色的轿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着,从后座的车窗望出去,只能看到一团浓郁的青绿色,绵延不绝,即使隔了一扇玻璃,依旧能感受到夏日奔腾不息的生机。
车子突然慢下来,展景越不由问:“咦?怎么减速了?”说着望向前面。
“前面有车祸。”展妈妈望向后座,声音微微带了点喑哑,“有两辆车撞到一起了。”
车祸。
车厢立刻陷入一片沉默之中,安静得能清楚听见每个人的呼吸声。
展景越心中一跳,想到在车祸中丧生的展景望,脸色不由自主变得黯然。
一瞬过后,他便恢复如初,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展若绫,她一手撑着膝盖望着窗外,面色如常。
他温声说道:“阿绫,累的话就先睡一下吧,反正没那么快到家。”
“嗯。”展若绫依言闭上眼睛。
其实也没睡着,思绪非常清晰。
断断续续地想起了以前的一些片段。
展景望总是学着展景越的样子叫她“阿绫”,她不以为意,每次都由得他叫。倒是妈妈经常训斥他:“没大没小!阿绫是你姐姐,你就不会叫一声姐姐吗?”展景望每次都吐吐舌头,嘴里振振有词:“姐姐在心里叫就行了。”然后一溜烟跑开。
每逢寒假和暑假,展景望都会兴高采烈地跑到她跟前,说:“阿绫,我带你去打机!”那种口气,就像他是哥哥,而她是妹妹一样。
只有闯了祸的时候,他才会蹭到展若绫面前,讨好地叫她“姐姐”:“姐姐,妈妈说今天不许我出去,姐,你帮我跟妈妈说一下,让我出去吧?”
或者黏到她身边,哀求道:“姐,我想吃麦当劳。哥哥没空,你带我去吃吧?”
可是如今哪里还能听到那副稚嫩的童声?
那天从车祸现场去医院的路上,展景望一直处于深度昏迷状态,呼吸十分微弱,后脑上全是血浆,将黑色的头发都淹没起来,脸上却没有丝毫血色,她使劲抱着他的身躯,一直不松手,生怕一松手就是一辈子的事,可是他送入急诊室不久就停止了呼吸。
她知道,自己一辈子再也不可能听到那副声音,听到那声清脆的“阿绫”,听到那声带着撒娇意味的“姐姐”。
一辈子。
即使闭着眼睛,隔着眼睑也似乎能感受到窗外耀眼的阳光,眼眶里酸酸的。
展若绫在家休息了三天,星期二回学校继续上课。
当她坐在教室看着黑板的时候,终于真真切切地意识到:那场关于血癌误诊的经历,是确确实实远离自己了。
英语课上,老师让学生们进行翻译。学生一个一个站起来,翻译完又坐下。
展若绫一直低头看自己的英语书,一边听同学的翻译,然后听到钟徛的声音:“……是每一个中国人的荣耀。”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写在英语书上的译文,过了几秒钟,唇边缓缓绽开一抹微笑。
翻译得十分到位。
原来他的英语也学得很好的。
随即心神有点恍惚,觉得他的声音跟印象中稍微有点不一样,变得更低沉了。
临近期末考,班上的学习气氛日渐浓厚,课程也越来越紧,体育课留在教室的学生人数也不由多了起来。
周四的下午那节体育课,宽敞的教室里坐了十来个学生。
展若绫做完当天的物理作业,环顾一眼教室,突然心生无聊之感,拿了手机到走廊上玩游戏。
受了展景望的影响,她会玩的游戏种类也很多,对于手机游戏自然是驾轻就熟。
这样玩了十几分钟,轻而易举又拿下一个最高分,后面突然响起一副声音:“展若绫,体育课你竟然在这里玩游戏。”
她大吃一惊,手一抖,手机迅速从手里滑出。
黑色的手机在午后密集的阳光中划出一道笔直的轨道,从三楼的高度一直往下掉,直直地摔入楼下的灌木丛中。
展若绫抽了一口冷气,正要开口骂旁边那个肇事者,就听到钟徛轻飘飘地说:“展若绫,你怎么连东西都拿不好?”
展若绫气势汹汹地反驳他:“如果不是你突然冒出来吓了我一跳,它怎么会掉下去?”
钟徛微微眯起眼看了她一会儿,她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他舒展开眉头,说道:“下去吧。”
“什么?”
