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茶第二日一大早,就去东头的店里买了枣糕。
她想着,吃点甜的,心情会好些。
以往的时候,傅瑜也最喜欢这家的糕点了,只是每回买的人多,去晚了就总买不到。
她昨儿回家的时候,又去药铺里买了些补气血的药,打算和人参一起熬汤。
上回花了几钱银子请冯大夫过来,他说阿瑜姐姐这病,没得药救。
现在也就用点气血足的药,让她撑撑精神。
“阿瑜姐姐。”佩茶抬手敲门,小声的喊了一句。
没有人应。
佩茶当时脸色就变了,又喊了一句之后,动作一顿,推门而入。
一进房间,看到眼前的场景,佩茶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血,全是血。
“阿瑜姐姐。”
“阿瑜姐姐。”
她走过去,身体晃了两下,到傅瑜身边,只看着这满目的血,一时连自己的手也在抖,眼泪一滑就下来了,根本不敢动她。
指尖落在她的鼻尖,一点点的呼吸都感受不到。
佩茶眼泪已经大颗大颗的往下落。
她努力的睁着眼睛。
一根发丝落在鼻尖,有一点极其微弱的拂动,佩茶看着,眼睛顿时亮了亮。
她也是女子,没有什么力气,只能蹲下身来,把傅瑜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才勉强扶着她往床榻过去。
让她好好躺下之后,一刻也不敢耽搁,她转身就跑了出去。
虽然知道找大夫也没有用,可哪怕只有一点希望——
她也不放弃。
昨晚下过雨,地上都还是湿的,佩茶一路跑过去,青绿色的裙子上,溅了不少的泥泞。
刚刚跑到大路上,前面传来马蹄踏地的声音,往这边来,越来越近。
佩茶根本顾不得这些,只知道撒腿往前跑。
十几匹马拦住她的去路,佩茶抬头,只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从马上翻下。
“求求你们先让开,姐姐快不行了,你们让一让。”
佩茶过不去,着急的只能哭,泪水糊在眼里,一片模糊看不清。
“她怎么了?”男子的声音自头顶响起,陌生却又觉得熟悉,那一下猛然拽住她的手,语气陡然变沉。
“傅瑜在哪?”
佩茶没看清人也没反应过来,只是有人问,她就回答:“我也不知道,我早上去的时候就全是血,怎么喊都喊不应。”
“带我过去。”
“你是大夫吗?”
“我让你带我过去!”男子凶的语调都变了,这一声吼出来,竟是嘶哑了。
“好。”佩茶急得束手无措,更没有主见,这时候能抓住一根稻草是一根。
傅瑜都那样了,还能有更差的情况吗?
房间里阴冷潮湿,桌上那滩血早已经干了,地上也沾着斑驳的血迹。
而傅瑜正静静的躺在床上。
她的模样一点都没有变,只是瘦了很多,特别多。
男子那瞬间在门口顿住,只觉得心口一阵绞痛,喉头酸涩,脚上有如千斤重。
男子眼眸通红,紧咬着牙,跑过去,停在床边的瞬间,手脚却在不停的发颤。
怎么会这样?
他几乎是伏跪在床榻边,伸手,小心翼翼的把她抱起,抱在自己怀里。
这么瘦的人,躺在他怀里都几乎没什么重量。
他一点不敢用力,怕弄痛了她。
身形高大挺拔的男子,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手指紧紧的握住,手臂都是铁硬。
指腹触在她的脸颊,极白的皮肤上,染着触目惊心的鲜血。
他张了张口,声音哽咽。
心疼的要死。
开口,简直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阿姐,我来晚了。”
佩茶站在门口就已经再走不动,她看着眼前这张极其熟悉的脸,在极度的悲伤下,终于反应过来。
是忘忧!
.
忘忧当年去山上给傅瑜采一味药,结果采药途中被困,怎么也找不到人。
十天之后,才在深水洞里找到他,人已经僵硬,泡在水里,脸都肿胀的看不清。
他死了,两年前就已经死了。
死了的人,现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佩茶脸色煞白不已,眼睛睁的极大,再三的确认眼前这张脸。
虽然已经过去两年,可忘忧的脸,她始终记得清清楚楚。
他没有太大的变化,依旧俊朗,眉眼漂亮,可身上的气势,让人惧怕。
“段殊!”他几乎是吼着喊人过来。
一身青衣的男子跑进来,身上还背着药箱,着急之下依旧行了礼,才去搭脉。
“一息尚存。”
“臣可以救。”
“段殊,话你说出来了,便但凡有一点意外,朕就把你行医的这双手给砍了。”
少年帝王,性情本就阴沉多变,此时在崩溃边缘,语气都是阴恻恻的。
段殊饶是淡定,手指也没禁住微抖了一下。
此时门外站着有几十来人,最前面那位,手上捧着个约两尺长的匣子,低着头,恭敬的一动不动。
“皇上,现在是否宣读圣旨?”
