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有……用么?”
关绪所有的怒其不争,都在蒋轻棠这句平淡的反问后失了声。
她没料到自己会被蒋轻棠问住,语塞了半天,不知怎么开口。
蒋轻棠很少开口讲话,并不熟练,虽然声音很悦耳,可她的发音和咬字都特别滑稽。
是那种非常认真的滑稽。她一个成年人,只因为关绪说她声音很好听,以后要多多地说话,她用尽了自己所有努力去咿呀学语,可只能做到60分,谁又能苛责什么。
关绪暗骂自己今天怎么这么蠢得有些天真,不知道蒋轻棠在怎样严苛艰难的环境中长大,理所当然地觉得她受人欺负就该反抗。
关绪忘了,有些抗争是没有效果的。
就像蒋轻棠,如果蒋老爷子打定了主意要让她嫁给罗秒,她现在的拒绝、反抗,有什么意义?不过平白被罗秒记恨一笔,将来欺负得更狠而已。
蒋轻棠半张脸隐匿在长发里,看不清表情,低头站在院子的篱笆外,肩上披着关绪的外套,可还是冷得瑟缩,看起来很乖巧。
这个女孩,关绪今天才第一次见她,她们之间相处满打满算也不超过十个小时,她就出人意料地在关绪面前展示了那么多面。
关绪初见她时,以为她只是一个天真单纯、不谙世事的漂亮孩子,觉得这样的孩子一定是被好好地保护着长大,一丝一毫都没经历过世俗的黑暗面,所以才能看上去这么干净,一颗心水晶似的透明。
现在才懂,她也许就是在最世俗的污泥里成长起来的,这世间的阴暗,也许蒋轻棠经历得比关绪还要多。
可她从泥淖中长大,一点沉秽也没染上,她心里的干净,不是什么都不懂,而是看透了世俗后的透彻。
这么瘦瘦小小的柔弱姑娘,立在冷风里楚楚可怜,竟让关绪油然而生一种敬意,不敢把她再当孩子看。
“今……天……谢谢……你。”蒋轻棠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努力对关绪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依旧是细细的、带着点奶气的声音,发音也依然古怪,但是笑容很好看,眉眼弯弯的,眸子里映着天上的星星。
关绪看得又心悸,又不忍,摇头,为她拉开院子的篱笆门,一直把她送到那栋二层小楼的门口,说:“我没为你做什么。”
“不……是……”
“你……好……”
蒋轻棠想说关绪是个好人,她为她做了很多事,帮她教训坏人,抱她回来,帮她洗脚,还……还为她梳头。
她是最好的关姐姐,蒋轻棠还能见她一面就已经是意外之喜,何况一见面关绪又为她做了这么多事——甚至是在她已经认不出自己的情况下。如果这也叫没做什么,那蒋轻棠真的要无地自容了。
可惜她现在还不能流利地表达如此多复杂的感情,情急之下连说带比划的,又想起来关绪看不懂手语,心里有话说不出来,急得她直跺脚,连比划也放弃了,拉着关绪的手,一个劲儿地说:“你好……你好……”
“我知道你的意思,别着急。”关绪拍拍她的手背,笑了一下,“你觉得我对你很好,对不对?”
“嗯!嗯!”蒋轻棠使劲点头,关绪替她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她很高兴,仰头看着关绪,冲她嘿嘿地笑。
看起来有点傻。
关绪也翘起嘴角做出个笑模样,抬手摸摸她的脑袋,像安抚小动物似的。
蒋轻棠在关绪面前总是很乖,低着头,让关绪摸。
她很享受自己这一刻与关绪的温情,好像是偷来的一样,努力把现在涨满心房的喜悦储存起来,等以后看不到关绪,再悄悄地拿出一点来,慢慢回忆。
蒋轻棠很清楚自己的命运。
看爷爷的意思,多半自己不久之后就得嫁给那个坐轮椅的、眼睛里有邪光的男人,这也许是她和关绪的最后一点交集。
所以蒋轻棠尽力记住这一刻的温暖,等以后,就算掉进深渊里,看不到光,至少她的心里,还藏着关绪送给她的一点亮光。
“我得走了。”关绪说。
蒋轻棠瞳孔收缩了一下,攥紧自己胸口的那个心形吊坠。
“下次再来看你。”
蒋轻棠咬着唇,嗯了一声。
其实两人都知道,可能没有下一次了。
关绪再怎么厉害也不至于插手蒋家的家务事,她今天能救蒋轻棠一次,却救不了她的一辈子,只要蒋老爷子主意不改,蒋轻棠很快就会嫁到罗家去,做罗秒的妻子。
名义上的罗家少夫人,关绪却知道,罗家从根上已经烂了,那就是个金碧辉煌的魔窟,吃人不吐骨头的那种。
关绪很为蒋轻棠惋惜,出淤泥而不染的姑娘,转眼要被推进火坑,毁了一辈子。
可是世道如此,人人都活得艰难,关绪想继承自己爷爷的心愿,把关家做大,从她接手关家事务以后一直和蒋家保持良好合作,即使心疼蒋轻棠,也当真对这女孩动了心,也不可能因为这么点自私的念头,坏了大事。
“下次再来看你。”关绪舍不得走,听了几分钟,又说一遍。
“嗯。”蒋轻棠脑袋埋得很低很低,回应的这一声,能听出一点压抑的鼻音。