“你怎么这么笨?下去找手机啊。还是说你不要了?”
丢下这句话,钟徛不等她回答便转身下楼梯。
展若绫追上他,一边威逼道:“如果我的手机摔坏了,你要负责把它修好。”
他懒懒地回复:“我直接赔你一个得了。”
展若绫也只是说说而已,急忙摆手:“那倒不用。”一边在心里暗暗骂他腐败,有钱人就是喜欢到处散布金钱。
到了一楼的草坪,钟徛掏出手机拨她的号码,等了十几秒都听不到草坪有什么动静,他挂上电话,微微踅起眉头:“你的手机是震动状态吗?”
展若绫无比挫败地告诉他:“不是。是无声状态,震动没开。”
“现在只能进行地毯式搜索了。”钟徛不以为意地收起手机,“记不记得刚才你的手机大概掉在哪个地方?”
“大概在这个圈里吧。”展若绫用手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圈,将半个草坪的灌木丛都圈了进去。
钟徛丢给她一个“我服了你”的眼神,哭笑不得:“小姐,你干脆把整块草坪都画进去得了。”
展若绫讷讷地站着,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不管做什么都不对。
钟徛蹲下身,用手拨开灌木丛的树枝,“从这边开始找吧。”
“好。”展若绫也俯下身。
他立刻向她摇了摇手,皱着眉说:“你给我站在一边就行了。”
“为什么?”手机是她的啊。
“想早点找到手机的话就照我说的做。”
什么?他什么意思?
展若绫马上反应过来,一时气结:“你什么意思?说得我好像只会搞破坏一样。”
“总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他头也不抬,扔出一句话。
展若绫明白再说下去也只会招来更恶毒的话语,乖乖地闭上嘴。
绵密细长的阳光,像流水一样泻在他身上,她甚至可以看见金灿灿的光芒在他发梢处跳跃。
突然觉得这样的时光很不容易。
这样近的距离,只有她跟他,安静、悠长。
她所希望的,也不过是离他再近一点点,跟他再多相处几秒种。
再近一点点。
再多几秒钟。
心里不由期盼手机不要那么快找到,就这么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帮她找手机。
希望每一秒都能拉长,无限拉长。
不小心蹭到他身上那件黑色的T恤,才恍然惊觉上面的热度烫得惊人。
他跟她都穿着黑色的T恤。
她对黑色有一种莫名的偏好,也从来不在意在这样高温的天气穿黑色衣服会很热。不管多热,不管多高温,都已经习惯。
可是现在看到他额角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似乎随时都可以滴下来,忍不住问他:“钟徛,你热不热?”突然又无比期盼赶紧找到手机,这样他就不用再受烈日的煎熬了。
钟徛的目光依旧聚焦在灌木丛里:“废话,今天太阳那么大,当然热啊!”
——那就别找了。
几乎就这么脱口而出。
他忽然劈开灌木丛站起来,举起手晃了晃:“找到了!”
找到了!
展若绫看到,自己的手机被他修长有力的手握着,在午后细密浓烈的阳光下分外耀眼,机身折射出亮银色的光泽。
心情莫名地舒畅,唇边笑意浮现:这是他帮她找到的手机,她一直在旁边看着整个过程。
目光往下移一点,笑容立刻凝固在脸上。
她看到,他蜜色的小臂上错落地布了几道鲜红的刮痕。
那几道红色的刮痕,一下子挤满了整个视野。
不由心生歉疚:“那个,疼不疼?”说着指了指他的手。
“没感觉。”
钟徛查看了一下手机的功能,将手机还给她,“完好无损。下次拿稳了,别又掉下来了。”
这个人显然已经忘了她的手机之所以会掉下来跟他也有间接的关系。
展若绫接过手机,看也没看就放进裤袋,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追踪着他的手臂:“真的不疼吗?”
“展若绫,我发现你很啰嗦。”似乎是不耐烦,又似乎是不自在,他皱起眉头。
明明是关心他,却被他扣上“啰嗦”的帽子——展若绫气结,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木木地站在原地看着他。
他突地一笑,疏疏浅浅的笑容,如同破云而出的晨曦,明媚而温暖:“不疼。”
“真的不疼。”似乎是为了让她安心,他又加了一句。
似是轻风拂过细柳,柔和而轻缓。
却一条一条都拂到了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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