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轻棠说完那句“不怕你”,紧张得脸红心跳,蜷着膝盖坐在床角,半晌不敢再看关绪一眼。
她怕关绪笑话她。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和别人说过话了,久到连她自己也不记得时间,只知道院子里的那个小池塘,荷花开了又败,莲蓬她已经摘了很多回。
也没人愿意和她说话。
蒋轻棠有时在池塘边坐一天,一个人对着水中自己的影子自言自语几句,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地盯着水里的天空,从日出看到日落。
所以蒋轻棠知道自己的发音不流利,要不是被关绪逗得狠了,她当了真,怕关绪误会,也不会情急之下艰难地开口解释。
蒋轻棠缩在床角,等着关绪或真或假的嘲笑,等了半天,房间里一片安静,关绪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甚至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蒋轻棠差点以为关绪已经走了,心里咯噔一下,急忙转头去看。
正好关绪也在注视着她。
目光柔和温沉,像一汪温暖的泉眼。
蒋轻棠看进她的眼睛里,竟然看到一点心疼,蒋轻棠霎时间鼻头微酸,赶紧别过脸去才忍住没有掉泪。
关绪轻轻地、尽量不惊动蒋轻棠的,向她靠近了一点,低声笑道:“你的声音很好听。”
蒋轻棠蓦然瞪大双眼,回头看她,满眼的不可置信。
“我原以为……你不会说话。”关绪笑着,又坐近了些,“没想到你说话这么好听,以后多说说才好。”
蒋轻棠眼眶一下子就湿了,使劲憋着泪,摇头。
不好听,一点都不好听。
她想关姐姐怎么这么温柔,明明都已经不记得她了,救她一次,把她送回来,已经仁至义尽,还这样笑着,说这些让她开心的话来安慰她。
“你肯定以为我在骗你,逗你开心,对不对?”
蒋轻棠愕然,关姐姐怎么好像会读心术一样,把自己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关绪却噗嗤笑了。这小孩儿的心思都写在脸上,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我没骗你,也不是逗你开心,你的声音真的很好听。”关绪说着,身体向前倾,凑到蒋轻棠跟前去,“骗你的话,就罚我变成一只小猪,怎么样?”她一边说,一边用拇指按住自己的鼻子,做出小猪一样的鬼脸造型。
蒋轻棠眼角还挂着泪,欲掉不掉,看到关绪的小猪鬼脸,瞬间破涕为笑,心想哪有这么漂亮的小猪。
关绪没有哄孩子的经验,使出浑身解数,总算把这小姑娘给逗笑了,也暗暗松了口气,眼睛瞟到蒋轻棠还在流血的脚掌,在她房间里环顾一周,找到浴室所在,径直走进浴室里,打了一盆水出来,又在柜子的最底下找了一条毛巾,估摸着应该不是蒋轻棠的常用毛巾,于是在洗手台稍加清洗,这才把毛巾放进水盆里,端到了床边。
蒋轻棠不明所以地看着关绪。
“你的脚上有伤口,又沾了泥,不及时清洗干净肯定会感染的。”关绪半蹲下来,把毛巾拧得半干,对蒋轻棠笑,“我帮你清洗一下,你不介意吧?”
蒋轻棠懵懵懂懂地摇头。
关绪又笑,“那还不快过来?待会儿水就凉了。”
蒋轻棠这才明白关绪的意思,原来她是要帮自己洗脚。
蒋轻棠努力把自己的小脚丫往裙子底下缩缩,企图藏起来,“不……不用……”
她的脚那么脏,再说她又不是小孩子,怎么好意思让关姐姐帮她洗脚,怪羞的,蒋轻棠想想都要脸红。
关绪没有跟她废话,直接拿着半干的毛巾,往床上一坐,拽着蒋轻棠的脚踝,就把她的脚丫放在自己大腿上,用毛巾沿着她的脚趾头一点一点地擦,动作轻柔小心。
蒋轻棠脸登时浮起一层薄红,想缩回来,可是关绪的力气很大,蒋轻棠那点反抗在她眼里就跟小鸡仔似的,缩了几下,纹丝不动。
“我……自己……”
蒋轻棠想说她自己洗就可以了,结果话刚出口,关绪同时说道:“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又把蒋轻棠的话给吓了回去。
“什……什么……?”
“你的名字。”关绪边说边低着头,细细地给她擦拭脚趾间的缝隙。
关绪早就知道蒋家大小姐的名字,可是遇到眼前这个姑娘,又想她亲口把名字说给她听。
“蒋……蒋……”蒋轻棠张了张嘴,想对关绪说出自己的名字,可她太紧张,反而乱了阵脚,连舌头都捋不直了,说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别急,慢慢说。”关绪鼓励她。
她的声音有种莫名的抚慰人心的力量,蒋轻棠听了,心果然定下来,深吸一口气,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蒋……轻……棠……”
她怕关绪不知道是哪几个字,想了想,又主动拉起关绪的一只手,在她掌心里慢慢地写给她看。
在她心中,向关绪介绍自己,让关绪记住自己,这是件极重要的事,一点也马虎不得,所以她一笔一画地写,小脸绷得一丝不苟,非常认真严肃的模样,连害羞也忘记了。
关绪只觉得自己掌心痒痒的,盯着蒋轻棠专注的侧脸看,发现她的睫毛很长,又密,小扇子似的,眨眼的时候忽闪忽闪,不知为何,她心中突然砰砰乱跳了一下。
连掌心的那点痒都变得致命般难捱。
关绪赶紧别过脸去,暗暗唾弃自己无耻,这么单纯的孩子,一心一意信任自己,自己怎么动了那样的龌龊心思?岂不是和刚才欺负她的那些垃圾一样不堪了?
