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掌天下刑狱案件审理,是最高法律机构,其首长大理寺卿位列九卿之一。
皇帝对他这个决定没有太意外,毕竟从他往日行事中是能够看出蛛丝马迹的,但皇帝的目的却不在此处,朗声大笑,赞道:“果然是罗贤弟。”
昔日他为康王,罗明勉强还能应这一声贤弟,但今时又与往日不同,罗明是万不敢应的。
皇帝忽而静下来,说道:“你的心意,朕是明白的。”
不外乎是因为自己外家和老师的遭遇而生了念头。
“但贤弟该明白,在大理寺,你精力有限,便是申冤断案,明辨是非,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罗明起身长揖,“还请陛下教诲。”
皇帝摇了摇头,示意公公将他扶起,“贤弟也为官,当知天下百官一举一动影响万民,除一贪官污吏,可救千万黎民于水火。”
罗明头脑中出现一个名字——都察院。
果然,皇帝的声音缓缓响起,“贤弟若能入都察院,监督百官,才是真的拯救苍生,免如贤弟令堂和白公一般的人受害。”
虽觉得新帝有拿他当愣头青哄的嫌疑,但罗明更明白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利,且这是新帝对他的看重,更不能拒绝。
都察院的最大权力就是监督,职专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
历朝历代,都察院在维护封国家正常秩序和保障国家平稳运转方面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帝王多疑心,新帝之前没少受左右都御史的气,觉得他们每天正事不干只知道盯着他们这些皇子,好好的监督机构成天说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成了皇子们斗法的工具。
他看不顺眼,又有心整顿,在自己手底下的人中扒拉一圈,发现不是太圆滑就是没本事,这便想起了罗明。
罗明才华毋庸置疑,白驹元教出的弟子,又是探花郎。难得的是他不仅有才华,还有本事,之前那么一出着实惊艳的不少人,不然新帝此时也不会想起他。
最后一点,别人不敢做的事情他敢做,他年轻,会是一把很好很锋锐的刀,刺进都察院,必然能叫都察院改血换骨。
皇帝隐隐透露出日后让他掌管都察院的意思,罗明面上恭敬感激,可心中尤觉遗憾。
他是真的更想入大理寺。
回了新买的宅院,在书房内摊开雪白宣纸,磨墨落笔,命人往长林郡送去。
“大人,”小厮心下有些诧异,大人不是之前刚送了一封信?如此勤吗?
罗明挥了挥手,“去吧。”
站在窗口,望着屋外绿树茵茵,罗明心中有些怅然。
本是打算将老师接来京都安度晚年的,奈何他之后要入都察院,都察院权利不小,为人忌惮,他不敢冒险让老师进京。
长林郡。
驿站的马停在宅院外,年轻人上前叩门,语气客气:“白公可在府中,这是京都罗大人来的信。”
老仆确认了身份,领他入内,交于白驹元,时至今日,长林郡乃至天下都知晓白驹元住在此处了,对他突变的面貌有些好奇,但都被他一句奇遇带过。
以他今时的名望,不想说的事还真没有人会去逼问。
白驹元接了信,在书房独自拆开,一目十行,面上隐现出担忧,轻哼一声,“老夫这一大把年纪了,还得为个小子操心。”
信是通过驿站送来的,内容并无什么不可说之处,只是简单道明了自己将入都察院,事务繁忙,恐无法前去亲自接他入京。
以白驹元人老成精的本质,更深的内容根本不必多讲。
他立刻挥笔回了封信,说你来接我我还不去呢,一大把年纪了动什么动?万一死在路上成了孤魂野鬼怎么办。
白寄霜在他寄出去之前拆开一看,当即淡淡瞧了他一眼,目光冷静平和,却实实在在让他讪讪一笑。
双十年华的白寄霜在父亲罪名洗去后,便出面办了个女子学堂,招收女童,请了几位有名的女夫子,教导琴棋书画。
而她自己,则没有明说要教导什么。
事实上连她自己都还没有理清楚她要教导这些女孩子们什么,但总归不是三从四德女诫女规。
得益于昔日白驹元的名声,他的女儿要办学堂,长林郡有名姓的人家都愿意来捧个场,即便不够信任白寄霜的本事,也会送来一二个家中女孩。