“宣。”他声音冷了冷,看着怀里的人,头都没抬,道:“去外面宣。”
“全都出去。”
“是。”那人手上依旧捧着匣子,点点头,后退几步出了门。
他握着她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指。
她眉心微皱,肯定是在害怕。
来的路上,他满心想着就能见到她,昨晚雷声大作,雨水倾盆,他也没有耽搁过一点点。
昨晚雷声那么大,阿姐她一个人……
傅瑜最怕下雨天打雷。
她十六岁那年,同阿爹一起上山采茶,阿爹说前面树上有果子成熟了,要去给她打果子吃。
山上茶叶长得好的地方,树木都是葱郁茂密,每每下过雨之后,环绕着一片云雾朦胧,便是能长出更清香的茶叶来。
当时雨已经下起来了,傅瑜在山洞里头躲雨,阿爹往前面那棵树跑,说马上回来。
刚到树下,手去碰果子,眼前就有一道白光,划过天际。
随即雷声轰隆大作。
下一秒阿爹已经倒在了地上。
傅瑜就眼睁睁看着这一幕。
她从山洞跑出来,到阿爹身边时,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那之后好几个月的时间,傅瑜每天晚上做梦,都会梦见阿爹在自己面前倒下的那一幕。
下雨天一打雷,她会手脚冰冷,一个人窝在最角落的地方,捂着耳朵,根本听不得。
而自那之后,家里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阿姐,别怕。”他声音低低的去同她说话,眉眼间阴戾褪去,声音温柔到不行。
“我回来了,我保护你。”
.
傅瑜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梦见了和忘忧初见那一天。
清渡是水乡,春日里淅淅沥沥小雨下得多,笼罩着镇子,通常都是水雾朦胧。
她提着东西,去庙里为阿爹祈福。
他们这里有百日怀福的说法,亲人去世百日,在菩萨面前诚心祈福,能护灵魂福泽犹存。
她在菩萨面前跪了整整三个时辰,直到夜色渐晚,才准备起来。
食盒里放着饭菜,都是她为阿爹准备的。
她把食盒放下在庙里,就准备回家。
没走两步下起了雨。
她没带伞,于是往庙里躲,想着雨下过一阵,很快就过去了。
谁知道一回到庙里,就看见一个浑身沾了泥土的少年,正在吃她食盒里的东西。
一看见她进来,少年慌了,手上还拿着一块肉,全是泥土,他也往嘴里塞,一口吞下,跑着往后面躲。
这饭菜放了三个时辰,早就冷透了,而她这走了两步的时间,他竟然就吃了大半。
是有多饿……
“菜都冷了,别吃了,小心肚子疼。”傅瑜没有生气,同后头躲着的人说话,声音十分温柔。
“凉了肚子会很难受。”
“前面有个馄饨摊,等雨停了,我去给你买一碗馄饨过来。”她看向后面人跑走的方向,唇角浅浅笑意。
食盒旁边被弄得一片狼藉,傅瑜向菩萨道了歉意,便俯身去收拾。
雷雨来的也突然。
傅瑜是瞬间吓得脸白了,手上原本拿起的东西掉一地,捂着耳朵,往黑暗的地方躲。
脑子里不断闪现阿爹倒下的场景。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没有多久,一双沾着泥土黑渍的手拿着衣服,罩住了她的耳朵。
两手紧紧的扣着。
其实这样扣着也拦不住多少雷声。
可很神奇,他渐渐靠近她的时候,闻着他身上的味道,那些心慌害怕,在一点点消失。
一点点平缓。
傅瑜因为害怕而抖得厉害的肩膀,明显渐渐停了下来。
而他就保持着这个动作,一动不动站在她面前。
直到雨停。
傅瑜脸色缓过一些,抬头看向眼前的人。
眼里湿意未散,缓慢又艰难的打量。
她真的怕极了这种恐惧,每经历一次,都好像眼睁睁看着血亲在自己面前消失。
这段时间以来,她一遍又一边的被折磨。
痛不欲生。
而他带来的,是她这一百天里无比渴求的救赎。
接着她开口,声音小了不少:“谢谢。”
这时候她才看清少年的脸。
十一二岁的模样,脸上沾着尘土,一双却清澈透亮,直直看着她,也不说话。
“你很饿是不是?”傅瑜声音细弱,在极其温柔的询问他:“那虽是我带给我阿爹的,但你吃了我也不怪你。”
“没事的。”傅瑜安慰他。
“想不想吃馄饨?”
少年眨了眨眼,没回答。
“你在这等我,我去买馄饨。”傅瑜朝他笑了笑,便往外走。
她很快回来了。
馄饨刚出锅,皮薄肉厚,浮在带油花的汤上,洒了葱花,缀的香气更为浓郁。
少年犹豫,很馋,却不敢接。
“刚才要不是你,我恐怕就昏倒在这里了。”
“这是我的谢礼。”
是真的很感谢。
甚至贪恋。
傅瑜这样说,少年端过碗,吃的狼吞虎咽。
连汤都喝的干干净净。
“你手怎么了?”傅瑜看到他手臂上的血痕,惊了一下,当即就要去看。
“伤痕这么深……”傅瑜心疼的问他:“痛吗?”
他还是没回。
手臂上也不知道是被什么伤的,血肉模糊,连具体的伤口看都不清。
“我带你去医馆。”
傅瑜满眼的忧心,拉起他的手,快步出门,往医馆的方向走……
少年很乖的跟着她,始终一言不发。
这都是七年前的事情了,一朝梦回,竟连他的每一个表情都看得十分清晰。
似梦又不像梦。
傅瑜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可忽而又清晰,很多事情从她脑海里闪过,交织的复杂万分。
突然间,耳边似乎传来忘忧的声音,在不停的唤她。
“阿姐,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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