就在关绪心思千回百转的时候,蒋轻棠已经在她掌心里写完了自己的名字,写完之后才发现自己不懂规矩,竟然做出这么出格的事来,脸一热,忙放开关绪的手。
关绪掌心里绵.软轻柔的触感消失,内心颇为失望,面上的笑意不减,说:“原来你叫轻棠?真是好名字。”她看着蒋轻棠,又说:“我叫关绪,你知道是哪两个字么?”
蒋轻棠点头,表示知道。
怎么不知道呢?这些年蒋轻棠不知将关绪的名字在纸上写了几遍,又在自己心里拓了几遍,哪怕闭着眼睛,也能写出关绪的名字来。
关绪诧异:“你怎么会知道?难道你认识我?”
蒋轻棠心中微惊,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急中生智,突然一皱眉头,又缩了下脚。
关绪以为是自己手上没轻重弄疼了她,低头专注于帮她清洗伤口,不敢再分神。
蒋轻棠这才松了口气,总算逃过一劫。
关绪从小到大也没做过这种伺候人的事,第一次帮人洗脚,居然也得心应手。
蒋轻棠虽瘦弱,那双小脚丫却很圆润饱满,握在掌中手感很好,要不是蒋轻棠红着脸把自己的脚丫抽回去,细声细气地说谢谢,关绪都有点舍不得放手了。
蒋轻棠脚上的伤口不深,但多,都是被石子划出来的细小伤口,关绪给她洗完脚,又在她房间的柜子里翻出药箱给她上药,药上了一半,陈姨和几个化妆师说说笑笑地回来了,她们看到蒋轻棠房里竟然多出一人来,都愣了一下。
“你们是谁?”关绪回头看着她们,目光凌厉地询问。
蒋轻棠拉拉她的衣袖,又摇摇头,表明她们不是坏人。关绪这才收回目光。
“我还想问问你是什么人呢!”陈姨被关绪的气势震慑住,刚回过神来,趾高气昂地睨着关绪,“你是新来的吧?这么不懂规矩,这个院子没有老爷允许,谁都不许随便进来,知不知道?你赶紧给我出去,否则我叫人把你撵出去。”
关绪懒得与她计较,猜测她可能是照顾蒋轻棠长大的保姆,只笑说:“我待会儿和蒋小姐一道去宴会厅。”
按理说这个时候,蒋轻棠的房里不说忙碌,至少也得有两个人为她梳洗打扮,可是刚才蒋轻棠被几个二世祖欺负得满院子乱跑都没人管,关绪送她回来时房里又是一个人都没有的,怎么着关绪也猜到了几分。
看蒋若彬对蒋轻棠的态度,估计蒋家上下,多半都没把这个蒋家大小姐放在眼里,不然蒋轻棠也不至于养成这种谨小慎微的性格。
陈姨一听关绪的话,猜她是蒋家请的客人,要么也是老爷派来的,不敢得罪,立刻噤了声,冲化妆师几人使了个眼色,她们立刻心领神会,匆匆走进房间,把蒋轻棠请到梳妆台前坐好,继续为她化妆做造型,不过态度比之前好了不少。
关绪没有离开,就坐在床边看她们给蒋轻棠打扮。
关绪眼光高,从蒋轻棠该用什么眼影、盘什么发型全都挑剔了一遍,那两个化妆师、造型师心里一肚子火,觉得关绪是外行指导内行,可碍于她的身份,敢怒不敢言,只把气都算在蒋轻棠头上,腹诽不就一个小哑巴么,怎么这么多事?造型师分了神,一不小心扯了蒋轻棠的头发一把。
蒋轻棠头皮吃痛,没忍住嘶了一声。
关绪立刻站起来,冷眼看着那个造型师,“你怎么做事的?”
“我……我不小心……”造型师辩驳。
关绪皱着眉冷笑,“你平常给你们蒋老太太梳妆也这么不小心的?”
造型师内心不忿,心想这个小哑巴能和蒋老太太比么?她配么?可看关绪面色阴沉的样子,一时间也不敢说话。
关绪懒得和一个小无关紧要的人浪费口舌,只摆摆手,说了声“滚”,把造型师撵了出去,亲自给蒋轻棠梳头发。
蒋轻棠的头发很长,却出奇的柔顺,虽然刚才在外面跑的时候被风吹乱了不少,稍微梳一梳就又重新变得顺滑起来。
这会儿化妆师刚好给蒋轻棠上完妆,征求关绪的意见,关绪仔细端详一番。
蒋轻棠的整个妆容都是按照关绪的意见,以清新淡雅为主,薄施粉黛,口红也选的是一款浅色的水润唇膏,略微点缀蒋轻棠的自然唇色,配上她身上白色的晚礼裙,关绪竟看得一愣。
蒋轻棠与镜中她的目光交错,被她炽.热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低下头去,关绪回过神来,也匆匆别过脸,对化妆师说了句可以,让她出去了,自己来回踱了几步,冷静下来,才又回到梳妆台前,站在蒋轻棠的身后,亲自为她梳头。
蒋轻棠偷偷打量镜子里的自己和关绪,那么亲密,因为角度的关系,就好像自己依偎在她身上似的。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
看着关绪捏着梳子,一下一下给自己梳头,蒋轻棠心里突然想起这句话。
也不知在哪本书上看来的,当时只觉得这句子真美,心想自己和关姐姐能有白发齐眉的一天就好了,于是便记了下来。
那年关绪随口夸了一句蒋轻棠的头发真漂亮,蒋轻棠记在心中,从此再没剪过头发,一头长发齐了肩,又齐了腰,蒋轻棠知道,自己和关姐姐的“白发齐眉”也越来越远。
谁想到,竟真等来了关绪为她亲自梳头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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