白寄霜并不在意,神色淡淡考察了这些女童们的心性学识,退了一批人,只招收了二十个女孩。
她将这个学堂取名白园。
白,既是她的姓氏,也有洁白无瑕的意思,更重要的是白代表无一物,一如她目前的状态,白纸上作画,说得容易,做好却难。
她静下心来一边教导女弟子,一边琢磨自己的道路,一晃又是十年。
说她不守妇道狂妄自大误人子弟的流言蜚语从未停止,反而愈演愈烈,但支持她的人却也在增多。
白寄霜人安静,可笔下的文章却气势磅礴,写文作诗从来大气凛然,锋芒毕露,尖锐刺骨,不敢让人小觑。
其中白寄霜最闻名的事件是将一位从南郡赶来批判她的大儒说得哑口无言,不得不当众道歉。
白园开设有琴棋书画,却在七年前开了君子六艺这几门课,不再一门心思教导女子贞静,同时教导她们像男儿一样活着。
寒冬腊月,白园内栽种了红梅,红梅映雪,是冰冷的美。
眉目沉静如画的女子拢着厚厚的披风,在梅树下赏雪,人如枝上梅花一般高洁美好。
白寄霜走进梅林深处,渐渐忘了时间,忘了自我,素白手掌压下梅枝轻嗅,如水波般的眸子注视着红梅。
绕过一树粲然红梅,白寄霜忽而停下脚步,呆愣地看着不远处站在梅树下的人。
冰雪消融的时节最为寒冷,人人裹着裘衣,不远处的那人却还是一袭看着便觉得单薄的衣裳,裙摆随着微风拂起。
只一个背影,白寄霜就认出这个扎根在她内心深处的影子,也是让她生出与世间女子所行道路截然不同想法的引子。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便是女子的一生,白寄霜从前没觉得不对,父亲又几乎对她百依百顺,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但偏偏她遭遇了十几年顺风顺水生活中几乎致命的磨难,在被人从牢狱中救出后,又遇到了和当时狼狈的她有天差地别的穆清。
妖岂与人相同,她的随心所欲,漫不经心,随手施为的神秘强大,转瞬间就让白寄霜陷入了迷茫。
今时的白园之主白先生已经不同往日,白寄霜定了定神,向前走了两步,福身一礼,声音清冷:“穆大人。”
穆清转过身,娇艳的容貌十多年如一日,眉间染上雪的冷意,更添一分风姿,笑吟吟道:“不请自来,还忘莫怪。”
她对白园,着实好奇了许久。
白园里都是女儿家,因而对出入颇为严苛,不得邀请,非白园学子,不得入内。
但如果来的是穆清,白寄霜一点意见都没有,她扬起一抹淡淡的笑,顷刻间就如白雪初融,美得人心醉。
“许久不见大人了。”
穆清歪头想了想,“有十七年了吧。”
白寄霜一愣,“竟如此久吗?”她方才只是随口一提,还真未察觉有这么长时间过去了。
两人在梅林中的石桌石椅前坐下,穆清长袖拂过桌面,取了一壶热茶,白寄霜捧着温热的杯子,身体渐渐回暖,饮一口,似乎连有些病弱的身子都舒服了许多。
“父亲母亲去后,我有许多话都不知道该向谁说,”罗明倒是一个亲近的人,可她的有些想法罗明纵使理解,也无法感同身受,她抬眼看着穆清,同为女子,该有思想相通之处。
穆清没有拒绝她倾诉的理由。
白寄霜神情放空,“父亲幼时便赞我才智不输男儿,若为儿郎,登台入阁并非不可,为将为相也可一搏。”
“可我偏偏不是男儿。”
她自嘲一笑,“幼时看不清父亲脸上的表情,听不懂母亲的叹息,但后来,都明白了。”
她没有过多沉溺过去,话题一转,便说到了白园,“白园不收男弟子,只有女儿家,我教她们琴棋书画;也教她们骑射四书;我教她们天地之大不局限于一处后宅,四角天空;人一生不靠父,不靠夫,不靠子,唯独要靠自己;一生,该为自己而活。”
“但是,”白寄霜神情隐现痛苦与迷茫,“大多数时候,我们不得不依靠父夫子,不得不局限于后宅,我教她们将心放大,却无法教她们改变困境。”
她的声音轻的像是风,但内里蕴藏的情绪之复杂却一时难表。
“我改变了她们的心,却带给她们更多痛苦。”
“她们太清醒了,日日都在煎熬之中。”
“我不知道我是否做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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