关绪不敢多待,怕她哭出来,自己就真的心软了,做出什么色,令智昏的决定,狠心别过眼,不看蒋轻棠,转头就走,动作果决,一点不拖泥带水。
她转身以后,蒋轻棠才敢抬起头来,在月色下,眼圈已经红了。
她身上还披着关绪留给她的外套。
她看着关绪毫不留恋地大步离开的背影,又想起下午的时候,自己不小心撞进她怀里,她抱着自己,笑盈盈地开玩笑,问自己才第一次见面就往她怀里钻,是不是想跟她回家。
想啊,当然想。
蒋轻棠恨不得自己能变成关绪身上的随便一个什么挂件儿,跟着她走,天涯海角,哪里都好。
除了想跟她日夜惦念的关姐姐长厢厮守,蒋轻棠还有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小私心,她想离开蒋家这座牢笼,她想有个人能把自己从蒋家带出去,她最希望能带她出去的那个人当然是关绪。
蒋轻棠攥着胸前的心形吊坠,目送关绪消失在夜色中。
眼里的泪水终于止不住,在眼眶里转了几圈,滚落下来。
砸在手背上,转瞬即凉。
她浑身上下的力气都随着关绪的离开被抽干,甚至无法支持她站立,只能佝偻着腰,缓慢地坐在门口的石阶上。
她的手哆哆嗦嗦地把那枚吊坠打开,那是一个小小的相框,里面放着一张照片,已经泛黄了。
是很多年前,她与关绪的合照。
很难说她孤独一人的时光里,有多少次是因为存着一点再见一见关姐姐的信念而支撑下来的。
现在这个心愿实现,蒋轻棠的人生已经全然无望了。
她抓着关绪留下来的外套,外套上属于关绪的温暖越来越少。她抱着肩膀,在寒冷的夜里把自己缩成一个小团。
她把眼睛死死地压在手臂上,压得眼球都开始胀痛,可是温热的眼泪还是顺着她的手臂汩汩往下流。
……
关绪离开蒋家后一直心绪不宁。
她喝了点酒,没法开车,由助理代驾,她自己坐在后驾驶上,红酒后劲上来,她靠着座椅,连手指都懒得动弹,闭上眼睛,眼前出现的全是蒋轻棠那张憧憬渴望的小脸。
蒋轻棠虽然没有要求什么,关绪却从她的眼睛中读出了她的所有心思。
她是想跟着自己走的。
关绪知道。
关绪知道,然后拒绝了。
她自己尚且自顾不暇,为了关家在津岭城站稳脚跟整天勾心斗角焦头烂额,哪还有精力照顾多一个人。
关绪不停地告诉自己,她做的是对的,是对的,心中的不安并没有减少,眼前蒋轻棠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恳求表情也越来越清晰。
关绪喝了点酒,头痛欲裂,眼前蒋轻棠的影子甩也甩不掉,狠狠捶了下身.下的真皮座椅,低低咒骂一声。
“关总,这是怎么了?”助理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
“没什么。”关绪单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头痛。”
“在蒋家喝多了吧?”助理说,“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关绪的声音在车子狭小黑暗的空间里听起来格外颓然,“去市区。”
为了工作方便,关绪在市区里有套自己的公寓,大平层,早两年买的,距离公司很近,不到十分钟车程,不过因为关爷爷这两年身体不好,关绪想多陪陪爷爷,除非工作忙,否则并不怎么去住,眼下突然说去市区,让助理有点不明所以。
“不回家么?老爷子这会儿还在等您吧?”
“就说北美那边的业务突然出了问题,我去公司加班了。”
“……好。”助理还想再说什么,可看关绪满脸的疲惫烦躁,不敢多说什么,打电话给关老爷子报了个平安,又说关总晚上不回去住了。
关老爷子心疼孙女的身体,好生叮嘱一番,这才挂了电话。
……
这夜,关绪没有睡着。
她洗去一身酒气,穿着浴袍,在窗台边做到天空泛白,掌中捏着一只手机,无意识地调出了通讯录,停在蒋若彬的号码上,一个通话键,犹豫了一整夜。
直到天边渐渐亮了,她才下定决心,拨通。
“关总,什么事?”蒋若彬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似乎早料到了关绪会打电话过去。
“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昨夜我喝多了,把外套落在了蒋小姐那里,可能今日还要去叨扰了。”
“我让人把洗好了给关总送去吧,您不必亲自来了。”
“不必麻烦蒋少,我今天无事,自己去取就行。”
“不是蒋家不愿接待关总,实在是轻棠她病了,不方便见客。”
“什么?”关绪声音陡然高了一个八度。
自己都没有发觉地紧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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